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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言不由衷 ...

  •   唐京墨后来顺了顾元白的意,睡到了他新做的床榻上。
      不得不说,顾元白有点做木匠的天分,床榻搭得又大又结实,被褥也舒服,不像顾元白躺的那张老床榻,一翻身就吱呀吱呀响。
      小瓦房不大,两张床虽说没有紧挨在一起,但中间也就隔了个人站的距离。唐京墨睡觉的时候从来都只敢背对着顾元白,他怕自己躺在床上看到顾元白的脸会错以为这是同床共枕,会有不该有的肖想。

      那日过后,顾元白仍想下地去帮唐京墨,被唐京墨严词拒绝。两人磨合着商讨了很久,唐京墨非说顾元白还要再静养一段时间。顾元白问他要多久,唐京墨说至少三月,顾元白吓了一跳说时间太长,最后掰扯了半天才高低把时间砍了一半,变成了一个半月。
      唐京墨心说这样也好,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反正八年是不可能了。
      约定了日期之后顾元白好像果真听话起来,唐京墨中途还在早上边讲课边带着这群小鸭子跑到张屠户那年视察过两次,见到确实没有顾元白的身影才放下心来。
      唐京墨不知道的是,顾元白又不是没心眼的傻子。他偷摸把去张屠户那做工的时间挪到了下午,早上就躲在家里削削木头,做做家具。于是一个月下来,他不仅赚了一口袋碎银,蒙了面去镇里买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必需品,还做了柜子、木桶、木盆、木架子等等等等,有用的没用的都一应俱全,乍一看还真像个原木色的小家。
      唐京墨不知道他还做工的之前,只是放任他做些不费力雕木工作来玩。每次见到家里多了些什么锅碗瓢盆,他一只要一问,顾元白就说是捡的,还说后溪很多别人不要的,他全都捡回来了,捡得空荡荡的,现在去看也没有了。
      唐京墨总觉得顾元白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架势,但他确实也没怎么去过后溪,不知道那边到底是什么样,唯恐擅自指责伤了顾元白的心。
      这一个半月就这么过来了。
      他们每顿饭都在一道吃,有时吃完饭还会在河边走一走,看看水乡里平静的夜色。河边的两人静默着,看着平静的风景心思各异。
      他们两人也会谈天,但从来不说过去。那似乎成为了一个两人默认的禁区,谁都不会主动谈起那些敏感的话题。
      但唐京墨知道顾元白没有放下大余,也永远不会放下大余。他骨子里流着顾姓的血,生来就是腰板挺直的人,怎会容忍朔阴因为叛人的通风报信而轻松南下,扰得一片民不聊生。
      唐京墨从不开口相劝,他知道,劝顾元白放弃对大余的执念如同痴人说梦,他不想去庸人自扰,更何况他爱着的便是那棵不会被雪压弯的松。
      唐京墨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缓和了很多,至少若是放到大余未灭前,这样的关系应当能叫得上一句“朋友”。
      这就已经够了,唐京墨就已经知足了。他短暂的人生里,没什么说得上的朋友。活了二十多年来,只有一个关系算得上交好的学生顾元今,还有一个心上人顾元白。顾元今同大余一起被埋葬在了过去,他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人生里还能同顾元白共处一室这么久,岂能不知足?
      唐京墨确实是担心顾元白的身体落下后遗症,但他也怕自己严厉禁止他到处跑干重活的样子太过严苛,像个擅用私刑的腐朽掌教。
      于是唐京墨怀着这点不安的愧疚,每日都抽半个时辰到镇上走一趟,今日揣两块蜜饯明日揣一块糕点的。都不用花什么钱,但这是唐京墨能买得起的最好的东西了。
      顾元白还总两眼冒光地问他那东西哪来的,唐京墨心说还能是抢来的吗,可他总直说这是抢来的,不吃就滚。顾元白听了就笑,但唐京墨觉得顾元白在笑他根本没力气抢过来这些东西。
      顾元白简直是在这一个半月里数着日子过,他甚至还拿石头要在墙上画正字,被唐京墨直接赶了出去,说是家里就这么一点墙还要画,多大的人了都,没点出息。
      唐京墨骂完便忽哽咽了,因为他恍然记起自己也曾这么骂过在书页上画王八的顾元今。他在眼泪流出来之前冲了出去说是教书时间到了。等到中午回来,发现了门口地上顾元白画的工工整整的“正”字。
      这些“正”字累计到九个的时候,顾元白大喊一声终于结束了,便一大早忙不迭地又跑去了张屠户那里。唐京墨以为他是要去复工,其实他只是把工作又调到上午,这样他下午就可以和唐京墨一道去地里了。
      唐京墨这次没再计较什么,他知道顾元白也是才弱冠没多久的年纪,闲不住。况且他能跑能跳的样子,唐京墨踹都踹不动,想也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当天晚上,唐京墨用这些日子口袋里攒出的碎银,上镇里打了一壶小酒,晚上回来之后学顾元白高深莫测的样子,吊了人半天胃口才把这壶酒掏出来,给一人满上了一杯。
      顾元白看着酒两眼发光,问唐京墨买酒来干什么。
      唐京墨说,是为了庆祝有人窟窿眼子长实了。
      唐京墨买的酒不多,倒出来也就三四杯的量。唐京墨自己就只喝了一杯,仰头而尽,喝完只过了三五分钟,红晕就开始从脖子往上爬,爬满了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朵根。
      顾元白问他是不是喝酒上脸,结果唐京墨呆呆地坐在那,咧嘴一笑。于是顾元白知道了,唐京墨是个一杯倒。
      剩下的几杯酒全进了顾元白的肚子里。这酒不算烈,顾元白一口气全喝完头也没见晕。
      倒是只喝了一杯酒的唐京墨,喝酒之前是一副拧着眉头清高自傲的模样,喝完酒就跟摘了面具似的,迷迷糊糊满屋乱跑。他跑到哪,顾元白就跟到哪,听他絮絮叨叨地指各种各样的东西跟顾元白说这说那,还骂顾元白是不是故意做这么好看的椅子,就为了显他做桌子的手艺很差。
      顾元白心说自己真冤枉,但他此刻却不愿打断醉酒的唐京墨。他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距离,唐京墨突然回身的时候,两人四目相接。
      受了这么久苦的唐京墨已经很少能在脸上看到血色了,除了他受了委屈而隐忍通红的眼眶。但是此刻,唐京墨满脸红晕,嘴唇也因为上头变得红润,胸膛因为酒精作用快速起伏,喘出的热气呼在顾元白的脖颈处,就好像他是个健健康康的公子哥,此刻刚在拈花楼喝醉了酒,是如此的鲜活。
      顾元白心口一热,忽有揽唐京墨入怀的冲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怀里的人乖顺地靠在他身上,顾元白抱得不敢使劲。他又开始弄不懂心口这种奇妙的感觉,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身上也越来越热。
      忽然,怀里乖顺的人开始猛烈地挣扎起来。顾元白以为唐京墨不喜这样旖旎的姿势,便慌忙放开了他。哪只唐京墨转身就冲出门外。
      顾元白慌忙跟了上去,却见唐京墨痛苦地跪在地上干呕。顾元白以为他是喝酒喝多了不舒服,便帮着给他拍背顺气。但是唐京墨什么都吐不出来,呕到最后,反是呕出了一口血来。
      顾元白看着地上那滩血,整个人僵在原地。他低头,看到了自己身上仍未洗掉的,那一朵暗红色的血迹。
      他先前以为唐京墨只是因为带着他一路走到江南,累透支了,歇几日便好了。他这些时日,看唐京墨像是用不完精力似的日夜操劳,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哪知仍旧是动不动就呕血的地步。
      唐京墨呕完血就晕了过去,倒在顾元白的怀里。
      顾元白不知是不是料峭春寒,他身上开始浑身发冷,方才的热气散落无余。
      他把唐京墨轻轻放在床上,烧了热水把帮他把唇角的血擦了干净,又用被子把他裹了个严实。
      那夜里,顾元白坐在门口坐了好久,他不知坐到了几时,因为这里不是京城,没有打更人。他一个人偷偷在门口抹了很多眼泪。第一滴眼泪落下的时候是因为唐京墨,可情绪一决堤,剩下的痛苦和仇恨就开始喷薄而出。他的眼泪打湿了胸口衣襟上洗不掉的血迹。
      第二日唐京墨醒来的时候,全然不记得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没问,怕问出来的答案自己不喜欢。
      唐京墨想了想,反是问了另一个承诺已久的问题:“你伤好了,现在是要杀还是要刮。”
      顾元白见唐京墨神色认真,登时跳了脚,非逼着他连“呸”三声才罢休。
      唐京墨不解地看着顾元白,顾元白义正言辞地解释说,他们俩是相依为命的,少了谁都活不成。
      唐京墨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出门去教小鸭子们去了。
      他觉得顾元白说的话像放屁,他们又不是真兄弟。只有唐京墨离了顾元白活不成,顾元白若离了他唐京墨,说不准比现在活得舒坦上几倍,说不定还能再娶个妻生个子,也少了他这“兄弟”的困扰。
      唐京墨离开后,顾元白磨蹭一会也出门了。
      他总觉得自己言不由衷,可问题是,他又不晓得,自己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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