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齿》夷羊

42、沉冤得雪

　　顾元白挡在顾元亭的身前，像一堵人墙，没有人敢再向前靠近。
　　他耐心地等着顾元亭坐稳了身子，等着他抬起头，对上顾元白的眼睛。
　　“二哥。”顾元白叫道。
　　周边瞬间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他们不知这外头到底是生了何种事变，竟是让二皇子和三皇子在一个月的时间里纷纷被投入了死囚狱。
　　顾元亭生得就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此刻一身囚服，碎发挡在额前，倒还真像是一副被冤枉才锒铛入狱模样。
　　可他那温和的面孔在听到顾元白那声“二哥”的时候却突然破碎了，霎时间变得狰狞面目。他扶着身后的铁栏杆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猛地揪住顾元白脏兮兮的衣领，咬牙切齿道：“顾元白，你还装什么装。”
　　顾元白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在他能见到顾元亭的日子里，见到的从来都是那个表里如一的好好先生，从未见过他如此疯癫模样，一时发愣，任由顾元亭扯着他的衣领，木讷地又叫了一声“二哥”。
　　顾元亭一发力，想把顾元白推倒在地，结果顾元白只是向后踉跄了两步，他自己却被后坐力推地跌倒在地。
　　顾元白忙蹲下来，又向顾元亭凑近，但顾元亭没再朝顾元白身上撒气。他靠着身后的栏杆，兀自自嘲地笑了起来，嘴里喃喃着：“也是，也是，你也是被坑害的。要怪就怪你有眼无珠，养了个大尾巴狼，张了嘴来，一个侍郎哪能满足他的胃口，这天下以后就该改姓唐了！”
　　顾元白听得发懵。他不知为何这几天进来的都是他熟知的人，且一个二个进来之后都又疯又傻，言语破碎地骂着唐京墨，还说着他要夺权篡位的事情，连一向温良的顾元亭都被气成如此模样，那唐京墨究竟是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顾元白还想伸手去扶顾元亭，却被那人一手甩开，像个阴鸷的疯子一般喃喃着什么“局”，什么“天下”，什么“大人”。
　　顾元白倏地眼神一凛。
　　林秉宸在一旁冲着顾元亭大声喊道：“人都进死牢了，就别惦记着当你那个‘大人’了！”
　　顾元白一怔，忽然全身的血都在倒涌。
　　他阴着脸，望向林秉宸：“你说什么大人？”
　　林秉宸好似已经不在乎死活了，对上顾元白阴郁的目光丝毫不躲闪，讥笑道：“我都忘了，就你个傻大个不知道大人是谁了，被偏得晕头转向的。”
　　顾元白猛地冲上前去要抓林秉宸，却被林伯棠冲出来一把挡住。他急切地喊着：“顾兄，跟爹没关系，大人是你二哥，是顾元亭！”
　　林秉宸没再吭声，他默认了。
　　方才顾元白不敢也不愿确定的想法被他们轮番坐实了。
　　他缓缓转过身，望向了靠坐在铁栏杆上，一脸无所畏惧的顾元亭，一时间脑海中有关顾元亭的模样全都破碎了。
　　“是你？”顾元白的声音颤抖着，“你是大余的叛人头子？”
　　顾元亭笑道：“怎么，不是我还能是你？”
　　“为什么？”
　　“为什么？”顾元亭嗤笑，“你当真不知道？”
　　“父皇从未亏待过你，大余也从未亏待过你。你告诉我，我如何知道为什么？”
　　“没亏待过？”顾元亭听得发笑，“好一个没亏待过。我自打出生，一前一后夹着都是嫡子。上头的是顾元呈那个太子，从小就被顾玄雍看得紧，就是一块废铁也能被教成才了。下头就是你这么个嫡次子，从小顾玄雍就捂在怀里跟个宝贝疙瘩似的，分明我在你前头，但他却什么都依着你，处处偏袒你，让我把什么都让给你，偏你还巧了长了个好使的脑瓜子，美名其曰这叫争气，我处处礼让就叫懂事。我分明早你开府，理应被分去歇云府，却被他顾玄雍一拖再拖，最后让我去了偏僻狭小的悬月府。在你后头的两个小女儿他都疼得要命，最后又出了个顾元今这么个混账玩意嫡子，我心想这总不该再偏袒了吧？结果他却把那个混账东西当个宝贝，我从小不争不抢却得不到他半点青睐。你说，这如何不叫亏待！”
　　顾元白一时哑然。
　　整个牢房都沉默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过了许久，顾元白低头道了一句：“抱歉。”他从小就在感情上迟钝，对别人的开心与难过都会晚几分才能看出来，所以他从未看出过顾元亭的不满，这是他的不是，他理应赔上一句道歉。
　　但顾元白紧接着质问道：“可是这就是你谋逆的理由吗？”
　　顾元亭挑眉：“这还不够？我若不谋，一辈子都只是个不入眼的庶子，连个正经官位都捞不到，永远在你们脚下活着，等顾元呈继了位，更别想着出头了。我凭什么就落个这个下场？就凭我不是嫡出？这是我决定的吗？”
　　“那天下百姓呢？”顾元白双目有些红，拳头攥得发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赫连揽月一介粗人，带着朔阴南下，又是一场战火连绵不知多少年。天下才平定了多久，你又要这天下的百姓怎么办！”
　　“天下百姓？”顾元亭轻拍了拍顾元白的脸，“别太无私了顾元白，记住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顾元白瞬间挥了拳头砸在顾元亭的脸上，一下就把人挥倒在地，鼻血汩汩流出。他揪住顾元亭的衣领，把歪倒在地上的人又给提了起来，右手又猛地挥上去，血溅一片。
　　旁边没人敢上前，没人敢触顾元白的霉头，眼见着他一拳一拳地砸在顾元亭的脸上，把人打得逐渐失去了挣扎，血肉模糊。
　　林秉宸在旁边阴阳着调笑，说是人都进死牢了还想什么天下大义，表面光鲜都图不到，给林伯棠吓得慌忙捂住了林秉宸的嘴。但顾元白顾不上其他的，他仿佛回到了上辈子失聪的时候，耳边只回荡着顾元亭嘴里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最后顾元白是被包儒拉开的。他拉得及时，给顾元亭还留了一口气。他劝着顾元白，说是反正都进死牢了，到底也是个死的事，没必要再脏了他的手。
　　可顾元白觉得不够。若是饶了叛人头子，那上辈子他和唐京墨的命、天下百姓的命，又要谁来还？
　　顾元白忽然想到先前组织里被布置任务，说是要让他去策反顾元亭。当时他和唐京墨就觉得奇怪，为何要去策反一个手里无权无势的皇子，原来是他给他自己加的戏，再加上唐京墨去探他口风时他的一腔正派，分明就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让“大人”的名号在别人眼里永远不会落到他顾元亭的头上，也难怪后来说不用策反就不用策反了。还有前些日子顾元亭领着顾元今来看他，劝他快点认罪，只要顾元白认了罪，那他就再永无翻身之日，他顾元亭就彻底清白了。
　　顾元亭现在入死牢了，那朔阴在大余的叛人算是被抓了头，应是鸟兽四散再也聚不起来了。
　　可，他们口口声声说唐京墨要夺权，又是怎么回事？说侍郎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又是怎么回事？
　　顾元白从来没有这么乱过，他在牢里呆了不过一个月，外面就已天翻地覆，现在不知道分了多少个利益流派，唐京墨又算是哪一派。

　　那日的死囚牢里一直都是一片死寂。
　　直到放了晚饭，一群人一拥而上之时，门外忽然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禁军。他们用手里的长矛狠狠磕着地面，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下了争抢的动作，保持了肃静。
　　“顾元白，在里面吗？”
　　顾元白缓缓站起了身。
　　“出来。”那士兵道。
　　林秉宸在一旁看着突然笑了出来：“看来你那皇爹和你养的那只大尾巴狼留不得你到秋后了啊？顾元白，你还是要比我差一步啊。”
　　顾元白没理他，抬了脚乖乖往牢房门口走。他知道反抗无用，若是顾玄雍点了名让他死，阎王也留不住他。
　　包儒听了林秉宸的话，也一脸担忧地望向顾元白，想挽留又知道他无力的挽留不会作数。最后他只得在顾元白踏出死牢门的时候喊出一句：“顾兄，来世见。”
　　顾元白没有给予任何人回应，跟着卫兵缓慢地走着，经过一个又一个牢房，手铐脚镣每走一步都叮铃作响，拖沓着地面。
　　每里门口的光亮近一分，顾元白的心就更沉一分。前世今生的画面在脑中回闪，最后定格在唐京墨隔着死牢的铁栏杆，让他把前尘往事都忘了的画面。
　　踏出天牢大门的一刹那，顾元白远远看见了一群人的身影。
　　那些人也同样看到了他，一时间向他涌过来。他太久没见过太阳，明媚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才缓过来，这时再定睛一看，发现为那群人为首的是顾玄雍。
　　顾元白心一沉，心道终究还是留不得他了吗，可却恍惚发现顾玄雍面带着笑意。
　　下一秒，禁军把他的脚镣和手铐都打开了来，沉重的铁块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顾元白好想意识到了什么，他向顾玄雍身后看去，然后在顾玄雍的背后，看见了站在灿烂阳光下的唐京墨，对上了那人笑意盈盈的眉眼。
　　顾玄雍上前一步，直接揽顾元白入怀，边拍着他的背边道：“抱歉孩子，让你受苦了。”
　　滚烫的泪水突然涌入顾元白的眼眶里。他抿了唇，强忍了泪意。
　　顾玄雍放开顾元白的瞬间，顾元今又跳出来，紧紧抱住顾元白的腰，边放声大哭边骂着顾元亭好坏，惹得在场的人都哭笑不得。
　　燕然也来了，同顾玄雍一样，拍着顾元白的背，泪眼婆娑。顾元呈是个不善言辞的大哥，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其他什么也没说。
　　身后还来了些朝中重臣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他们纷纷向顾元白说着礼貌的褒奖与恭维。唐京墨就站在他们之中，仍穿着那身侍郎的官服，望着顾元白淡淡地笑着。
　　顾元白一一同那些官员作揖、致谢，缓缓走到了唐京墨面前。
　　唐京墨也淡淡地笑着，抱起了拳。最终的官话还未说出口，忽然就被顾元白揽入了怀里。
　　唐京墨被吓得一僵，毕竟现下顾玄雍也在场。他有些僵硬地拍了拍顾元白的背，在他耳边悄声说：“行了，都结束了，皇上还在这呢，快起来吧。忍住别哭啊，丢死人了。”
　　身后响起顾玄雍的声音，他祝贺着顾元白的归来、沉冤得雪，宣告着叛党的颠覆，告示天下赐顾元白以从二品官。
　　顾元白此时不在乎什么恭贺什么赐官，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出狱，为何可以沉冤得雪，为何林秉宸和顾元亭都口口声声说着唐京墨胃口大，现在却仍是一个侍郎，安安静静地站在众官员之间。
　　顾元白终于在朗朗乾坤下，抱住了自己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