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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番外:英国病人(2) ...

  •   她在一间和室里醒来,被褥上搁着柚子叶,身边围着注连绳。像她这样案牍劳形的人,偶尔这么躺一躺真不赖,软床是所有腰痛患者的毕生之敌。

      只要我不去想,我就可以当一切都不存在。她默默地在心里说,摸到脸上干结的泪渍,干脆从手包里摸出镜子来擦掉重画。

      有段时间她连镜子都看不了。低头洗脸时摸到自己原来的五官,竟然会感觉到无比陌生。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打住!只要我不去想,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伦子和朱里找过来的时候她正扣紧粉饼,女孩子们夸张地赞美她技艺如何精湛,她也只是笑笑:”说好今晚要去给你的担当开酒,不打扮得好看一点,岂不是丢你的脸?”

      “唉哟!”朱里捂住脸,“这里是神社啦,不要说这种话题。”

      “等很久了吗?”她装作不经意地问,“没去岛上其他地方逛逛?”

      “宫司觉得游客在他们这里出了事很过意不去,就请我们去茶室体验了一下。”伦子说,“喝起来真不赖,手艺比我姐姐强多了,我现在还在回味。”

      “纽约可以学,一周一节课,虽然我没坚持下来。”她收拾着东西,随口道,“想学的话,给你负责人的号码。”

      “为什么没坚持下来?”朱里好奇地问。

      “他们似乎想营造一种……所有的学员都是相亲相爱大家庭的感觉。”她低垂着头,看上去有些冷淡,“我最受不了这个,恶心。”

      “还好你不是研究机器人的。”朱里干巴巴地开了个玩笑,“否则你这种疯狂科学家,早晚有一天会把世界变成一个大机房,你一个人守着六十亿机器人,美滋滋地生活。”

      “那又怎么样?”她也笑,“只要我不是机器人就行了。”

      只要我不想,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们说笑着走出来,她去找宫司道谢,又把商店里贩卖的御守、朱印帐之类的纪念品全买了一遍,主打一个“心意不到钱到”,带回去当伴手礼也好使。

      汽船破开波浪,载着她们在濑户内海上航行。这类常设的渡轮乘客总是不多不少,她从甲板上看风景回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座位上被人放了东西。

      她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一样东西。

      不是她不去想,就可以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吗?

      “哇这是什么?”朱里从她背后探出胳膊,一把抄走了那根魔杖。

      “你们能看见?”她忽然转过身来,觉得自己的嗓音像绷紧的丝弦,尖利得仿佛能冲破屋檐。

      满船舱的人都在看她们。

      “能、能啊!”朱里吓了一跳,连忙把魔杖放回去,“做工还挺精细的,跟官方卖的那些树脂货没得比。”

      “这是你的吗?”伦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呢!”

      “保养得蛮好呢,我刚刚看过,那些缝缝里一点灰尘都没有。”朱里看上去很想再拿起来把玩一下,但慑于她的神情,终究也没敢。

      所以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现在所处的世界是真的吗?

      “不是。”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别过头去,“不是我的。”

      伦子拿了魔杖去交给工作人员。她心烦意乱,完全没办法平静,只好又回到甲板上看海,被风吹得泪眼汪汪。

      朱里胆战心惊地陪在她身边——PTSD患者有很强的自毁倾向。

      “抱歉,我今晚可能没办法陪你去见那位……琉月,对吧?”她笑了一下,“我得去见一下心理医生,说不定还得开些药,或许你有认识的人推荐吗?”

      朱里愣了半天,才发了疯似的找伦子。“她一定会知道!”朱里拍着胸脯保证,“她家很有势力的,说不定连会中文的医生都能给你找到,这种事还是用自己的母语来说更舒服一点吧?”

      “那太好了。”她展开双臂,浓紫色袖子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大海真美。”

      2019年,三月,日本,东京都,多摩市,某町一丁目。

      她离开心理医生的私宅,慢慢将手里的临时病历撕成碎片,找了家便利店扔进垃圾桶,再出来时,手里拎着一提袋冰啤酒。

      出门是一条坂道Ⅰ,一直通到下面的多摩川,站在这里就能听到水声。不知道为什么,东京的樱花倒是开得比广岛要早Ⅱ,她只是站在这里发呆,偶尔就有花瓣往她酒里飘。

      她一口气喝空一整个易拉罐。

      或许是她真的病得无可救药了,或许是心理学才真病得无可救药,无论她说什么,那个医生都以一句“幻觉”应对,再不好好干预就会精神分裂,她再说伦子和朱里同样看得见,医生满脸的“坏了”,说她这是人格解体的前兆,她问怎么办,医生说吃药,吃了药你就不再思考,只要你一直吃药,稳定住就不会恶化。

      她现在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也是假的了,怎么出来旅个游、考察一下未来可能的工作环境都能遇见这么荒诞的事?

      手背一凉,下雨了,雨的触感是真的。

      她觉得自己在崩溃的边缘徘徊。要是以前,她会找个地方避雨,可是现在,中雨以下她连伞都不想打。

      怎么活了又活,她总是在错误的地方做错误的事?怎么总是不得不扮演一个“本地人”?到头来,她还是要小心掩饰自己不合时宜的口音与习惯,在怪话脱口而出之前咬住舌尖,否则她就要吃下一把药片,昏睡一场,醒来变成个不会思考的白痴。

      她宁愿相信她是真的疯了。所有的一切都是臆想出来的结果。或许连带她身处的世界也是幻觉,死后就是这样,只要不去戳破它,灵魂就会在永恒的梦想花园里徜徉下去。

      就不能幻点儿好的吗?怎么还是得上班赚钱,就不能一下子给她五个亿?好可恶的肥皂泡,好邪恶的幻觉,看她怎么戳破它!

      “呃!”她响亮地打了个嗝。

      夜深人静,唯有风雨潇潇,花也潇潇,陪她走在空旷的坂道上。袋子里的空罐越来越多,哪怕晚饭没吃,她也实在撑得喝不下了。

      手机响了起来,是朱里问她到哪儿了。

      “我可能得在附近找间旅馆。”她腾出手来打字,“睡吧,别等我,难道我还能摔——”

      一个单词没打完她就滑倒了,该死的坂道!该死的雨水!她甚至在往下滚!

      但很快有人拦住了她,如果不是用脚就更好了。她拦腰撞在人家的腿上,心里还在想着这算动力势能还是重力势能,已经被人半抱半扶了起来。

      “自己能站吗?”好心人问,用英语。

      梅林啊,或者其他什么人啊,幻觉可以这样真实吗?她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手臂、他的体温,闻到他衣服上柔顺剂的香味,她忍不住松开了手,空罐子“当啷啷”地滚下去,这都没把这幻觉惊破!

      “西弗勒斯……”她轻声道,眼泪又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淌,“西弗勒斯。”

      如果幻觉都是这样的……那也不行。

      “对不起,我喝醉了说胡话,你最好没听清。”她喃喃着向好心人道歉,眼睛被泪水和雨糊得睁不开,“我是精神病人,我包里的药可以为我作证,请跟我保持距离,如果我冒犯了你,我不负法律责任。”

      她想要挣脱,好心人那个相似度100%的怀抱令她沉沦,但她想要挣脱,虽然最终没能如愿。

      闹钟响了。

      她吓得一骨碌爬起来,赶紧又把眼睛闭上。

      起猛了,她什么身家啊还在地铁车厢里摆上床了?

      但闹钟确实又很吵,她大喊着让Siri闭嘴,一边开始习惯性地背《人权宣言》,但这招现在不管用了,她的法语水平已经今非昔比,这玩意儿已经无法让她快速清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度鼓起勇气睁开眼,险些惊掉了下巴。

      闻名不如见面啊,怎么会有如此淫..乱之地呢?天花板是一面高清大玻璃,还吊着奇奇怪怪的挂钩和轨道,除了正对着床的逼真布景,四周还散落着一些X形、三角形、T形用具,角落里有一台自动贩卖机,肯定不是卖咖啡和三明治的。

      坏消息是她大概被人捡..尸了,好消息是证件都还在,肾也在,身上没有奇怪的针孔,只有信用卡丢了一张,等下她从医院出来,顺路去趟银行好了。

      她开始搜索附近的妇产科诊所,无论如何先搞到ECPsⅢ吃了,传染病检查和艾滋病阻断什么的,估计要去大医院。至于报警……太麻烦了,反正她不记得了。

      处理这种事她经验丰富,就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自己头上。战绩也异常丢人,几罐啤酒就醉到翻篇,说出去估计会被开除省籍。

      她花了一分钟思考要不要洗个澡再走,答案是否定的——她的副业够多了,对影视行业不感兴趣。

      昨天没来得及还回去的和服放在床边——要死了谁家好椅子上有个洞啊?一想到那个洞被期待着通过什么东西,她就一阵恶心。但令人意外的是,衣服很干净,没有酒渍、泥浆或者其他什么液体,虽然叠得一塌糊涂,但至少她不用花钱买下这件无地……等等?

      租赁店的女将Ⅳ千叮咛万嘱咐,和服清洗是一套复杂的流程,不能简单过水,要把表里拆开、分别干洗好后再缝合……她看了看时间,看来这人这一夜挺忙啊?

      或许连摔倒都是她的幻觉?

      昨夜和朱里的对话确实存在,那条消息真真切切地发出去了,朱里让她一个人小心,她还说了声“好”。

      完全没印象了,就当那是真的吧!

      她打开油管,尝试找一个着付教程照葫芦画瓢——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她走进最近一家优衣库,或者其他什么快消店,哪个牌子都行,她总不能穿着秋衣秋裤羽绒马甲上街……不对,谁给她穿上的内搭?

      难道是她弄错了?她只是遇上了一位乐于助人的好心人,对方拿走了信用卡作为补偿?这能刷走多少钱啊,她这张卡新办的,免密支付额度只有一百刀啊!

      她有些不高兴,她不喜欢欠人情。

      对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正照着教程给腰带打结,就听到有人刷卡进门的声音。

      “嗨,早上好!”她紧张地盯着屏幕,笨手笨脚地兜着一堆宽布条、细布条和短布条,“密码是600109,额度有两千刀,你随便套现好了,我不会报警的。”

      没反应。

      她的视线根本不敢离开,0.5倍速就已经跟不上了,想按暂停都腾不出手,只好又一字一顿地把六位数字报了一遍,切换日语又报了一遍,最后她疲了,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

      “麻烦稍等我一下。”她欲哭无泪地说,两手兜在背后,和各式各样的纺织物复杂地绞在一起,“我包里还有些纸币,不介意的话先拿去,算了你可能听不懂……你听得懂?”

      那个人终于动了,他慢慢地走上前来。

      尽管她的注意力全放在视频里硬邦邦装温柔的机械合成音上,但耳朵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东西。

      脚步声。

      她慢慢地停了下来,只听到自己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息。她鼻子发堵、眼睛发涨,眼泪迅速地积聚着,手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要站不住。

      手机屏幕上隐约映出那个熟悉的轮廓,就在她身后,什么都没变。

      她拼命地克制着自己,不要再次哭崩。这也是幻觉吗?还有幻听?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怎么能在艰难学习如此复杂流程的同时、产生这么逼真的幻觉?

      “别激动,阿波罗尼娅。”背后的人说,“转过来,看着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5章 番外:英国病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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