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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五
      连接外界和偏隅泳池的是一条弯弯曲曲,四通八达,分出去各种更狭窄岔道的小路。一路上没有人,隔老远才有一盏破旧得绽开白漆,露出铁锈的路灯,在这孤零零的地方发出暗黄的光亮。道路两边是疏于打理的枫树林,能闻到积垫了一层层枯腐叶片的气味,全靠着更前方从入口外照出来露天的辉光以及巨大摩天轮上闪烁的霓虹灯带才影影绰绰看得见左右林中的树干和其它的事物。
      微风在这里停止了,空气很好,夜晚的天空万里无云干干净净,穹顶的夜幕在没有灯光的地方看不出什么痕迹,而在这里却被照耀得像鹅卵石一样通透圆润,微微反射出不似月华那般的苍白而格外的洁净、均匀,显出一种整体的、宁静的美。
      后面是忙碌完正在休整的队员们,思想虽然还停留在那里但这儿已经离他们远了,前面有段距离是外界纷纷攘攘涌进主题公园的人们,不是很远稍稍能听见一点声音,看见投射到天空上五颜六色的灯光,而这儿却安安静静的,无人打扰,夜色迷人,使人意识不到将要到哪里去,而只是单纯的走。这样空寂又幽静,好似处在两个世界夹缝中的境地对承选两人发生了不一般的作用。
      一路上,队长不停地和承选说着话,为他讲明种种工作中的注意事项,种种可能存在的麻烦。他时不时转过去看他一眼,见他在发呆,没有干扰他,也不停下说话。
      承选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不做声的一边走着,一边盯着静静矗立在黑夜中的景物。他这样左右看着,但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走着,也感觉不到自己在走;他的头脑中没有是在沿着某一个念头在想象什么,也不是在思考什么他不理解的问题,而仅仅只是任由本能的爱好四处张望着,无所思念,也无所幻像,反映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的情况同时也是他现在思想上的现状。但是他又奇怪的知道自己的状况,感受到这种舒适的美妙乐趣,好像分心二用一样,他思考和行为的能力已经脱离了他独自在支配着身体的正常运作,甚至不用他考虑,不用开动脑筋就知道队长是在说什么,并且还记得一清二楚,而他自己则处在另一个境界里观望,虽然他也发觉到自己的思想好像被搁置到其它什么地方去,让他感到不能把握住自身而显出软弱的一面,但他还是认为没有必要打破这种处境,应当放任它自由发展,这就像是一个清明事理的家长总是抱着自己的小孩不让他受危险一样,他现在终于愿意把这个机灵好奇的小家伙放下来,让他到处跑了。
      “只是你要注意,别让什么车辆闯进来。不管他说什么,有什么借口,都不要去理会。”队长的声音沙哑低沉,他看了看承选,又转过头来自顾自地说,“因为那全是假话。这一段时间里任何交通工具都不能开进来。”队长继续说,拨开一座小木桥的栅栏走上去。桥下茂盛的水草嫩绿葱郁,汩汩的流水欢快活泼,一股翠茵野蔓的清凉味道夹杂着水汽弥漫在空气中,一切都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亮亮、静静悄悄的。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过去。
      “不过事情不多,可以找地方自己休息一下的。但有时候就很难缠,这能有什么办法呢?每年都是这样,那些小商贩个个都是滑头,什么都精明,就爱胡搅蛮缠,要和他们讲道理是讲不清的……”他边走边对承选讲明接下来工作的详细情况,他有时候一句话说完,就沉默一会儿,一时间就没人说话,有时候他突然又想到什么,尽管是其它无关主旨的话题,也讲起来。他是不管承选究竟有没有在听的,与其说他是对承选说的,不如说他是自己想说。他凭借着自身处理种种事务的经验,以及走过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对各种情况都是有所了解的。对于承选是否听见,是否理解他的话,他完全不作考虑,他根本不觉得会存在有这样一种情况,特别是在现在——承选会不知道他是在说什么。他出自本能的就明白,一条打好的沟渠甚至不用去引流也会有水过来,它自己就畅通无碍了。
      队长和承选一起走在这样安宁夜晚的小路上。两人同时都感到并不比各自独处时所拥有的自由要少。

      两人一直走到出口处水公园的大门,是一座灰褐色用沙粒铺成凹凸不平表面的塑石假山,顶上还嵌入了许多用颜色鲜艳的涂漆增色修饰过的游鱼雕塑。门下有三条通道可供过往,两两之间有一座用黄黑条纹的护栏包围起来的收费站台,里面有手里拿着小票穿黄衣服的售票员。在大门正下方的入口处四处零散的走动着一群身坚体阔的保安,旋转在收费窗口的警示灯不停地扫过他们裸露出胳臂苍白的皮肤和面孔,看见他们凝滞无光的眼睛——这群人已经到这儿很久了。
      队长分别和售票员以及承选没见过,大概是其它地方叫来的队员招呼过后,继续走出去。
      从露天音乐节舞台园区出来,是另一个呈开放式的游乐街区主题公园,它的中心建筑是一座巨大的五彩缤纷闪烁着绚烂霓虹灯光的白色观景摩天轮,摩天轮有百米高,两个立柱,球形吊舱。摩天轮下方是直径约计六十米的广场,地面用鹅卵石铺成了几朵玫瑰花的形状,因此也叫玫瑰广场。周围是淡黄色贩卖糕点和糖果的美食商店小屋。这时候游玩的人们嘈杂的走动着,许多人在广场的正前方拍照留念。年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挽手互相嬉戏,在小摊点前挑选纪念品;漂漂亮亮的在签字墙上留下不同颜色的英文手书。一个肥胖的女人在她同伴的协奏下在广场中央纵情地演唱,那里围观了不少人,多是中年夫妇,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感到快乐;小商贩们热情洋溢地招呼着每一个走过的人;穿连衣裙的小姑娘握着粉颜色的棉花糖跑来跑去,无论看见什么都欢欢喜喜不停地笑着,和一群孩子追赶着踩独轮牵着恐龙气球扮玩偶的红鼻子小丑,他不时会停下来送给孩子们一个彩色的气球,又绕着圈出发,叫他们去追他。
      而由广场右方向南门延伸,一路上尽是白色、黄色、蓝色呈西式风格建筑的木头小屋;到处都传来旋转木马、飞椅、摆锤、弹射蹦极上人们的喊叫声和设备呼呼的运作声;在路边的棕榈树上挂满了青光长串彩灯和竖纹暖光的南瓜灯,连近另一边公园草地旁有一个小小的三层流水喷泉;几乎在每一个二楼的阳台边,都从扶栏下蔓溢出像流苏窗帘一般的长穗紫藤和绿萝,各处的门廊上还有垂吊装饰用绷绢和塑料的球兰和六倍利吊兰……
      承选跟随着队长走出来,感受到截然不同于之前的氛围,好像是刚从阴暗闭塞的房间走出来初见到阳光一样,他顿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复苏和焕然一新,特别激起了他对当下眼前的一切事物别样新奇的乐趣。他不断看见呈现在他眼前的种种繁华出奇的景物,这所有的东西他以前从来都没有——甚至在荧幕上,在书本里都没有——见过,现在突然看到这一切,使他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霎时间在他的脑海中开辟出另一种对生活全新的体验和印象,不仅使他的精神充沛振奋起来,简直叫他激动不能自抑了。而同时还在另一方面,在承选还未靠近,还走在那条安静的小路上远远就听到人群传来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间也发生了对他而言不一般的变化。他现在行走在衣裙和欢乐的海洋中,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说话声,已经不能像之前那般站在清楚的,远远的地方看待而必须要完整的、彻底的体验它全部的意义了,这就好像是听音乐会一样,在室外隔得老远只能听到它统一又单调的旋律让人兴致缺缺甚至觉得吵闹。而走近,走到乐队的前面,在观众席上安静的倾听每一个乐句每一个鼓点,每一丝变化的曲调都有它特别的含义和感情,有它自己本身的哀愁和情感,仿佛像人一样具有喜怒哀乐和它无穷的意味一样,这些千丝万缕分别有它独特地位的歌乐融合到一起,就不能不使人惊叹了。
      承选在此时此刻听见这些说话声,怎么也分不清这些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好像它们不分先后,不分远近地变成意味莫名的东西像水流一样朝他涌过来,语言顿时失去了它的外表,变为纯粹的、模糊的意念把他拉入了一团温暖柔和的东西里面,他连一句话都听不明白了。他看见周围所有能够看见的人——不,他们没有说话,没有出声,这一切安静极了,哪里听得见什么准确的声音呢?他只能看到在手挽手夫妇脸上的笑;在青春少年少女脸上的笑;在跑动着的小男孩小女孩脸上的笑容;而就是没有一丁点声音。人们从他身边走过,说出一两句话,他不能理解,他不能按照一句话说出来单独的意思去理解它而只能按照全部的话,全部的语言一起说出来去理解它,而他就不能理解任何一句有清楚意味的话了,他唯一只看到在人们脸上有一种共同的笑容,反映出一种统一的精神和感情,特别使他受到了感动,不能不觉得世界上不存在恶而只有善和宽恕,那种和蔼的、动人的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显现出来,仿佛是自己在向所有人表明,一切都不重要了,它对一切全部都原谅了。是的,每个人都走动着,怀着热情和欢乐行动着,不能不使人了解到,尽管不是所有人都看得到很高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很高兴。
      承选跟随队长的步伐失魂的走着,完全丢掉了自身的想法,他脸上带着惊异的表情,不明白他现在肉眼看到的一切:有一个人跑过来和队长说话,他忙着左右张望,没有注意到,差点撞到他身上去;一个小孩追着另一个小孩从他前面穿过去,他没有发觉,急忙弯下腰抱住一个孩子,险些绊倒他们,那个小男孩挣扎几下就跑出去,他站起身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一会才理解了,连忙跟上队长;一个老妇人停住站在队长跟前,他也停住,队长说了一句什么话,从地上抱起一个什么东西来放到老妇人怀里,原来是一条小狗,但他盯着那条博美犬,怎么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人们的声音,队长说的话,周围的微笑、小孩、灯光、海盗船……太多太多的念头和意像以前所未有的崭新面目混同在一起,叫承选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了,他本能的抓住一切清楚明确的,可以给他混沌头脑指引出方向的东西,就像在汹涌澎湃的海洋里抓住一块木板一样牢牢地紧握着,不肯也不能放开了,在这个时候,只要有人对他说些什么,请求他去做什么事,他是丝毫也不会怀疑,立刻就会听从的。
      队长领着承选一路走到在湖边有一艘绿色邮轮的南门,他向承选指出一个位置又叮嘱了他几句话就走开了。承选听他说完,想起来交待给他的任务,这任务顿时成为他心中的一条清楚无疑的道路,他立刻就站得笔直,一眼也不放松的紧紧盯着出口,寻找着能让他履行职责的东西。
      六
      南门是公园的一个侧门,是以十五世纪大航海时代为背景打造的风情街道,道路两边多是小吃摊位,来往的人群相较于中心的广场虽然显得稀落,却也并不算少。承选盯着每一个进出的人,站立了许久,等着,但是什么也没有等到,其间只有一个穿正装打领带腆着肚子的男人走过来,问他洗手间在哪里,可是这个问题承选也不知道,但他又觉得碍于他现在的身份,这个问题是他非知道不可的,于是他含糊地随便指了一个方向,对他说里面就有,之后又走来各色的人,也问他同样的问题,他要么回答说不知道,要么叫他们自己去问附近的店铺员工,要么同样含糊其辞的叫他们往里面走,里面就有。这样马马虎虎的做法一时间让他觉得好笑,而当他看到一对夫妻推着敞篷婴儿车走进来,他不自觉的问自己:“这也是车吧?要不要拦下来呢?”他不禁笑出了声,“是的,这也可以是一种妨碍了人流秩序的交通工具呢。”他顿时快乐起来,对生活的印象又变得清晰明确,他感到重新把握住了一切。
      “没错,这当然都好。”他揉搓着后腰,长久的站立已经把他的身体损伤了。
      “有什么不好呢?不,没什么不好的地方。那又有什么不坏呢?不,什么都不坏,这一切好极了!”他随着声调踱着步子,在念到叠句的时候突然转过弯来,差点唱起了歌,只是一个穿翠色薄衫,扎马尾的中年女性叫住他,拿出相机询问承选能不能给他们一家拍照,“噢,这有什么啊?”虽然他有点犹豫不决,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还是给他们拍了照。可是这顿时就开了一个先例,后面不时有一个人走过来,也请求他那么做,这就使承选为难了起来,帮助他们吧,似乎这正是他的工作要求他不能做的事,而且还显得他渎职;不帮忙吧,这不过又是小事一桩,无足轻重,况且他已经干了不少(也实在是助人为乐)。当他又帮完一个人坐在门下石墩上按揉着腰腹休息的时候,队长又巡视着回来了,承选立马站起来,像任何一个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工作究竟是干什么的人一样,他也怀着忐忑的心情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尽职。两人粗略的谈了一会,承选不清不楚地说明了大致的情况,后者听完(他觉得好像是假装听完),表示会安排给他一个搭档,他们就可以互相交换着巡逻和执勤,又叮嘱他几句注意事项,主要是不能被游玩拍摄的人一同照进去,之后就离开了。
      队长刚一离开,主要是确定了可以做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立刻就把刚才的谈话忘得一干二净,“这里多么快乐,多么有趣,何必要自寻烦恼呢?”他心里恐怕在这样想,如果他能回忆起交谈的细节,他准能惊奇的发现那简直像是梦中谁在对他耳语一样。他继续喜笑颜开地做每一件小事,心中的喜悦一刻不停地增长着,特别当他递过一个小女孩抛落的气球送还给她时,她笑眯眯地操着稚嫩的童音向他道谢,他真感到由衷的快乐以及对任何事都不再有所要求的内心。
      “是的,难道这还不够美好吗?这真好,真的,这一切好极了!”他坐下休息时在想,至于什么东西美好,什么东西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他突然感到肩背处被谁点了一下,承选站起来转过身去,一瞬间他认为又是某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要他帮忙。但不是,他看见是一个瘦小的女生,她个子不高,穿着及到脚踝的系带皮靴大概只够到承选的鼻翼位置,虽说如此,但她却十分漂亮。她皮肤雪白,淡红嘴唇,有一双真挚的、灵动的眼睛,她光滑的额头上浸湿的汗拢住耳旁的些许秀发微翘起来散在两边,她好看的、细细的眉尖未加修剪,她的稍稍红润的脸一尘不染小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因为紧张而细细颤抖着。
      “你好啊!”她抬起头,绽开了笑容,不仅她娇俏的鼻尖,她悦耳的声音,她满足的、黑亮亮眯起来看他的眼睛和松散戴着的小帽无一不在表明她全身过多溢出的幸福不得已要和所有人一起分享。
      承选一看见她,看见她翻开的领口露出纤薄而洁白的衬衫和脖颈,看见她微微披散出的几缕长发,闻到她身体散发的热气混同着好闻的味道,她善良的眼睛、她的单纯的微笑,他一瞬间感到胸口猛烈的震荡一下,一股莫名的,慌乱的气息好似热流一般在他的心中搅动起来,他突然觉得发闷,难以呼吸了。
      “啊,她可真美啊。”承选呆住,面无表情的想,握住她因为大一号的套服而只能努力拉住袖口不让它掉下去的、汗湿温软的小手,“是的,她多美啊。”
      “啊!你好,怎么样?你想先在这儿执勤还是先去巡逻?”他留恋地松开手说,想也不想,根本不用询问她是不是来和自己交替班上的。
      “那我先执勤吧,你可以去休息一会儿。”她偏头沉思一下,笑着回答,可看她开心的样子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噢,这样。那当然好。”承选回答,迈开一步就打算出发去巡逻,可是他心里却突然有些犹豫和不舍,好像要白白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他不想就那么急匆匆的离开她了。于是他立刻就停下来,接着对她说:“嗯,如果是执勤的话,你要注意尽量不要在一个位置待得太久,可以多走动走动,不然腿脚会酸得很快。再有,不能让人把车辆开进来,因为这很不安全,而里面的人是很多的。要是有人过来要求你给他们拍照的话,最好还是不要那么做,不然麻烦只会越来越多。”承选竭力思考,想到一句,顿一会,就对她说,一会又想到一句,又顿一会,又对她说,他说着却没有瞧着她而越过她的头顶看其它的地方,他整个过程一直不停的挠着头,脸不住地发红了。
      “不过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小事,如果你累了的话,可以去那条小巷子里面休息,那儿还挺凉快的……”他继续说着,越来越觉得脸红得发烫,声音也越来越小了,他悄悄地垂下眼睛偷看她一眼,发现她并没有看着他指过去的那条小巷,反而一直盯着他从她美丽的脸上忍不住天真的笑起来,他们对视一眼,承选遽然发窘了,“好的,我知道啦。”她欢喜地眯着眼睛说,又伸出去握了握他的手,承选再也不敢看她,感觉全身都热得滚烫,低下头,握了手,连忙走开了。
      七
      离开南门,承选向着中心广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谁也不看,什么也不在意,他极力克制地缓慢走着,把思绪全部集中到一起感受着自己内心激荡情绪的变化。在他现在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使他郁闷、烦躁、焦急不安同时又激动、期待的心情,这种像一团乱麻一样混淆在一起的感情在他思想上来回地盘旋着,不停地围绕着它思考和想象。他想要询问自己什么问题,好分散注意力变得清醒理智一些,可是做不到,承选一对自己发问,念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从紧紧萦系着他的心绪中钻出来,使他受困纠结的东西又把他给抓住了。
      承选不能不承认——就像他总是思考什么问题习惯于直面问题的本质而撇开其它因素一样。引起他现在如此混乱复杂,打破他心境的一切情绪上的冲突,全部都出自于同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这在他以前是没有过的,在现在他不由得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想要去探索和厘清这一点,这就像是出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或者说是问题一样,他对待现在心里上的不平静,也习惯的把它当作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想要把它明明白白的解决掉,弄个一清二楚。
      “噢,我可能是爱上她了。”他想,不想要用喜欢而用爱这个词语,“是的,爱。可是爱在哪里呢?它是从哪里出现的呢?”他开始寻找,回想,想象她的身影和形象,她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处独特的美,他感到陶醉了,笑起来。他还想象她的微笑和眼睛,可是一那么做,她就立刻消散,取而代之压抑和沉闷宛如实质一般在心口处弥漫、扩散起来,于是他就换一种提法,像换一种提问问题的角度一样:“嗯,我喜爱她,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真的喜爱她吗?”一个声音突然对他说,他顿时不确定了,犹豫起来,“噢,不,不。”他摇摇头,看一看周围的飞车、木马、鬼屋,还有各种吵闹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对自身感情的怀疑让他现在一点兴味都没有了。
      “难道我可以对一个刚见过一面的人说爱吗?”他想,无论怎样思考,答案似乎都是否定的。
      其实对于爱恋承选并非没有过自己的体会,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刻意的去思考和追求过爱,从来都没有对它有过什么明确的意见和打算,他对待爱这件事情就像是几岁该长乳牙,几岁该长恒牙一样,几岁自己会走路,什么时候自己想跑出去玩。等到他稍大一点,还是和同年龄的女生一起玩耍,他也觉得理所当然,没有出奇的地方。但是他上了学,听到别人在议论女生怎么样,谁更好看一些谁的成绩优秀一些,谁的脸上斑斑点点,他也就和别人议论起来,也形成了和他们差不多的看法,对女性有了相对于自己,而不是相对于男性的看法。他还是和她们一起打闹嬉戏,没什么顾忌。直到他童年的玩伴突然对他责备,亲昵起来,他慌乱的逃开之后,这才明白了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从此他就处在远远的位置观望而不接触她们。他听说过有那么一个普遍的看法是在各种各样的男性群体中广泛传播的。他们认为,除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也就是说有感情,有时间交互基础的爱恋,其它的一律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因为某一个她或她长得漂亮,有姿色,又或者是家境富裕,那么,没有任何一个男性是会出于可笑甚至是可耻的理由所谓“爱”上她们的,至于真有其它的情况也有说法,假若真有人会突然间地喜爱上一个又丑陋又贫穷的女性的话,这是有说辞的——他非蠢即傻(蠢是指他智商令人堪忧,傻就是天生的低能儿。)。不管他走到哪里听人们议论起来似乎都是这样的看法,这种否定不存在灵魂间的爱恋而只有通过物质上的需求建立起来的关系他虽然不置可否,但隐隐感觉不对。
      承选还记得第一次激起他爱的感情的,是一个他自认为比她要低得多的班级同学,当她表达善意的时候,他胆小得不知所措,尽管他也有所向往,但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始终没有采取行动,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第二次他吸取了经验和教训,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很快就发展出一段隐秘的恋情,两人互有好感,只是谁也不明说出来,任由它没有方向的延伸和成长,等到最后不得不要面对和抉择的时候,他认为一切都不成熟,所以这次也没什么结果。有过这两次朦胧复杂的经历,对他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以后他就总是能在别人的眼里、笑容里、一举一动里发现谁需要爱,渴望爱,谁在寻找爱,谁又喜爱他,他自己也不知不觉的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展露出他的感情,没有刻意向谁求取过什么,它自己就出现了。只是他的生活越向前走,越就还是听到更多的那种看法:只可能由一个女性的美貌和财富才能使得她被爱。这种想法甚至超过普遍个人的意见,简直成为了实切合理的定论,他几乎时时刻刻都听到别人那么说:老师那么说、朋友那么说、父母那么说、人人都在那么说。这不得不叫他怀疑,既然所有人都那么觉得,所有人都那么认为,那是不是他的看法不是对的,他理解错了?他忧郁的回望过去,像一般的带有目的回忆一样仔细地寻找支持他们对而反对自己错的地方,似乎还真有一定道理。他发觉自己喜爱过的对象无一不有着独特魅力的美,有着对任何人都不一般的吸引力,那种美是符合人们普遍审美标准的,在他发现她们的优点中存在有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而爱上她们的特点,因此,她们甚至可以说是毫不出奇,丝毫没有特殊的地方,这种感觉尤其是在过后回忆过去,把她们和现在所看到的每一个人相比较,也完全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承选由是想到,“是的,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尽管他没有作过多的考虑,也还是承认了他不喜欢的意见。
      “难道我真的喜欢她,我真的爱她吗?不,我也不过才刚见到过她而已,怎么能够就轻易的说喜欢和爱呢?要知道,我甚至不了解她,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还是未知的呀。”承选凝神的想到,“没错,未知的,未知的……但是显然,无论如何我对她是有一种感情的,那么这种感情是从哪里来的呢?”他忧郁的想,觉得接近了答案。
      “是的,是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也就是说,是从她的美而由来的。啊,原来我只是被她的美所吸引,所迷住了吗?”他想到这一点,可是觉得不对,不愿意承认,马上就想要反驳它,“对,如果我只是被她外在的美所迷住的话,那么……”这时候他随便的瞟一眼,看到人群中衣着靓丽,打扮漂亮的许许多多的年轻男女,“那么我对她们有什么感觉呢?我为什么不像对她一样有不一般的感觉而对她们就只有普普通通的感觉呢?”
      “是的,这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对于我而言,她是特殊的。”他笑起来,这个结论显然符合他现在急切的内心,让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这一点。
      “对,这就是爱,我喜爱她!”
      这对他是明确的了,承选确定了这一想法,从脑海中想象出她的面孔,他微笑起来,看到在接近玫瑰广场的一边上立着的大石英钟表——到这里连主题公园的一半都没巡逻完。但是这无所谓,他折回去,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她仍然在那儿,在门下石墩旁站立着,远远望过去承选觉得就像只打瞌睡的企鹅一样一动不动。
      承选轻轻的走近她,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她。
      “嘿,怎么样,你还好吗?”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右肩,她转过来,承选又看见了她的全部;她光滑的额头,白白的小脸、鼻子、眼睛、头发……但是原先在她身上闪烁着许许多多单独特别的美已经不见了,她的每一个部分已经不能单独看待了,承选惊喜的注视着她的纯洁漆黑,刚抬起来的眼睛,快乐的心情从他心里升腾起来,他感到满足了。
      “噢,我意思是说,情况还好吧?没什么意外吧?你知道,现在这个时间,人反而多起来哩。”
      “啊?你怎么又回来了?”她吃惊地说,仰起小脸来看他,“那么快吗?我记得……”
      “因为我已经逛完了呀。”承选微笑着瞧着她,打断她说,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噢,巡逻完了!我已经巡逻完了,实际上这里并不大呢!”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像孩子般傻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她停了一会,弯开嘴角说,看见他笨拙的模样,看来她理解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从她好看的脸上划出迷人的弧度。
      “好吧,这就轮到我了,那我就先离开咯?”她斜过眼睛去看他,笑嘻嘻的说,好像是在询问她能不能走一样。
      “啊,何必呢,还早呢,何必那么着急呢?待会吧,真的,这一点也不用急。”承选挽留她,盯着她羞怯的眼睛,他犹豫着想要伸出手去可又觉得不太恰当,但是她脸红起来,掩不住笑意地跑开了。
      只不过她一走开,承选又独自一人处在这里。周围的人不算多,门外右边的出入口有一辆自行车开近来一看见他又马上转回去,直对面有一片空旷黑暗的停车场,上方架桥路面一会儿传来轿车高速驶过的声音又马上停息,他突然又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是的,我。我在这里,可是我在干嘛呀?”
      他回过头去盯住她离开的街道尽头,心口处感到有点幸福的悸动着,但头脑中却一刻不停的回响着,“这不对劲。这不对劲。”
      “是的,我是从音乐节的水上乐园里面出来,然后到这里执勤,然后帮助别人,队长过来吩咐,还是帮助……当然,这不错。可是为什么我突然间就爱上她了?”他皱起眉头,就是这一点让他感到不对劲。
      “噢,难道果真是这样?我现在不是一名员工吗?员工不是该认真工作才对吗?难道像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不应该是站岗执勤,听话忠诚,严格遵守命令,就像其它队员那样老老实实做好该做的事情,有空闲就互相打趣一下,最后完成所有工作再集合,然后回去,最后各自散开,又像这样开始新的工作吗?”他仔细顺着思路思考起来。
      “没错,这样一看的话,她是谁呀?她又算什么?她完全是个意外,是个在所有工作过程中不必要的意外。我应该认真工作才对,最好什么都不要想,然后下班,然后和别人忙完一天疲惫的离开这里!”他想到,觉得接近了答案,“是的!这才是我该做的呀!而我在干嘛?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可以这样做吗?为什么我不和别人一样做同样的事情而要做这种事情?”他想,好像“爱她”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一件什么事情一样。
      “没错,我首先是一名员工,员工就该做一名员工该做的事就好像学生就该做学生该做的事一样,什么样的人就该做什么样的事,一颗螺丝自有一颗螺丝的位置,这确是实实在在的。”这又是一个答案,但是他又想,“那么她呢?是啊,她。但是那又怎样呢?爱她,这有什么用啊?没错,这一点用都没有!”
      他这时候想起她,却只是单纯的想到“她”这个单独的字,而有关她的形象他却一点也没有想到。
      “是的,那一瞬间的事是真实存在的吗?难道我真做了什么特别的事?”他摇摇头,不再思索,“噢,随它去吧,那又怎么样呢?”
      “啊,可是她确实很美呢。”他默默的想,思想已经远离了她,他这时候完全认同了这一套说法,轻易就忘掉一切,转而投入到工作中去。
      八
      时值深夜,大概是在九点左右,这个时候不见人们回去休息,街道清清零零,反而有更多的人涌进来,整个公园迎来它最繁盛,同时也最喧腾的一刻。
      约莫十五分钟左右——应该还要更短,至少承选是那么觉得。她也折返了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承选好不容易说服一位想要开进一辆三轮货车的老人。承选瞧见她那么快也回来,显然做出了他想象中的结论,这让他已经坚决的内心有点犹豫和动摇,而看见她走近,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她纯洁又好奇的双眼,她抬头看向他一动不动的疑惑,承选不禁又忘掉刚才的结论,又迷恋上了她。
      她见承选站定不动,无法从他身上得到她希望中的表情,反而有点严肃和陌生,这让她感到疑惑,为了使自己不至于陷入难堪的境地,于是她也一言不发的站住,等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承选一直盯着自己,她才对自己说,“原来不是这样。”于是她立刻开心的笑起来,以为他在开玩笑,用力把他推开叫他去巡逻。
      承选毫无目的又沿着街道走回去,什么也不看,一路上尽在恍惚。他一会儿想起不久前才做出的结论——那个老老实实工作,认认真真做事的结论。临要肯定它的时候他又沉醉的回忆起她对他的微笑——是的,单独对他一个人的微笑。他有时想到这一点,嘴角止不住的勾起来。但是那确实又是个实在的理论,一想到这里这个理论就对他发生作用,又抹平了他的笑容和回忆。两种对立的想法在他头脑中却一点也不冲突,当他想到这一个的时候,另一个就被他暂时遗忘,而反过来也是这样,因此,他不时走几步又停下来,嘴里说着,“是的,我喜爱她,这是真的。”而当他走起来的时候又想,“难道我真的喜欢她?这是可能的吗?”他一路又走回那个石英钟表的地方,在这儿他就停住,“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沉默了一会儿,打定主意不再默契的返回去,打算越过钟表继续巡视完所有地方再回去。
      他接连走过水公园,走过一座电影院,绕路又迂回去,过了石桥去另一岸的商业街,又绕一个大圈,又走回石桥走过玫瑰广场向另一个方向,途中经过一片草坪,看到他怎么也不知道在哪里的洗手间,这儿一对对年轻男女坐在草坪上互相依偎着——这让他没来由的反感和讨厌。他整个过程心里一直想着她,焦急着,脚步却一丝也没有加快,好像他不能那么做,一股力量必须要他走完全程才肯放过他,当他开始回程的时候他感到高兴和急切,可是想到那个理论又让他有些犹豫。承选越往回走越慢下来,但他没想到不一会儿就迎面碰上了她。
      她身后跟着一辆人力三轮货车,旁边一个他熟悉的长衫白头发老人推动着,老人东张西望的,很快向一座装饰优美但不大的速食餐厅下戴着纱布口罩扎马尾,系黄色围裙的中年女人招手,女人也向他挥手,同时喊了一句就向老人走去,但是瞧见另一个方向一边拨弄一下对讲机穿防刺背心和戴肩灯的两名高大的特勤工作人员一边也直朝着老人走过去,她彷佛吃了一惊,马上跑回去了。
      承选看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走上前率先同两人解释起来并为她解了围,大意是为防止被人流堵住他在前面引路,叫后两人跟上。听到承选的说法他们互相看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对承选又说了些什么话,老人听见顿时耸拉下脑袋,一行人就原路返回了。
      她本来一看见承选就扭过头去假装没看见他,但是承选后来袒护她为她解释,并且又向她微笑,她顿时就原谅了他。
      承选微笑着推过她将她转过身去往回走,他入迷地看着她显露出来的侧脸和红红的耳朵,他又觉得一切都无所谓,感到心满意足了。
      几人一同向出口走去,沿途引起了不少动静和骚乱,人们一看见黑底的治安服装和贴徽的檐帽,纷纷让开挤到一边在后面又重新聚到一起,一行人就像是在泥沼里走路一样一步一顿的前进,而且果不其然的,有人被推挤得摔倒了但是倒不下去,他身体失去平衡,一只鞋被蹭掉了。许多人只能离开街道站到小商贩后面去,或者躲到巷道里;或者去草坪上,谁也没有责怪谁也没有多说什么。
      承选瞧着被蹭掉鞋子的人满脸通红的慌忙穿上后急匆匆走开了,裤脚被踩脏眼镜差点掉下去的男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先前惊慌的用皮包护住自己的女人现在若无其事的拍一拍她的手提包,嘴里嘟囔一下,神色自若的走掉。
      他扶了一下一个跌跤的人,落后队伍一步,但是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没人回过头来。跌跤的那人一句话也不说,低下头默默的离开了。
      “噢,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跟上队伍,但仍然没人说什么,几人都面无表情的,他感到有点不舒服——主要是不自在。好像他现在单独处在一个世界里一样,外面才是其它的人,他想要说一说什么话,但是他觉得他不能说,他想要仔细听一听人们说话,可是周围的影像和声音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之后才向他传过来一样,这种突然和现实的割离感不禁让他沉默和冷静下来,他瞧一瞧走在前面一点的她的背影,这个背影他觉得陌生了。他就没有再去看她一眼,反而想要思考一下什么问题,只是思考什么问题他却不知道,于是他就打量起四周色彩分明的房屋,这样做或许能够有所启发。他盯着沿街两旁各种不同颜色的建筑,开始想象着在建造的时候工人是怎样建法呢?是先涂刷了颜料再搬运上去搭建呢?还是搭建好再涂刷呢?但这样一来的话,后者就会很不方便啊,因为有的地方需要搭梯子才能刷到,而有的地方连梯子也搭不上去,得要工人爬到屋顶去才行。他想了想,所以应该是把材料刷好了再一步步搭建的才对。承选短暂的想到这里,转过来摇了摇头,看到她平稳的步子和握紧的小拳头,感到不能理解了,“难道她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吗?”他想,觉得不可思议,先前和她那么亲密的联系是真的吗?不,有可能不对头,也不过是交流,谈话,互换工作而已,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哪里不一样吗?在不久前才刚和她认识,甚至到现在承选都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噢,这是怎么回事?我会喜爱她?这难道是真的吗?我喜欢她什么,我爱她什么啊?她有哪一点是被我所爱的?”他皱眉思考,疑惑的瞧她一眼,觉得不真实,“我同她之前是陌生人,难道现在不是吗?”他想,努力地回想和她有过牵连的一切,可是美消失了、微笑消失了、眼神消失了、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也消失了,而只有工作、对答、还有她矮小的个子穿着极不搭配的一套制服,看起来普普通通,又平凡又寻常,“啊,真是蠢!我怎么会走到一半又跑回去找她?还说我爱她呢?唔……爱她,真是奇怪,爱她?”这时候他们拐过一个街角,有被父母抱在怀里的小孩拿着泡泡机不断地吐出晶莹的肥皂泡,飘飘呼呼地四处游散开来,“对,就算我喜爱她,那又怎么样呢?可是话又说回来,我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爱她?我怎么判断出这个结果的呀?”他用手触掉一个,不禁想到,于是另一种不相干的思想涌进了他的感情中,有一个奇异同样不相干的念头产生了,他觉得自己冷静了许多,“是的,那又怎么样呢?先不管我爱不爱她吧。”他中断了一下,这时候说到爱这个字眼他甚至感到羞耻,“就算我是真的喜爱她,那又有什么呢?”,他提出这个问题,还是觉得模模糊糊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似乎已经接近了,但就是还差一点,好像是他问得不对头一样。想到这里,他立刻开始往回忆中搜索,寻找在过去的生活中和这个问题有联系的地方。
      “啊!对了!就是这个,这就是它!爱有什么用呢?它能给我实际的生活带来什么呢?它有什么意义,它的目的是什么啊?”他高兴起来,笑容舒展开了,“没错,这才是关键!”
      有什么用?这件事有什么用?某一件事它的作用是什么,它是为了什么?这个令他大惑不解的问题不管是在现在还是在从前,始终贯穿着承选整个的生活,一刻不停地出现在他面前,不住地向他发问——“有什么用?”。而现在又以新的模样向他展示开来,刹那间他认定这是一个启示,或许可以从这里得到启发,进而彻底的解决生活之谜。
      一直以来,在承选过去的生活中,他都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也是人们所普遍公认的真理,那就是:无论什么,每一个事物的存在必定有叫它形成的原因和它一定导致的结果。这个道理承选很早就明白了,他处处都发现在它走过之后遗留下的痕迹,因而对它产生了深深的思考,差不多已经有了自己大概的看法。只是他的看法仅仅是将它分散在各个事物中的影子合并起来,全部归纳到一起而已,是没有确凿结论的。所以它还是一个未知的问题,时不时就出现困扰住他。
      承选明确的知道,这个问题是可以在任何事件中找到并且提问出来的,因而它就只是一个问题而已,尽管这样看起来好像它无足轻重,无关紧要,是脱离实际生活在崇高的精神世界里形而上学的问题,不关乎多数人现实的物质生活,所以它是一个哲学问题——是的,人们所认为没有意义的,又高远又空妄的哲学问题。但完全不是这样,它对承选的生活就有着非同一般的影响和深刻重大的实际意义,差不多决定了他对一切事物最根本的看法,造就出他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他以前在生活中每碰到一个东西,总是不自觉的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它有什么意义,它能达成什么目的,它能给我带来什么?他经常那么思考,每碰到一个新事物就向它提问,却从来也没有得到过确切的答案,反而使他不断地怀疑自己,怀疑传统下最主流的观点,怀疑已经对普遍事物有准确的认识,脱离这个认识就无法生活要堕入虚无的深渊,甚至怀疑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认为这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比如说处在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所常常体验到的看书这一活动吧,他当然知道多看书是有用的,但总是想要看一本有用的书,他抱着这个目的去看书,结果没翻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因为看不到它有什么作用。
      是的,如果已经知道做某件事不可能得到获益,又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时间呢?
      就比如说这种思想反映在总体的人生生活吧,生活既然没有一个终极的目标,既然只是为了生存,在一件事的完成又接着另一件事的开始,如此循环往复,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两种情况或许还看不出什么,那又比如说更普通更简单的扫地吧,因为地脏了所以需要花费额外的时间去打扫,所以也就扫了,但是这个地现在扫了,它以后还是会脏,你以后还是得扫,以后一直脏,你就一直扫,既然这地怎么也扫不干净,那为什么还要扫呢?扫地这种活动的价值在哪里呀?他当然承认地是要扫的,可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扫,它有什么作用啊?
      对于这些问题他进入大学一段时间后还特意去翻阅过哲学经典想要找到答案,可是不。哲学里说到事物的存在必定可以找到是由形式因、质料因、动力因、目的因的组成,存在本身不能作为本质而存在(文末注出处)……只是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现实中根本就用不着。难道人们看见一个东西,就得要去仔细分析,慢慢研究,分清楚使它存在的各种要素中哪一类属于动力因,哪一类属于目的因,什么是质料因,是形式因吗?或许凭借人们聪明头脑的理性真的分得出来,可思绪千变万化,这一个还没想明白,那一个又钻出来了。
      理性,理性又有什么用?明明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下从第二天的生活我就可以大概的猜到第九天会怎么样,那我根本就不用在意这中间整整七天的时间,随它怎么样,我只用等待这第九天不就好了?——不,甚至这七天的存在都是多余的,都是没用的!只有第九天才有它存在的意义和必要,其它完全是浪费时间!
      而情绪,情绪又有什么用呢?这种情绪在现在这件事上产生了,一时半会也就过去了,以后在其它的事中这种情绪显然是还会有的,还会不断产生的,既然以后怎么做它都还有,还会产生,那我现在对待自己产生的这种情绪和感情完全可以随便我怎么做,不管是不在意它、漠视它、冷淡它、嘲讽它、利用它、随它自生自灭不加干涉,甚至是反对它、憎恨它、全都无所谓,反正以后还会有。
      “没错,无论什么事,不管怎么做都终将会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是没什么意义的,那做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呢?是的,爱,爱又怎么样啊?它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会有什么不同的改变吗?爱有什么意义?不,如果爱达成的现实就是结婚生子,将两个人结合在一起,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根本就不是爱的意义!因为显然结亲婚配也能做到这一点,可刚见面的两人互相存在有爱吗?有人说日久生情,在一起久了就有感情,就有爱了,那爱到头来又是什么?因为这两人在一起又不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对于这个结果而言,爱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那爱是什么呢?是的,既然爱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那爱就没有价值!爱什么都不是!”承选那么想到,也不在意要不要探究他原来打算追寻的答案了。他们走进那一条有邮轮的街道,他冷漠的看她一眼,怀着憎恨的心情无比强烈地想要摆脱她、远离她;他的内心中依旧对她存有天真的眷恋和亲近让他反感和厌恶,他认为这一切都是虚假的,他的脑海中突然想到人们对他说的那一套关于所谓爱的看法,那种普遍的意见,他觉得自己明悟了。
      “美又怎么样呢?不能不承认她确实美,但天下美的人多的是,而且她们的美也只是短暂的美罢了,终有一天会老,会死,那就不关乎美与不美,其实人人都一样。”他想到,面无表情地又扭过去瞧着她,内心毫无波动,“是的,这还不够明确吗?一旦我明白了美的本质,也就脱离了她本身的美对我产生的影响,那她和任何一个旁的人在我眼里就没什么不一样了。”
      承选跟随他们走回南门,两个特勤员工放下一开始就打算带给承选因为调换岗位而仅剩他自己没有吃过的晚餐,叮嘱几句后绕另一条路回去了,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不知道该要怎么对待她,但她催促承选先找地方吃饭,自己留下,他欣然接受了。
      “但是做某一件事,踏踏实实做一件靠谱的事,可比整天胡思乱想要强得多了。”承选从门下的石墩走到一个巷子里面,是一个有护栏供聚餐休息,还比较宽阔的地方,前面有一条河流,被称为曲水弯。这里十分安静,地上散落的纸张被风吹得哗哗响,贴着地面急速的抖动着,不时又被吹飞起来。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熟练地倒走塑料废品,把袋口一束,也很快离开了。承选手肘撑在扶栏上,思索着,“做事就得要做实实在在的事,看得见的事,可不能做糊涂事。噢,这是谁说的来着?”他想了想,想起来了,“啊,这是大家说的,这是所有人都那么说的呀。”
      承选想到这里,安静了下来。这儿没有灯光,远处的河对岸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工人全部下了班。漆黑的夜色里传来蟋蟀整齐的叫声和雨蛙此起彼伏的咕咕声;河流静静地淌着,风不停地吹过来,四下里空旷无人,回荡着在绿色围网的高楼上发出像雾中模糊的白炽探照灯光传来起重机旋臂摩擦的呜呜响声。
      “是的,爱。”他静静的想,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感到很难受,伤心了起来。他努力回想她的模样和刚开始时面对她的那种独特迷人的感觉,可是想不起来。
      承选站起身,恬静又略带点哀愁的心绪充满了他的内心。他独自待了一会,听一听昆虫的叫声,塔吊的吱嘎声,看一看水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抓起还剩大半的餐盒把它扔掉,朝巷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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