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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崇化十六年的春事来得太迟,汀边的杏花尚且不见蕊叶,积雪才开始消融。

      几个绿衫宫女躬身避在假山下,一手捧着托盘,另一手掌遮顶,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线,腾不出手去揩拭脸上的雨渍。

      面相更显年长的宫女垂颈看一眼手中——托盘之上,是圣赐的簪环,要立即送往二公主处。

      虽说二公主人微言轻,多年来不得圣上宠爱,吃穿用度也比不上其他几位公主,但圣恩施下,她们岂敢因雨搁置了这件差事?

      那名年长的宫女一抿唇,一鼓作气地抬步闯入雨中。其余二人相视一眼,即使有万般不情愿淋雨,还是飞快地矮下头快步跟上。

      假山背后,李沉照坐在八角亭下,垂首抚弄着袖口的竹青色流苏,直至一阵在雨中也格外明显的脚步声惊破了这番静谧。

      自垂髫小童到绮纨之年,十余载的岁月仅在指顾间。相伴如此之久,她已经足够熟悉这样的步调节奏出自谁,换作往常,这时她该自然而然地抬头,笑吟吟地迎上前去,唤一声:靳哥哥。

      此时此刻,眉目仿佛重如千钧,沉得抬不起来。

      许多年前,她接受了他给她的定亲簪子,而今天,她已身许他人了。

      她看见自己照映在地面的影子,被另一具更加高大的身躯覆盖住。

      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小满。”

      他见她没有要抬头的意思,玩笑道:“今日脑袋里装了石块,抬不起来了?”

      她仍然僵着身子,唯有流苏在风中有颤动的痕迹,替她心颤。

      别长靳眉岳一皱,屈蹲下来,仰面看她:“你不言语,我便这样看着你。直到你肯抬头看我为止。”

      她仍不看他,只是盯着被雨洇湿的蟒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一指,声音细若蚊蚋:“......你不要蹲在雨里,衣服会湿的。”

      他輾然笑了:“好,我不蹲着了。那你能抬头和我说话了么?”

      她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依旧如春风温和,看不见冬日的寒凛。她艰难地从口齿中迸出几个字眼:“别长靳,你怨不怨我?”李沉照的语气遽而哀恸,鸦睫也禁不住颤抖了,“怨我不顾昔日相知之谊,一心要在陛下寿筵上挣脸面,自请嫁去北国当齐王妃,想要享尊处优。辜负了你待我的种种好。”

      他一开始的缄默在雨声中尤为明显,最后用一声喉管中的笑打破了沉默。

      别长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极其认真地看向她,言语郑重:“......此去山高水远,小满,万事皆以小心为要。”

      她的泪几乎要从腮崖飞流直下:“你不怪我?别长靳,你现在骂我一句忘恩负义、虚意求荣才对。”

      他分不清那是眼泪或是飞溅来的雨水,倘若是雨迹,他会为她遮挡。若是眼泪,他会为她抹去。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拇指揩拭那道水痕,眼中满是心疼:“没人比我更知你的处境。你所托非人,我只能怨怪自己无用,不能救你于水火。但你自小就有主见,我相信你有自己的思量。无论怎么样,我都会想方设法,守在你身边。”

      远处跑来一位持剑侍卫,别长靳的余光略有感知后,即刻撤手,回首向那名侍卫点头。

      他作势起身:“该我当值了,不宜在这逗留太久。等雨停,你再回吧。”
      “不要多想,我会支持你的所有选择。”

      她点头,视线追踪别长靳离去的背影:他的周身已被雨水浇透,而她不曾淋湿分毫。

      今日仅有一亭之隔,可此次一去——

      距离就是万万重。

      ……

      夜凉如水。抑斋仍是一片死寂,那道厚重的棉帘终于被掀开,孔小仪正背靠榻,端着一碗药汤,纠蹙着眉。

      李沉照动静很轻地走入那间大门封缄的抑斋。一年过去鲜少有人来走动。扑面而来的就是呛鼻的尘气。这里不朝阳,极其湿阴,一应陈设皆是旧朝的弃物。

      她实难想象母亲是怎样挨过这里的日日夜夜,每深想一分,心中郁愤更难抑制。

      孔小仪正因药苦而拧眉。李沉照不出动静地走到她面前,看见母亲的皱纹犹如枝桠横生,眼睛不由一酸:“母妃。好好吃药了吗?”

      孔小仪闻声抬头,眼中满是惊诧。环视一圈四周,将药汤搁置于床头:“小满。你怎么来了这儿?”

      她又闷闷地咳嗽几声,“今日有人给我送药汤治病,我便觉得有事发生。现在你又可以出现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李沉照笑一笑,把药汤端起来,舀了一勺,轻轻吹凉:“母妃把药喝了,我就告诉你。”说罢,将勺子递到孔小仪唇边。

      孔小仪将信将疑地饮了一口,来不及完全吞咽,就急切追问:“小满,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沉照又将一勺药汤递来,扯了扯嘴角,说道:“母妃。我要嫁人了,嫁给北国的齐王。”

      孔小仪大惊:“北国的齐王?!”尽孔小仪如遭天雷轰顶,“是谁给你说的这门婚事?王贵妃?”

      她的手攥紧了被褥:“我被禁足在此前,同陛下恳求过,无论他待我如何,只希望看在往日情分上,将你许给一位好人家。不承想——”

      “母妃,是我自己愿意的。”李沉照端持瓷碗的手滞在空中一瞬,而后将它放置在床头。

      “你怎么会愿意?”孔小仪的语气愈来愈颤,“小满,如果是为了我——你糊涂啊。”

      “你知道吗?我当时情愿被贵妃被圈禁在此,就是念在她或许会顾念我的委曲求全,从而放过你,对你好一些!”

      “母妃,陛下偏听奸佞,宠爱贵妃,忽视你我,已是不可转圜的事了。您疑罪未明,我人微言轻,以后的出路,兴许就是随便指给一位再普通不过的仕途子弟,或是送往三两部落和亲。”她慢慢抬目,看向母亲泛红的眼,“这些我都可以接受。但是您要怎么办?一辈子被圈禁在此吗?我不能不打算。”

      孔小仪的睫林溢出露水,顺流而下:“你自小就会打算,颖异过人,可你不能将自己也打算进去!万一他是薄幸之人呢?此去是千里之迢,我周顾不到你,又无人能够为你撑腰。举目无亲,你该如何度日?”

      李沉照避看母亲泫然的睫露,怕她自己同样忍不住堕泪。两个人论起伤心事,总要有一人冷静。

      李沉照低垂发鬓,将瘦掌贴在母亲的手背上,慢慢地十指相握:“母亲,我刚刚从门口走进来,我抬起的每一步、在这里的每一瞬,都告诉我,我的选择没有错。”她自嘲一笑,“何况我除了您,也没有什么亲人了。避开了这里对我的掣肘,我还能有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也能让您过得更好一些。”

      孔婉深知无力挽回,她向来不懂争进,温婉太过,以至于软弱,这些年自己没少吃苦,也让女儿吃了太多苦了。孔婉握着女儿的手力道渐重,一声叹息后道:“可是之后下聘等等事宜,按照大岐的规矩,是要生母出面的。我如今禁足在此,只怕你届时丢了颜面。”

      李沉照的笑意忽而幽然:“北国国力有越过大岐之势,嫁给北国的公主,自然要足够体面,不可随意对待,否则便是轻视这次联姻,也是表明大岐国力太弱。再者,昨日的宴会上,我还给足了父皇体面,他不会不领我的情。这次出嫁,他一定会让您来的。”她的目光扫向那盏将凉的汤药,“我在宴会上一出头,这不是就派人送来了汤药吗,之前生病的时候,没少差人请太医,可说什么也见不着送药的人。”

      李沉照把药碗重新端在手里:“母妃,把药喝了吧。等父皇放你出去,把病养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孔小仪默然地就着她的手,将汤药饮下。苦味从味蕾蔓延,直入喉咙,在心尖弥散。她咳嗽一声,取出袖笼里的一方素净绢帕擦拭唇上的水渍:“小满,那位侍卫该怎么办呢?别人不知你,我却很明白。他待你有情,也处处护着你。”

      李沉照端碗的手僵持不动,贴在碗壁的小指微微晃颤,她在心里长吸一口气,低头看向碗底:“母妃想左了。幼小时我不受宫人待见,父皇不喜欢我,经受种种苛待,唯他会尽己所能护着我。我视他为长兄,绝无男女之情。”
      “就算有,也该忘记了。”

      她很明白,母亲没有能力为她说一门好婚事,她的未来永远操纵在别人手中,由别人的喜怒哀乐所决定。孔婉过得就是这样的日子,身处皇家,却过得凄惨无比,而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可绝无男女之情——事实当真如此么?

      崇化六年,她的新裙子被淋了茶,碧蓝的小花染上一块褐色,格外醒目。小沉照从读书阁偷跑出去,在一颗青梅树下捧着脸大哭。

      别长靳头一回随父亲入宫,以为她是受了委屈的小宫女,在她身侧停下,温声关切:“你怎么哭了啊?”

      小沉照把脸埋得更深了。

      别长靳手足无措,连忙递给她一方手帕:“你、你哭吧,我在这儿给你打掩护,他们看不见的。而且我爹爹是这儿的巡逻侍卫,你放心好了。”

      说罢,他便张开双臂,将她围了起来,虽然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但在小沉照的眼里,的确壁垒森严。

      他为她建起一道难以突破的城池,容她放声大哭。

      树枝渐渐抽条,生长痛依然历历在心。
      他们一起骑乘的竹马已旧,如今的青梅——
      也到该了落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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