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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春来 ...

  •   后来的日子里,唐京墨仍旧每天早上去教那群小鸭子认字。他们没有书,唐京墨便做他们的书。后山的裸露石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唐京墨教他们认的字。
      顾元白每日上午起得比唐京墨还早,去屠户那里打杂做工,走之前还会把馒头温一温,留给唐京墨吃。但唐京墨胃口被饿得很小,早上吃不了两口,剩下的馍就会成为他的午饭。
      顾元白手脚很麻利,丝毫不像大伤初愈之人,一上午连着干,就能给屠户剁完一天的肉。只要一剁完,顾元白就要赶回去做午饭,还能从屠户那里讨两块肉。
      张屠户看顾元白每天都赶着饭店回去,问他天天这么急着回去干啥,又没有老婆孩子热炕头。顾元白揣着顺走的肉说:“我有我兄弟热。”
      下午吃了饭,顾元白就跟着唐京墨下地头。与其说是跟,倒不如说是替:他像唐京墨强制他静养一样强制唐京墨坐在田间地头上,不让他下地里,在旁边递递工具,晒晒太阳就好。
      唐京墨坐在地里晒太阳的时候会有自己早上教的小鸭子跑过来找他玩。唐京墨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分明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一脸凶相,现在瘦得又很吓人,这些孩子却不怕他,被他凶过多少次都迎头而上。
      顾元白下地的效率比唐京墨高多了,经常日头刚落就收工了。于是他喊唐京墨回去的时候,那些小鸭子往往还没玩尽兴,在田间叫嚷着让唐京墨再陪他们玩一会。顾元白不等唐京墨说话就扯过唐京墨,跟那群小鸭子们说他们唐老师饿了,该回家吃饭了。
      一日,有个和顾元今差不多大的小孩子对着顾元白喊道:“你不是唐老师弟弟吗!为什么不跟他一起玩,要跟他的妈妈一样!”
      顾元白从小到大因为身份的原因,基本没有小孩子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于是这一嗓子直接把顾元白给吼愣了。
      唐京墨蹲下来拍了拍那小鸭子的脑袋,直接口出惊人:“我没妈。”
      那小鸭子又被唐京墨给吓愣了,抠着指甲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唐京墨又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得听他的。你今早是不是迟到了?明早再迟到就绕着后山跑两圈。”
      小鸭子们都害怕拿出老师身份来的唐京墨,于是唐京墨得以顺利脱身,同顾元白回去吃饭。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顾元白回小瓦房路上,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那一句:“他是我唯一的亲人。”顾元白不知道这是唐京墨为了甩开小鸭子所说的托辞还是真心之言,他只觉得耳尖发烫,走路步伐都轻快起来。
      顾元白的伤好了之后就不用再去采药煎熬了,但唐京墨一直坚持上山采药,这样能进市里卖点碎银。
      顾元白非要跟着唐京墨一道上山,说是让他教自己采草药的方法,这样以后他就可以帮着采药了,就不用再自己上山了。
      唐京墨本来答应得好好的,走了一半又回了头来,问:“怎么着,现在上赶着对我这么好,报恩呢还是没憋好屁?”
      顾元白跟被踩了尾巴似的登时跳了脚:“唐仲砚!本皇……我好心想帮你你怎么老不识好歹呢!”
      唐京墨又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不心虚跳脚干嘛?”说完转身就往后山走。
      顾元白边乖乖跟着边又在那嚷嚷着解释,说是自己说话声音本来就大,根本不是跳脚。唐京墨说那他为什么之前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么沉默,顾元白说那是因为他在偷偷锻炼,回来心虚,他的沉默才是心虚。
      唐京墨感觉自己像带着一条聒噪的家犬。
      后来有一日,唐京墨当真抱了一条小狗回来,通体乌黑,倒长了两只黄色的豆豆眉,看起来忧郁极了。
      唐京墨说这是从集市上抱回来的流浪狗,被抱去狗肉馆子要挨刀子,他嫌叫得心烦,就给花了一盘狗肉的银两买下来了。
      顾元白抱着那吓得瑟瑟发抖的小狗,看着唐京墨不怀好意地笑:“唐京墨,分明是你心软。”
      于是这小狗就被顾元白强行起了个名叫心软。
      心软是一只胆小的社恐狗,偏遇到大狗凶他的时候还要逞能,跑跟前叫了两声掉头就往家跑。
      顾元白看得直乐呵,指着心软对唐京墨说:“你看,心软像不像你?”
      唐京墨直接一个白眼扫过去,结果顾元白仍继续看着豆豆眉的心软笑:“他那么像你,正好你心软,他也叫心软。你看看,我是不是很会起名?”

      地里的作物收了又种,种了又收,日子也在慢慢变好。
      他们两人一狗,一起吃饭、聊天、干活、睡觉,在这小瓦房里转眼就度过了一年多的光景。
      顾元白以为这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平静地过下去。虽然在看到朔阴挂在城里的通告时还会握紧拳头,但他已经做好了和唐京墨在这小瓦房里,晃晃悠悠地过完下半生的准备。
      他甚至还思考到了娶妻生子。
      他这么一个亡国之臣,走到哪都是祸患,也不准备祸害好人家的女儿了。至于唐京墨……顾元白自知自己没资格干预唐京墨决定自己的人生,可他一想到唐京墨要娶妻,一想到唐京墨要穿着大红喜妇和别的女人手牵手走入洞房,自那以后吃饭、聊天、睡觉,都不再同他在一起,顾元白的一颗心就开始止不住地发酸,酸得眼泪都要掉出来。
      反应过来自己情绪不对的顾元白开始发慌,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有这种病态的情绪和占有欲。
      他探索的时间并不久。某日他听张屠户说起自己的往事,说张屠户的婆娘原先是要跟别人成婚的,结果张屠户心中醋意大发,死活接受不了,一想到这件事就痛苦得不行,一大男人都难受得要掉眼泪,最后费尽心机才给他婆娘拐回了家。
      顾元白听了这故事之后愣了好久好久,张屠户还以为这小伙子被自己的无赖事迹吓傻了,忙要给顾元白赔不是,结果回过神来的顾元白反是一个劲鞠躬道谢。张屠户他婆娘一拍脑袋,说完了,这孩子真傻了。
      但是顾元白只是心里高兴,高兴他终于破译了这么长时间来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绪,和见到唐京墨时不受控的心跳。
      他喜欢唐京墨。
      可顾元白并没得到表明心意的机会。他期待的未来也没有来得及开始。

      冬春交替的时候,唐京墨得了伤寒,起了高热。镇里的郎中一半是江湖骗子,一半是水平中庸的小郎中。他们对高热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服些药,然后冰敷降温。
      但当时仍是料峭春寒,唐京墨受了凉就会发寒症,可不冰敷又降不来温。顾元白坐在唐京墨的床前急得直冒汗,半夜又握着烧得迷迷糊糊的人的手偷偷掉眼泪。平日里太阳一出就往外跑的心软也跟着蔫了,乖乖得趴在唐京墨的床前,挑着豆豆眉,呜呜嘤嘤地哼唧。
      唐京墨烧了有四天,第五日晌午才渐渐退了高热。他中途吐了三四次,又吃不下饭,到最后只能吐水,吐水到最后都混着血丝。
      唐京墨退了烧,恢复了清醒之后,感受着从骨子里冒出的寒气和疼痛的腹部,知道这场伤寒,大抵又把他的寿命烧短了那么个一年半载。
      发完了高热,唐京墨又咳嗽了很久,浑身无力,走远一点就开始头晕眼花,从镇上卖完草药走回来的途中直接晕倒在了半路,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小瓦房里。
      唐京墨问顾元白怎么回事,顾元白红着眼睛不说话,只有心软汪汪叫。唐京墨受不了这么一副给他奔丧的样子,直接光脚踹上去,顾元白才说,他左等右等等不到唐京墨回家,坐不住就跑了出去,四下里都寻遍了,最后在去琼川城的路边寻到了倒在地上的唐京墨,给他带回了家。
      唐京墨听完,第一时间不是关心自己的身体,反是掏遍了身上的口袋,而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顾元白被吓一跳,问怎么回事。唐京墨急得声音都变了:“我身上,带的银两,没了,全被掏了。”
      顾元白一听便放下心来,宽慰道:“没事,银两而已,我明日多剁几斤肉就有了,莫担心。”
      可唐京墨仍旧支支吾吾道:“可我,我当时还拿着,那个……”
      唐京墨“那个”了半天没“那个”个明白。顾元白问他还有什么,唐京墨最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没什么,而后转过身躺了下来,装作是要睡了,然后再也忍不住,偷偷蜷在被子里抹了眼泪。
      他今日进城,卖了药材换了银两之后,用攒了好几个月的积蓄买下了裁缝店里的那件他几个月前第一眼就看中的衣裳。白蓝花纹,简约大气,一看就很衬顾元白,还和他以前在京城里的简约便服花纹款式有些相似。唐京墨钟意得很,觊觎了好些个月,好说歹说让掌柜留下了那件衣裳,想着正好可以换下顾元白那件洗不掉血渍的旧衣裳。
      然后这件衣裳和他剩的其他碎银就这么全都不翼而飞了了。

      自那开始,除了早上去教小鸭子们上课,顾元白严禁唐京墨再自己一人外出。唐京墨觉得有些好笑,好像事事都有报应似的,之前是他严格限制顾元白,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顾元白没想那么多,他并不是怕唐京墨再丢什么钱财,他只是怕唐京墨再倒在田间地头上没人救,万一有什么心怀不轨的人害了他——就包括捡了晕倒的唐京墨回来的那一晚,如果唐京墨醒不过来,顾元白想不到自己会怎么样,他想不出这里的生活没有唐京墨的情景。
      从那之后,顾元白再没让唐京墨碰过重活,连草药都是他自己去采。唐京墨于是便上午教小鸭子上课,下午陪小鸭子玩,看日头快落了就去找顾元白回家。
      又过了那么个一月左右,唐京墨被伤寒击溃的身体好多了,至少不会说晕就晕了。他不愿让顾元白代他去镇上,因为顾元白这张脸暴露太多总有风险,于是他软磨硬泡顾元白好久,甚至还向小鸭子们请教了他们让自己父母给他们买玩具的技巧。最后唐京墨以绝食相要挟,顾元白才松了口。
      其实顾元白才不是怕他绝食,因为唐京墨的饭量其实已经和绝食差不多了。他只是因为唐京墨发急发狠的时候不自觉红了眼,他看着那通红的可怜眼眶脑子发了昏,心里瞬间塌陷了一块,嘴一软,就同意了。
      事后他抱着心软懊恼好久,说是给他起对了这么个名字真是:他爸他妈都心软。
      于是就有了顾元白记忆中那个唐京墨买了点羊肉给顾元白吃,但是自己却沾不了一点荤腥的一幕。
      顾元白恍惚间想起那年在他的诞辰宴上,他分明见着唐京墨坐在角落里,虽然吃得不多,但也能又喝酒又吃肉,顾元今来闹还能抽空给顾元今一瓢。
      顾元白这几个月的夜里,几乎把后半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他摸了摸蹲在他脚边的心软的脑袋,哽咽道:“心软,你说,我是不是世上最惨的人?国破了,家亡了,好不容易找着爱的人了,结果却留不住。”
      心软呜咽了一声。顾元白的泪滚落到勾起的唇角边:“你说得对,我不是,仲砚是。心软,你说他为什么要舍命救我?京城有这么多人,他为什么只舍命救我?”
      心软这次大声“汪”了一声。
      顾元苦笑道:“心软,这可是我第一次有心上人。难道两情相悦不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心软没再出声。
      顾元白吸着鼻涕,喃喃道:“跟着我太苦了,我没出息。你下辈子得擦亮眼睛,心上放个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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