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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合葬 ...

  •   唐京墨死后,顾元白如他所愿把他埋在了后山。
      半个冬天没开工,顾元白手里没钱,连买棺木的钱也没有。他给唐京墨换上了干净衣服,擦干了脸上的血,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埋在了山脚下。
      顾元白没埋在山顶,因为他怕唐京墨嫌上山下山太累,就不来看他了。
      他给找了个快好木头,给唐京墨做了一块碑。刻字的时候,刻完了一个“唐”,就颤抖着手,再也没法刻下其他的字。
      他无法刻出唐京墨的全名,朔阴的探子看到了名字会发现他是大余的亡党,可他又不愿唐京墨到死了连碑上都只能刻着他的化名“唐京”。
      顾元白把那碑立在唐京墨的坟头前,自己跪倒在地,无助地蜷着身子。
      他恨自己没出息,不仅留不住唐京墨,最后竟连买棺的钱都没有,连碑上都不能刻完名字,只因他是一个还活着的亡国之臣。
      顾元白那天在碑前跪了好久,琼川几乎从不下雪,可偏那天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埋了坟头,也埋了顾元白。顾元白想,若是唐京墨今日还活着,他们是不是可以一起看雪,他还有机会看看唐京墨白头的模样。
      心软一直趴在顾元白的脚边,一声不吭。顾元白不想回去睡在那张空空的床榻边。可他担心心选肚子里的孩子,怕它冻着,只得落了日头就抱着它回家。

      顾元白把天医像砸了,砸地粉碎,散了一地残渣,落在小瓦房门前,路过的人都纷纷侧目,生怕多看一眼都是对神明的不敬。顾元白也不埋不清扫残渣,来来回回进出房门都踩着残渣而过,先前恨不得给神像捧在手里的人丝毫不再把神明放在眼里。
      心软不多时就生了,生了四个圆滚滚的小胖崽。分明是个黑狗,却生了三个黄色的崽,只有一只仍是黑色的。顾元白打眼一看就知道小狗的爹是心软天天冲上去对着龇牙咧嘴的那只大黄狗,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点着心软的脑袋骂:“你天天对人家那么凶,我还以为你多讨厌人家,结果背地里还偷着跟人家好!你唐爹要是在……”
      顾元白说了一半就说不出话了。颤着嘴唇,沉默了半晌,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他轻轻摸上了委屈巴巴的心软的脑袋:“可你唐爹不在了。”
      一间小瓦房,总共就这么丁点儿大,两个人在里面热热闹闹地挤了两年。唐京墨东西再少,总归是住了那么久。顾元白看着屋子里空掉的床、空一只的椅子、坑坑洼洼的桌子,感觉生活被人挖空了一半。小瓦房里开始变得让他窒息,透不过气,但他又舍不得走,他只剩这么点东西让他可以回想起唐京墨了。
      顾元白一个人照顾不来这么多皮实的小狗,于是等足了月他就把三只小黄狗送给了愿意养他们的人,只留下心软和他的唯一一只小黑狗。
      小黑狗是小狗里最老实最胆小的,顾元白怕他适应不了别的地方,就把他留在了身边,给他起了个和他娘配套的名字,叫“心硬”。
      顾元白花了约有半年的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空落落的小瓦房,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还是不愿面朝身边空空的床榻。
      有什么情绪,胃总能最先感知到。这半年里,虽不说胃口小得像唐京墨,但顾元白的食欲也是大幅减少,原先又高又壮的人像被放了气,一下就干瘪了下来。这到给心家娘俩省了不少口粮,两只黑狗被养得又肥又胖。
      只需要养活自己一个人,顾元白就不再去张屠户那里做工了。他接了唐京墨的班,成为了新的免费私塾老师,像以前的唐京墨一样,一大早就身后跟着一群小鸭子。
      小鸭子们知道他是唐京墨的“弟弟唐墨”,于是便也一口一个“唐老师”的叫。在某些瞬间,顾元白恍惚觉得,自己就是唐京墨。
      这些小鸭子里,有个小女孩他印象最深,姓常,顾元白总叫她常姑娘。她是所有小鸭子里学习最认真的一个,但从某一日开始,她再也没来过。顾元白在村口遇见过她一次,他问她怎么回事,常姑娘说,她来上课被家里人发现了,被狠狠揍了一顿就禁足了。她已经及笄了,父母已经给她谈好婚嫁了,要给城里人做小妾。
      顾元白登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当着姑娘的面把她父母数落了一顿。那姑娘泪眼婆娑,说唐老师也说过一样的话。顾元白疑惑问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姑娘说,不是的,是以前那个唐老师。
      后来那姑娘出嫁的时候,城里人起了轿子来把人接走的,风风光光阵仗不小,村里人都指指点点说他嫁了个好人家,后半生有指望了。但是半年后,过年的时候顾元白年初一串门,问常姑娘怎么样了,那家里人边骂边说,说山猪吃不了细糠,嫁这么好还誓死不从,从那家里逃出来结果迷路了,被人发现时候人都臭了。
      顾元白不知道从何言说这种喉头发紧的感觉。他攥紧了拳头,忍耐了好久,想到若是唐京墨在,定是会劝他不要冲动,才逼迫着自己离开了那家人的屋。
      也好,人间太苦,常姑娘去了地下若是见到了唐京墨,还可以再继续当他的学生。

      唐京墨去世的第二年,顾元白逐渐习惯了落寞的生活。他渐渐不再会对着空床榻抹眼泪,而是每天干完了活就去跑到唐京墨的坟前,就像那人就坐在那里那样,絮叨地说完一整天的事情。
      心软在年末的时候又大了肚子,顾元白抓着他后颈皮就要把他押到唐京墨前让他自己跟他唐爹解释,说要是生出来发现还是那大黄狗的崽子,他要直接给那狗抓过来阉了,让他给朔阴当狗太监。
      一向不凶人的心软竟然朝着顾元白叫了两声,气得顾元白当场抽了扫帚要揍狗,又担心他肚子里的孩子最后只能做做样子,边演边骂:“真是没良心的东西,遇到个黄毛小子就跟着跑,胳膊肘都往外拐,爹都不认了!”
      结果不出顾元白所料,又是一窝黄崽子。这次更甚,一只黑的都没有。
      顾元白又把一窝小狗散了出去,受让小狗的人在抱小狗前还被顾元白逼着发了誓,说是要当亲孩子一样好生养着。
      这边小狗刚散完,那边心软就不行了。那大黄体型比心软大一个号,连续生了两窝他的孩子,子宫就脱了位,没过多久就咽了气。
      顾元白把心软埋在了唐京墨旁边,在那墓碑上又刻上了心软的名字。
      他又沉默地在唐京墨的坟前坐了好久,身上趴着耷拉着耳朵的心硬,一如当年他埋葬唐京墨时的模样。
      也行,让心软也去地下找唐京墨,让他唐爹好好照顾它。
      后来大黄竟然跑到了顾元白的门前,顾元白抄起扫把就打,结果那大黄任怎么挨打都不走,就在那站着,一副倔驴样。顾元白气不过,最后扔了扫把,抱着心硬扭头进屋了。
      从那之后,大黄每天白天都会来顾元白的门口。一来二去,和心硬也混熟了,小黑狗的第一个好朋友竟是他爹。顾元白不再驱赶了,他知道大黄是来找心软的。但小狗不懂什么生生死死,他大概只知道,心软住这里,但是现在找不到心软了。
      唐京墨去世的第三年,顾元白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七天不退。他没人照顾,烧得迷迷糊糊也只能自己躺在床上,没人帮忙抓药。最后是张屠户来找他帮忙做工,发现他被烧得奄奄一息,赶忙上镇里请了郎中来,顾元白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命是捡回来了,但是顾元白被烧得几乎丧失了听觉,只能听见朦朦胧胧的模糊耳鸣声。
      顾元白痊愈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唐京墨。他坐在坟前,有些好笑道:“我和张屠户都好久没过来往了,他却突然这时候找我。是你让他来救我的吗?”
      没人回应他。顾元白妄想着唐京墨或许说了话,只是他失了聪,听不见了而已。
      顾元白苦笑道:“仲砚,真不够意思。若不是你说让我活,我早就跟你埋一块了,结果这么久了,你一次都不来找我,我每次做梦都梦不到你。你是不是嫌我没出息,都不能让你好好下葬?”
      又沉默许久,顾元白继续道:“许是投胎去了吧。也好,也好,早点投胎,要投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要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是夜,顾元白就梦见了唐京墨。他梦见大余没有亡,梦见唐京墨和他同住歇云府里,梦见他轻轻吻上唐京墨的嘴角,而唐京墨没有反抗,反是眼里含笑。
      醒来的时候,巨大的落差感让顾元白久久缓不过劲。他在床上躺了很久,渴望着再回去梦里,接续上那场不可及的美梦,但巨大的情绪波动让他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最后小鸭子们等急了,见他老不来,怕他出事,便成群结队地来敲了门。
      顾元白开门,揉揉红肿的眼睛说没事,他只是睡过了。

      琼川城边来了一伙土匪,听说是从别处发家,后来越来越大,最后分了家,有一伙就流落来了琼川。
      顾元白已经不在朝中了,所以他当然不知道,这伙土匪原先是桐生州那边的土匪,一直发展缓慢,没什么威胁,所以大余一直没有下令剿匪。直到朔阴南下,一片战乱,这伙土匪趁机发家,越来越庞大芜杂,也越来越嚣张。
      那分裂出来的旁支入夏之后就占了后山。
      原本只是后山顶,后来地盘逐渐扩张,慢慢盘踞到了山脚下。可唐京墨的坟就在那里。
      这伙土匪原先只是被驱逐到这里,可等他们修养完生息之后,开始对村里的百姓大肆抢掠,不给钱不交粮食就尽数屠戮。他们靠着这点暴虐的手段,战山为王,成了这里的土皇帝。
      顾元白已经不是那个文武双全的皇子了。他赤手空拳,身形也消瘦了,哪怕再有战斗技巧在身上,他也打不过任何一个拿着大刀的土匪。
      他眼看着一个个百姓因为交不起银两、不愿舍弃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而被屠戮在自己的门口,却又因脑中回荡着唐京墨的那一句“你要活”而止住了要挥舞向土匪的拳头。
      他屈辱地双手奉上自己种得的粮食,低声痛骂着自己窝囊。
      直到那土匪的势力越来越大,地盘逐渐覆盖了山脚,把唐京墨的坟包括了进去。
      顾元白只是想去看唐京墨,和他说说话,可那土匪却不让他踏进山里一步,若是顾元白要反对他们就拔刀相向。
      心硬一向胆小,但是在那土匪亮出大刀的一刻突然开始疯狂吠叫。顾元白失了聪,他听不到,但他看到了那土匪直接一刀挥砍下去,心硬就没了动作,只剩汩汩鲜血从他乌黑的躯体里缓缓流出。
      顾元白脑子一下就蒙了。
      在他寂静的世界里,看到了那个守山的土匪猖狂地笑着,指着心硬可怜的身体念叨着什么。
      顾元白听不见,他也不会读唇语,但他不在乎。
      一拳招呼到那土匪的脸上,顾元白一下就给人挥倒在地,鼻血横流。可那土匪下一秒就扬起了刀,一刀砍到了顾元白的左腹部。
      顾元白伸手趁机握住了刀把,不顾刀身一寸寸没入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深,一个发狠,把刀夺入自己手中。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把刀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然后高高扬起,砍向了土匪的脑袋。

      唐京墨的坟不远,平日里若走,也就十步路的距离。
      可顾元白没力气了,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肚子和嘴里中涌出来。他用最后一点力气,一点一点匍匐着,向着那块只写了一个大大的“唐”字的墓碑。
      他一点一点向前爬着,地上泥土摩擦着他血淋淋的伤口。
      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了,那块木碑最后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顾元白最后伸出了手,碰到了那块碑。
      随后他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里。
      顾元白最后想,能躺在唐京墨身边死,倒也不错,至少还能算得上他们葬在了一起。只是可怜了心硬,还没好好看过世界,就要和他一道葬在这里了。
      顾元白最后反悔了。
      他希望如果真有下辈子,自己能不再是亡国之臣,他也能早点遇上唐京墨。他不想让唐京墨遇上别的好人家了,他想,能不能努努力,自己给唐京墨一个家。

      顾元白爬过的路,留下一道血迹。大雨一下就被冲了个干净。
      来年春风一吹,原本空空的草地上,开出一路艳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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