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犹生》江梓暮

2、往·罔

　　其实我一直是被妈妈责怪“没头脑”的人。做出“没头脑”的结论之所因，也许是走路时不懂得要走最近最便携的路，也许没有任何提前思忖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的自觉，又或许是见到亲戚时不懂得什么话应该袒露什么话应该保留。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懂得领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或者接受一些东西。这应该是妈妈对于我最为失望的地方，我欣然接受也深以为然，毕竟妈妈是我身边我所承认的唯一一个可以一针见血的评价我的人。

　　只是这沁出的血，只是浅薄那一部分的我。

　　各人对于有时间期限的人生，都有不同的选择和追求。无论单纯追求永远的善良快乐还是始终懂得真理独善其身，都无法避免各人达不到所追求的境界时的痛苦与烦恼。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无论快乐还是智慧，我们永远都是会出现痛苦与无奈的。

　　如今绝顶聪明，几乎可以用无尽的智慧改造任何环境的人们怎么会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痛苦？建造了那么多游乐场那么多愉悦人心的设施的人们怎么会无法抗拒自己内心的烦恼的出现？

　　我当然不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拥有智慧的人。大人们形容聪明，一般都是从记事的年龄来算，记事越早，头脑的天分越高。很遗憾，我的脑子里几乎没有任何小学二三年级及其以前的记忆，仅有的几次记忆也还是诸如因为羡慕而偷偷拿其他小孩的玩具、或者在家里自己玩耍把什么东西毁掉了此类被我视为天塌下来似的犯大错的事件。我现在想来是非常感激的，如果我从童年开始就要被现在这种恐惧和痛苦笼罩着的话，那我真的就太凄惨了。

　　儿时放学之后回家的路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有人在街头吵架，即使争到面红耳赤、即将要动手打架的程度，我也都会觉得他们生活在幸福里，至少比现在的我幸福。有次当爱心志愿者去残疾人学校献爱心，看着一些智力障碍的孩子，他们有的年龄也跟我相近，我在于自理和独立能力之上同情他们时，更多的其实是羡慕他们的内心——我羡慕他们可以不用思考如何摆脱和常人一样的烦恼以及只属于自己的、孤独的、绝望的烦恼。上帝是公平的。它剥夺了属于他们的深层次的快乐，但是同时也抹去了那些磨人的悲伤和烦恼。

　　这个世界被很多所谓先人的经验之谈永久地框定着，除了一些科学的真理，没有一个人有资格决定这个世界什么是真正需要所有人坚守的。也许一些“正义”“忠诚”“善良”的词条会显得我的话是一个悖论，但是拿其中的一个举例就会明了：如果所有人都是正义的，那么就代表这个世界不再存在与正义相反意义的东西了。那么正义便唾手可得，正义由此也便是无需歌颂鼓吹的东西了。不再珍视正义的世界，现在的我们看来，真的是拥有幸福的吗？幸福这种东西，可能真的只能与苦难、不幸这种东西共存时才能被人们感知到存在的吧。这样看来，人类真是个矛盾的生物。

　　那么这种矛盾，是从何而来的呢？为何只能从苦中寻乐呢？我苦苦思索了将近十年。我发现我在长久的顺途之时，便不懂得思考过往和未来，所以能写出这些文字的现在的我，正非顺途。当我能把逆境和思考画上约等于号时，可能有一些豁然开朗——人们认为的幸福之所以是幸福，不是因为永远身处顺境，而是在逆境时有了通过思考战胜大多数逆境的能力。身处逆境是痛苦的，于痛苦之中思考大多数更折磨人。人类无疑是幸运的，作为在这个星球上以及已知的世界上最具有智慧的生物，我们具有通过痛定思痛战胜大多数逆境的能力，而人类又是不幸的，我们已经聪明到可以了解自己可以有能力解决的逆境的尽头。

　　人类无法解决的尽头是什么呢？

　　死亡。

　　意识到死亡的那一天的我，从此就像笼罩在一个象征忧郁的巨大蛛网里，我越是思考，越是企图挣脱这份忧郁，这张蛛网就越会深深束缚住我。

　　我实在是“没头脑”，并不知道多少年之后才能体会那些追求不停的人们口中那种“有时间期限”的人生的浅显含义。

　　人生才不过浅浅二十余载，成长之路有喜有悲，我深深感激我可以有身处顺境时快乐的能力和遭遇逆境时披荆斩棘的勇气和布局挣脱一切的思考的能力。可恰恰是在思考了一切的我却因此陷入了一个无止境的和也许永久的精神逆境之中。

　　如果我从一开始便没有思考那么远的能力，也许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也许这次我需要战胜的，是思考本身。

　　用行走和思考，去战胜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