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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玉笛街是沂州城贯通南北、最中央的一条大街,知州府衙便座落在这条街上。

      知州府衙的格局是前衙后宅,王焕采是京官外调,原本也没打算在沂州久居,是以来了几年,哪怕有夫人同住,亦未单独整治宅第,只住在窄小的后衙小院里。

      甄氏马车先是停在后宅院门外,可是通报时,老仆却躲躲闪闪地,不给开门。还囫囵递了句话。

      他是王氏的家仆,说着王焕采家乡的南地方言,又说得极快,俞夫人只听见了“快回去”几个字。

      她心里微微一凉。
      王夫人这里她来过多次,每次都受到盛情款待,似这样,还是头一次。

      “只怕王大人也是受人所迫才改了政令,”玉京分析。俞夫人也点点头。

      在这座沂州城里,唯一能让知州低头的,自然是致仕的老太师。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街对面那座高大宏伟的望楼看去。

      杨太师曾是当今天子少年时代的授业恩师,一直为皇帝倚重。老太师从七十岁请辞致仕,却到八十岁,才被皇帝依依不舍地下诏准去。

      而且十年前,甄氏的当家,大方士甄士则任职钦天监监正时,因借星占进言,与老太师在朝上舌战激辩,把老太师气得当场晕厥。

      人人都说,老太师去年致仕,放着帝都的大宅子不住,非要回沂州小城,就是冲着甄士则来的。

      “阿娘,方才王老伯应是冒着风险给咱们递话,”她低头想了想,对俞夫人说:“咱们先回去吧。”

      “可人都到这儿了,”俞夫人有些犹豫,“这件事只有咱们一家坚持,涉足已深,现在退步也来不及了。”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那些流民,一旦被驱逐出城,只怕性命难保。当争时,还是要争的。”

      俞夫人整了整衣衫,再次下车,正要拾级叩门,却见一个身穿青衣道袍、头发花白的谒者自前门方向走过来。俞夫人认得此人,心里顿时狠狠一沉。

      玉京也看见了,她叫橙叶给她戴好幕篱,也整衣下车。

      “你,”俞夫人讶了讶,可心中也知玉京心意,只吐了一个字,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已经刮了一夜的北风,不仅没有停息,反而越来越猛,哨声尖利,像什么人的咆哮。
      身上被寒风一吹,反倒越发镇定下来。
      玉京站前一步,将母亲挡在身后。

      也本该如此,她与母亲不同。她虽年纪小,却是皇太后钦定的皇家祭典上的大礼官,有正式的官封,秩正四品,在如今的甄氏,她是官位最高的人。

      玉京整顿好衣帽,慢慢转身正对着来人方向。她故意站在阶上,两手叠在身前,姿态甚至有些傲慢地望着来人。

      “甄大人。”来的正是杨太师的近侍老仆,毕竟是跟着主人宦海沉浮一辈子的老人儿了,老谒者一点也看不出不满,仍是恭恭敬敬地垂首道:
      “我家主人正在前厅等贵家主事的,因大老爷早早仙去,只好请甄大人前去叙话。”

      他口中所说的“大老爷”,便是玉京之父,甄氏本代袭爵国师甄士则。

      十年前,他任钦天监监正时,借星占之名进谏,面刺皇帝不修德政,不仅把老太师气得晕厥,也惹得天子震怒,一口气将他流贬三千里。
      后来是太后求情,天子才准他回乡隐居。

      可甄士则经了此事,心灰意冷,回到家乡没多久,竟一病而去。

      甄氏失了长房嫡子,虽仍有三个子弟,可长房毕竟还有甄玉京,她虽年纪尚小,可官位最高,族内仍以她为尊。

      “既是国老见召,自当从命。”玉京不卑不亢,引手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

      她今日穿着粉白圈白狐狸毛的短袄,下身白色绫面绣银丝飞蝠的长裙。北风呼号,长裙与幕篱上的素白长纱翻卷,尤如仙子下凡一般。

      老仆不敢直视,只道了声“得罪”,转身前头引路。

      玉京回身握了握母亲的手似在安慰,俞夫人知她不想让自己去,反手握住女儿的手道:“我要同去。”

      玉京坚定地止住她:“阿娘就在此等我。我们没有做错事,方才老谒者也没有传阿娘过去。我有官位在身,知州大人不会把我怎样的。”

      俞夫人也知道自己此时只是个普通民妇,去了或许真的只会拖累女儿。可身为母亲,怎会在此时抛下女儿。
      “我……”

      “阿娘心疼女儿,”玉京没有让她说下去,“可女儿已经十四岁了。哪咤三岁闹海,甘罗十二拜相,我比他们还大不少呢。”玉京微微一笑,紧紧一握母亲的手:
      “阿娘宽心上车,女儿去去就来。”

      州衙正堂外,已经围了不少来“看热闹”的百姓。天上已开始飘起小雪,这些人收了袁氏的钱,哪怕冻得哈气跺脚,也只得冒雪来造势。

      “听说是老太师要为咱们撑腰啦!”
      “那甄氏真以为自己世袭国师就不得了呢!什么事都要出风头,也不顾别人死活!”
      “这位妈妈,此话怎讲?”突然,一个满脸大胡子的商贩好奇地问。
      周围的人一看竟还有个生人,急忙七嘴八舌地宣讲:
      “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前日咱们这儿有马匪冲城,流民仗着人多也跟着一起冲,冲进来好些人,整日啥事不干,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的,在街上到处乱窜,好不怕人!”
      “就是,就算是厚脸皮要挤进来过冬,也该知道,穿得体面些再上街吧?那副尊容,就乖乖挤在墙洞里不要出来呀!”
      “这还不算,我听说啊,昨儿夜里有好几家都让贼偷了呢!”
      “流民能有什么好东西?若是安抚不好,还冲击衙门呢!可不是什么善茬!”

      卫熠听得皱起眉。
      忽然,他闻到一缕极细远的白梅香气,不由回过头。

      朦胧风雪之中,玉京出现在街头,素纱白衣,宛如蓬莱仙子,飘然而至。

      刚刚还在骂人的这伙“百姓”都看得眼直口张。连背好的骂辞都说不出了。
      -

      “可恶!该咬人的时候全哑了吗!白喂的一群狗!”
      不远处停在街角的马车上,袁映柳没看到想看的一幕,当即气得横眉立目,恨不得自己冲出去破口大骂。

      她家本住城外,今晨得知父亲要进城闹甄氏的事,她央着父亲将她带来,专门费钱请了一堆姑姨婶娘,在外面添油加醋让甄玉京难堪。
      她与甄玉京的梁子结了好些年,只要自己能力所及,她是一天也不想让甄玉京好过。

      可,谁曾想!明明都是一群女人,竟也这等没出息,见到甄玉京就嘴拙心软了!
      就不能争点气?!
      袁映柳气得坐在车上撕手绢,而那头,老谒者已将甄玉京带到了堂上。

      知州看见这个被人从自己家后门口逮来的人,想死的心都有。
      半截入土的老太师分明是要在他的地盘上,借他这把刀,狠狠地扎甄氏一刀解恨。
      王焕采一点也不想管甄氏能不能扛住,他只担心,老太师一个杀红眼,会不会把他这把刀也一块儿敲碎了。

      要知道,老太师为官六十载,别说皇帝偏袒,他自有门下桃李千人,多的是他寒门出身的王焕采惹不起的人!

      玉京不慌不忙地上堂,先看见设座上的杨太师,老太师黑着脸,又干又瘦活像一条晒干了硬梆梆地倚在椅子上的牛肉干,与堂上又白又胖、腹大如饺的王大人形成鲜明对比。

      玉京没说话,先后以女官之礼与二人见了礼。

      因她官居四品,又是太后跟前的红人,虽然朝野皆知,皇帝与太后面和心不和,早就在暗中较劲,可她毕竟有皇封官位在身,品秩又高,正五品的王焕采和已无官位的致仕老太师,都不得不起身同她还礼。

      外头“看热闹”的人面面相觑。
      沂州百姓只知甄家大姑娘美若天仙,却不知道她竟还是个官身,连老太师都要给她还礼!想起刚刚自己还收了黑钱造她家的谣,不够后背都有些发寒。

      “咳咳!”因才还了一礼,老太师有些气短,神情也没那么高傲了:
      “老夫今日托大,请贤侄女过府一叙,实在是太多百姓前来哭诉,请老夫带头来求知州大人做主。
      “老夫也明白,甄家世代国师,将天下苍生一视同仁,因此才向知州大人请命,求他准许收纳流民。
      “可你们甄氏不曾治理州府,并不知道流民之害,有时甚于盗匪。
      “且这些流民,多是燕赵之人,民风彪悍,难于管理。前头县治都怕施恩不成反受其祸,都不敢接纳。你们甄氏,可不能为搏一姓之虚名,害了本城数万百姓啊。”

      玉京一直垂目仔细地听着。
      听到这句,倒想笑了——为搏虚名,残害百姓。
      好大的一口黑祸。

      “国老教训得极是。”玉京柔声道:“前日我等一心为王大人着想,竟没有虑到这一层。”

      ——什么?!
      王焕采目瞪口呆。今儿甄暇来求见,老王为了避嫌压根儿没敢见,自然不知还有“为您着想”这种说辞。

      可是听到甄玉京后面的话,王大人额头不禁滚下豆大的汗珠来。

      “城内流民若安置不当,自然危险,可若此时将他们尽数逐出,万一为匪帮所挟,以免其流血失命为条件强迫沂州打开城门,到那时,王大人必陷两难之境。
      “开门则城破,不开而致流民尽死,必将为人唾骂,遗臭万年。”

      王焕采一时面上变色。
      他为官多年,自是知道,此等情况虽很极端,但万一真让他碰上,那就是抹脖子的节奏。

      “为今之计,坚壁清野,寻求外援,怕是当务之急。”

      玉京话未说完,却听见堂外一人尖利地高叫:
      “你胡说!!”

      袁映柳从人丛后面挤进来,怒气冲冲地嚷:“老太师千万别信她胡扯!那些流民中混有马匪的奸细,甄氏通匪我有人证!”

      她骂完瞥一眼自己买来的造势人众,想叫她们嚷些自己教过的“戳穿”甄氏通匪阴谋的风言风语,可这些人才见识过甄玉京的家世身份,皆畏畏缩缩,哪还敢再凑上来骂人?

      袁映柳气填两胸,正恨不得扑上去打人,却听堂上一声巨响:
      ——“啪!!”

      王焕采看着闹腾腾的公堂:
      袁氏瞧不起他,搞事也不知会他,陷他于如此被动的境地。
      虽然甄氏和老太师他都惹不起,但区区一个袁氏,竟也敢如此蔑视他这个五品官,王焕采的心里涌起一股怒气。

      “何人未经传唤擅闯公堂!”王焕采怒喝一声,“来人!给我枷起来!”

      袁映柳吃一吓,她家是方士,虽靠着攀附丹阳王氏,也常出入一些富贵高门,可家族世代不曾做过官,哪里知道官场诸样规矩。

      再说,她可是个千金小姐,这人怎么就敢——她瞄一眼老太师,太师威严,她不敢贸然扑上去求救,眼看两个皂吏拎着大夹板就要上来,她急得大叫:“爹爹救我!爹爹!”

      一直藏身在堂外的袁无涯气得两眼发黑。

      他明明跟这个蠢货交待,等他信号再掀牌,再说,“老太师”是能当面喊的么!也不看看老太师越来越黑的脸色!自己聪明一世,怎么一儿一女,皆粗蠢若此!

      一个膀大腰圆的衙役已大步流星走到袁映柳跟前,她尖叫着手足捶踢,衙役一恼,揪起她头发便将她拖上了堂。

      袁映柳尖叫一路,又骂又挠,衙役更恼了,一把按住她就要给她枷上。

      “慢着。”杨太师先出声喝住。

      虽然他很看不上袁氏,但今日,袁氏是他最重要的凶器,他可不想出师未捷刀先死。

      “通匪事大,此人方才说有‘人证’,让她将人证先呈上来,若是诬告,两罪并罚,再枷不迟。”

      王焕采不想跟老太师硬扛,便就坡下驴:“就依国老。”他昂头扬声:“兀那妇人,叫你的‘人证’上堂!”

      袁映柳怨毒地死死盯着斜前方的甄玉京。自己如此狼狈,可仇人却依旧白衣胜雪!

      “你的死期到了!”她咬着牙,口唇刚才被衙役拖在地上蹭伤,厚厚的灰土中渗出丝缕鲜血,狼狈之外,更添几分可怖。

      甄玉京一直没有说话。

      三叔和大哥他们一向为人正派,她不信能让袁氏拿住什么把柄。
      但当她看到进来的人时,立刻明白了,这通匪的罪名原来在她身上。

      进来的是城门尉谢贞吉手下的老兵油子杜大嘴。
      他是谢贞吉的心腹,既然他出首,那谢贞吉也必定参与其中。

      甄玉京垂下眼帘,仔细地听他呈告。

      这两天她为了找到卫熠,不仅央母亲重金悬赏,还叫小厮在外头宣扬他护城退敌的英勇,想先叫响他的名头,后面好替他寻个出身。
      没想到这件事被袁氏利用,竟污卫熠是马匪的细作,与她伙通闯赚城门。

      “王大人,本官也有话要说。”待杜大嘴说完,玉京不等王焕采下定论,便朗声请求申辩。

      这才是尊重他这个主官的规矩做派。
      王焕采满意地点了个头。

      玉京转向杜大嘴,老兵不敢与她直视,畏畏缩缩地低下头去。

      “这位人证方才的呈述中,掐头去尾,有多处不实之处。”玉京朗朗说道:
      “最可疑的是,他故意说小乞丐在城上望天放箭,是在给外头马匪报信。可我亲眼所见,他一箭射去,马匪中已有人应弦而倒。那天被他一人射落的马匪,不止十人。
      “后来城上守军也都如此射箭。若这样射法是在向马匪报信,那我想问,城上守军,皆是马匪的细作么?”

      她转身又朝王焕采施了一礼:
      “王大人曾做过沃城府尹,在边塞生活数年。大人当知,守城弓劲,向下射来敌之时,本就需要箭头上抬。若是臂劲弓弱,便得越发抬高些,方能射中远处来敌。

      “这位杜大叔也是守城兵士,竟连这一点都不知,可见平日不务正业,疏于训练。

      “当日我在城上,并不曾见这位老兵在场,马匪攻城,他身为守城之人,却弃城而逃,反污有功同僚通敌,满怀恶毒,其心可诛!”

      玉京一口气说完,心中冷笑。
      袁氏想坐实她通匪的罪名,只买通一个谢贞吉还远远不够。要么得抓来一个马匪出堂首告,要么,他们得买通卫熠来诬陷她。

      可惜。
      袁胖子今生尚不识卫熠。
      以那人疾恶如仇的性子,袁胖子真去收买他,只怕人证未得,还要搭上自己一条小命。

      “王大人。”她侧回身,对着堂上高坐的王焕采再次揖手施礼:
      “那日城上,若非那名少年应对得当,反应机敏,最后坠城挑杀敌首,凭一人之力击退马匪,只怕沂州早就陷落,诸位今日,连安坐堂上的机会也没有。”

      她转目,定定地望向椅子上面色微变的杨定俭:
      “国老贵为天子之师,文臣魁首。天下士子清流,哪个不以国老马首是瞻!今日,甄玉京请国老还此人一个公道!
      “那名少年拼尽全力,救下沂州一城百姓!非旦不被感激,反被诬为匪帮细作?
      “有人要置甄玉京于死地,不分黑白压我一个通匪罪名。可是,为一己私怨,便可以攀诬英雄、陷害好人吗?!
      “如此颠倒是非,泯灭良善,人心邪暗至此,再有危难,可还有人挺身而出,救你们于水火?!”

      公堂之上,一时寂静。
      只听见外面簌簌的落雪声。

      卫熠震愕地直直瞪着她。

      他曾发过誓,重活一次,只为报答前世未报之恩。
      重生的这几日,他心情一直很平静。
      只要她活着便好。

      若哪一日,她像前世一般看上他这身武艺,不必她再假以辞色、费心笼络,他自会乖乖奉上。
      这都是前世他欠她的。

      这一世的她,对他而言,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不可能在同一个人身上,毫无意义地,付出两次真心。
      -

      死一般的寂静,被“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打断。
      谢贞吉上场的正是时机。衙役去唤他时他刚到家换下一身湿衣。
      其实他知道今天要上堂做证,杨太师许了他京中的职位,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了。

      能进京为官是他最大的心愿。
      他爹谢振远本是神武军偏将,后来因受“仪行案”的牵连才被贬到沂州。临死前,爹抓着他的手,再三叮嘱要他光耀门楣,或许是看儿子实在不是那块材料,最后竟死不瞑目。

      “见、见过大人,见过国老。”谢贞吉跑得快要断气,他确实不是学武的材料,所以光耀门楣什么的……突然,他看见一个大胡子商贩,从人群中间挤到了最前面,冷眼睨视着他。
      所以,光耀门楣什么的……还是下辈子吧呜呜。

      早上这个来历可疑的家伙听说甄氏要被国老整治,竟顾不上再揍他,匆匆便走了。此时又在这里出现,看来这家伙跟甄氏关系匪浅!

      “啪!!”王焕采又一拍惊堂木,开始审案。

      岂知,谢贞吉全面推翻答应过老太师的供词,坚决反对甄玉京有通匪嫌疑,还列举她从小到大种种善举,力证“甄大人绝不可能通敌!”

      杨太师知道大势已去,跌坐在太师椅上。只有袁映柳眼看到手的鸭子付之东流,气得扑上去揭发谢贞吉,说“你这狗贼!收了钱不办事你不要脸!!”

      甄瑕早就恨透了袁映柳,一听这话怎肯放过?大声请求王知州严查袁映柳与谢贞吉串通诬告朝廷四品礼官……一时之间,大堂上各吵各的,乱成一团。

      都没人注意到,甄玉京一个人提裙下堂,朝外面风雪中追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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