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抗战 远征军】土匪窝的春天》刘火城

1、做脏活儿改婚期

　　1927年，华东某临水县城。
　　二月十八，正是雨水时节。

　　这天阳光明媚，是个难得的晴天，金灿灿的光芒一扫初春的寒气，就连风儿也柔了些。上午，女人们纷纷抱了木桶出门，在一条永不结冰泉水河畔排成一溜儿洗衣服。轻快的捣衣声传来，小城里洋溢着安逸与祥和。
　　这小城本是个太平之所，可近几年灾祸不断。皇帝倒了，军阀割据，北洋军又是气势汹汹，大家都过得胆战心惊。好不容易不打仗了，大家这才舒了口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日子。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太平日子持续不了太久。
　　比如，现在就多了些“不太平”的事。
　　河畔的女人们刚洗上衣服，一个不和谐的身影就悄然出现了，身影身手矫健，沿着河畔快速奔跑，惹得无数婆子媳妇侧目而视。
　　“呦，什么东西过去啦？”一个女人惊道：“哎呀，还是个人呢！”
　　影子是个人，还是个灰乎乎的人，这人宽肩长臂，个子颇高，看身材是个做力气活儿的。他似乎有任务在身，一刻也不敢停留，他径直穿过洗衣服的女人，一路向前跑去。
　　“呦，这么急啊，不知又讨到什么生意啦！”一个染着红指甲的女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娇媚的脸蛋：“喂，今天有生意没有？”
　　影子回身冲她点点头，一双眼睛弯成月牙儿。女人们这才看到，这人约莫十五六岁，长着一张俊朗的方正脸蛋，加之浓眉大眼，高鼻薄唇，一看便是个北方人。
　　红指甲女人笑道：“呦，蛮俊的！”
　　大家稀稀疏疏的笑起来，影子也笑了，但他只是一咧嘴，脚下却不停歇，向前跑远了。
　　“哎，怎么这样急呢。”红指甲女人看着他的背影，遗憾的撅起嘴：“洗衣服很无聊啦……”
　　影子今天确实着急，他急着挣钱，昨天一位姓林的管家与他约好了生意，这可是大事。
　　影子拐进一处巷子，穿过一户户青瓦小屋，一直跑到一个敞亮的岔路口。这岔路口左右各有一栋大房子，影子细细辨认一番，直接往右边去了。他顺着墙根溜到房门口，靠着墙拍拍红木门：“林管家！是我，玉连山的李青石！”
　　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圆脸青年探出半边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影子：“是你？你小点声，慢着，只有你？”
　　影子点头哈腰：“只有小人，只有小人！小人信守承诺一个人前来赴约，还请林管家放我进去——”
　　林管家一摆手：“进！”
　　影子连忙道谢，然后一猫腰钻进了大门。

　　林家很大，在这片土匪横生、军阀四起的土地上竟然有三进院子，院子里干干净净的，院中还摆着一只躺椅。影子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弯着的脊背也逐渐抬了起来。他本长的威风、生的端正，细看一下还有些儒雅，却偏偏要点头哈腰，弯了身子，带出些贱兮兮的痞相，真不知道是故意而为还是生来如此。
　　林管家眯起了眼睛：“你就是李青石？”
　　李青石立刻恢复了点头哈腰：“是，正是李某。林管家，小人今天特意换了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这次好歹是没吓着您。”
　　“李青石。”林管家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而后满意道：“名儿还怪好听的。”
　　李青石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的牙：“谬赞，谬赞！”
　　林管家：昨天睡在我家的柴火堆儿里，差点让我当饿死鬼丢掉，算是我的错。
　　李青石：不敢，不敢。
　　林管家：你是逃难来的？今年多大？”
　　李青石：确实是逃难来的，我父母前些年得瘟病没了，只有我一人来了这儿。我家就在南边的玉连山，我今年十六岁，正是有力气的年纪！”
　　林管家满意极了：“命大嘛，命大好哇。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李青石道：“昨个儿刚来就遇到林大善人了，李某对这儿还不熟悉。”
　　林管家歪着脑袋看着他，李青石全身土里土气的，唯一勾人的便是那双长方形眼睛，那眼睛小狗一样，温柔清澈，亮晶晶的活泼至极。若是害怕起来，眼角便受了委屈的微微下垂，这算是他身上最惹人爱的地方了。
　　林管家被李青石的那双狗眼迷惑住了，他在院中寻了把躺椅，然后往躺椅上一靠，把腿一伸，神情放松下来：“我给你讲，此县本没有名字，只因此处泉水众多，又四面环山，故名玉连山。咱们巷口那条河，就是一处名为荷花泉的泉水生成的，这河叫泉水河。河上一座石桥，听说是个仙女儿修的，你若背了心爱的人从桥上走，仙女儿能祝你百年好合呢。”
　　李青石连连称是，赶紧趴过去给林管家捶腿，林管家舒服了一阵，又道：
　　“这里早年划给了洋人，是管辖最混乱之处，规矩是拳头定的，拳头都在军爷们手里，但是你今日交了好运啦！从湖南新来了位军爷，好巧不巧让你撞上了。那军爷姓赵，就是隔壁那家，赵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不在家，小儿子刚回来……哎轻点轻点，咯龄盖儿要断了……”
　　李青石顺势问：“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林管家哼了一声：“林家家大业大，全国有七八栋房子，冷了往南走，热了往北走！”正说着，林管家突然一清喉咙，哀声感慨起来：
　　“哎啊，要不是为了大小姐，这时候就南下避寒了，哪能在这里受冻！咱打听了一遍，问全华北哪里的水不结冰，咱得去个暖和地方啊。人家给我说这里不结冰。我过来一看——嗬！泉水！可不不结冰吗？”
　　李青石脸上赔笑，心思却被这“大小姐”勾跑了。大小姐三个字可不止代表美女，而是善良、大方、温柔、有钱的美女。想到这儿，李青石仿佛看见了无数金银财宝，拧着花儿的向他走来。
　　林管家接着道：“你说，大小姐回来就回来，还非得带一男人回来，还说要成亲，真要命喽！我听说，那男人长的挺俊的，就是这性子烈得很！他家大哥为了追求什么自由婚姻给跑广州去了，估计他也差不离儿，也是个折腾人的主……也不知道大小姐看上他什么，这么多少爷看不上，非得找他，怎么劝都不成！造孽，造孽啊。”
　　李青石想，还能为啥，你自己都说啦，自由婚姻呗。
　　林管家忽然叹了口气：“小子，你懂吗？”
　　“我懂啥啊。”李青石无奈：“我连个看对眼儿的女人都没有，身边连只跳蚤也是公的，您问我不如去问个女人。”
　　“不懂就对了。”林管家的声音沉了下来：“小子，我正好有个活儿，需要一个不懂事儿又明白事儿的人做。你说，你是那种人吗？”
　　李青石立刻道：“林管家，我就是这种人！”
　　林管家道：“金银是老爷的，我做不了主，倒是庖厨里还剩一斤猪肉。你要是嘴巴严，办事利索，这肉尽管拿去。”
　　猪肉？这可是稀罕东西！更何况自己已经一年没吃猪肉了！李青石瞬间两眼放光：“林管家，你且说，我从小就嘴巴严！”
　　“你听好。”林管家低声道：“我们小姐私定终身的未婚夫就是隔壁的赵家赵二少爷。”
　　嗬！林小姐原来是看上了邻居啊！李青石连忙回应道：“明白，明白。”
　　林管家道：“你得想个法子，让赵家把下个月十六的婚期推到二十八，至少下个月二十八啊。”
　　推迟婚期？不得了，林家要悔婚啊！如此欺负亲家邻居，怪不得要找外人办这脏事！
　　李青石眨眨眼，然后昧着良心一拍胸脯：“林管家放心，此事包在小人身上！”

　　“吱呀”一声，林家大院的门开了，李青石低着脑袋溜了出来。他感慨万千的路过赵家院子，躲在巷口冲赵家大门鞠躬。
　　真不好意思呦！赵家老爷！李青石一鞠躬：虽然这事儿不地道，但实在没辙儿，再没银子，弟兄们可就要饿死了！
　　说完又一鞠躬：赵家少爷，反正林家也不要你，你也别娶林小姐了，天下女人多的是，你换一个，换个喜欢你的……
　　话音未落，只听赵家院子里传来一声怒吼：“我不成亲！你就算把我捆过去，我也不成亲！你再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李青石吓得浑身一颤，连忙顺墙根站好。这时，赵家院子里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赵家大门被一下子撞开，一个高挑的青色身影走出了大门，气势汹汹的来到林家门口，拍了拍林家的大门。
　　李青石偷眼看去，只见林家的门开了，林管家一脸心疼的把那个青色身影请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的关上了门。
　　呦，真是开了眼啦。李青石想。这赵家真不是东西，林小姐还没过门呢就想抓到自己家来啦！就算是邻居也不行！赵家这样霸道，怪不得林家要悔婚呢。
　　如此一来，自己也算做了件善事。李青石满意的挺直了腰板，晃着胳膊离开了小巷，直奔泉水河。

　　泉水河畔除了洗衣服的女人们，还有不少商铺和江湖人士。李青石沿着泉水河一路向北，遇到了一个在街头舞剑卖艺的大和尚，一个靠着特殊样貌坐着卖脸的洋人少年，还有一个跑的极快的小偷。再往北，商铺越来越少，最北边，坐着一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算命瞎子。
　　瞎子是个瘦成一把骨头的半大孩子，正穿着打着补丁的黑大褂，坐在地上粗着嗓子念叨什么“前知二十年，后知二十年”，“算卦起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说的自己仿佛大文豪一般，好一副大言不惭的模样。
　　李青石晃着胳膊在小瞎子面前站住了，他左右一看，见四下没人，便蹲在瞎子面前，觍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小瞎子把头一低，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从墨镜后露了出来：“咋了？又有人来抢钱了？”
　　李青石笑道：“这倒没有。那个，你教我的都说了，不错，文邹邹的就是管用，那老小子果然信了老子的鬼话！哈哈哈！咱们要有猪肉啦！”
　　小瞎子一脸不耐烦：“你过来就为给我说这个？滚滚滚，没看到你何爷正上班吗。”
　　李青石笑道：“我来不只是为了这个，你趴过来，我告诉你。”
　　小瞎子趴了过去，李青石在他耳边耳语一番。小瞎子咂咂嘴，吐出一截舌头：“这种缺德事想起我来了……我只说一遍啊，你记住了：十六迎新鬼，六十不得归，新人分两岸，万里不相见。这胡话怎么样？”
　　李青石掏掏耳朵：“你说慢点，再来一遍。”
　　小瞎子道：“嘿，我说老石儿，这坏话还用人教啊？你把平时骂我们的说给他就成。”
　　李青石眉头一皱：“毛哥儿，文邹邹的坏话老子当然不会！让你教就教！磨蹭个屁！”
　　小瞎子推推墨镜，嘀咕一声：“就看在你给我弄了副镜子的份儿上，你何爷就再说一遍，这次别忘了啊。”

　　小瞎子一连说了四遍才把李青石教会，小瞎子骂骂咧咧的，直呼自己要断姻缘了，李青石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和小瞎子互换了衣服，披着一身黑漆漆的破布片溜到了赵家。
　　李青石站在赵家大院门口，把头发弄乱，然后甩起膀子，咿咿呀呀的唱起歌来，音调难听的李青石自己都觉得丢人。
　　他费了好大功夫，又唱又跳，如同疯子一般折腾了一柱香的功夫，这才让赵家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李青石看到一个管家模样的白发老人探头瞅他，便手脚并用演起来了，他指天指地，翻来覆去的胡说一通，中间夹杂“十六”二字。老管家听闻少爷娶亲吉日，便走出大门，侧耳再听。李青石终于得偿所愿，提高了嗓门儿唱起来：
　　“十六迎新鬼，六十不得归，新人分两岸，万里不相见！”
　　说罢也不顾老管家诧异的神情，摇摇晃晃的往巷口走去。
　　“哎！那边的神汉！”老管家高声叫道：“请留步，请留步！”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块银子，冲李青石晃晃：“神汉，过来一下呐，给你买件新衣服呢！”
　　李青石一见白花花的银子，眼珠差点僵住，他用了毕生的信念才咬着牙把目光别过去，接着脚下生风，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