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梨园》思浔

3、示弱

　　乾雨大惊失色：“可是头疾又犯了？”

　　“嗯。”

　　“那奴婢去拿清灵丸……”

　　“已经用完了。”

　　乾雨顿时自责不已，出来时怎么没听瑞叶的，找秦太医多备上一瓶，不敢再耽搁，匆匆领命而去。

　　半夜三更，她不敢一个人在营地走动，央申屠济指了两个人作陪。

　　突然冒出三个生面孔，尤其为首的还是一个女子，烛火通明的医帐里有了一瞬寂静。

　　被十几个陌生男子毫不掩饰地打量，乾雨有些不适，她在营帐中迅速逡巡一遍，没看到想找的人，遂高声问道：“医官何在？”

　　此时，她身后的护卫突然耳朵一动，留意到帐外暗处有人匆匆地离去了。

　　悄摸离去的，正是李僧派来盯梢的小兵，盯了几日，终于有了动静，兴奋地跑去找上峰。

　　在主帐附近寻到人，当即告到跟前：“李副将，李副将，那群人去医帐了！”

　　李僧刚随李旭勘察完地形回营，水都没喝上一口，闻言却精神大振：“去医帐做什么？”

　　小兵：“……不知。”

　　李僧抬脚就将人踹远：“没用的东西，再探。”

　　小兵在地上滚了一圈，一溜烟跑走，李僧杵在原地搔了搔头，借口没想明白后日的部署，又回了主帐。

　　他掀帘而入时，李旭正擦拭着佩剑，剑入鞘，抬眼看他：“想不明白的，天亮去请教沈寂。”

　　下了逐客令。

　　李僧却赖着不走，一会儿掂量掂量李旭的佩剑夸一句“好剑”，一会儿装模作样地翻阅翻阅兵书。

　　李旭不动声色地冷眼看他：“有事直说。”

　　李僧一屁股坐在地上，腆着脸笑。

　　“你不给我说后日的事，那就说说你跟燕家小娘子的事。”

　　要他说，护送的情分算什么，干脆就把人纳了，直接当了燕家的女婿，那将来跟燕家家主谈合作，一切都才好说。

　　李旭：“睡不着就去跑圈。”

　　李僧不死心：“你就说我这笔账算得怎么样吧！”

　　李旭依旧形容冷峻，面上没半点波澜。

　　李僧觑着他的神色，突然往前一凑：“你对那小娘子真没意思？”

　　李旭凉嗖嗖地瞥了他一眼。

　　“没看上就好，我刚刚那是试探你。”

　　李僧往后一仰，一副提的心吊的胆都落回肚子里去的样子。

　　他一个大老粗第一次耍这种心眼子，还真的是怕李旭那什么窦初开，栽在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娘子身上。

　　正要再说几句，突然帐帘外响起一阵毫无章法的脚步声，李僧蹭地起身跑出去。

　　李旭似是习惯了他缺根弦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折身走向床榻，刚想脱去外衣，李僧又一把掀起帘子跑进来了，这回还拎着小鸡似的带了个人来。

　　“直接跟将军说，那小娘子带人去医帐干啥了？”

　　李旭一顿，转身看向地上趴着的那小兵。

　　小兵入伍不过两个月，平日里只远观过自家将军的身姿，还未如此近距离打过交道，不敢直视，哆哆嗦嗦地开口。

　　“小，小的问了军医，那小娘子找他抓了一副止疼药，一，一副安神药……”

　　“半夜抓药？”

　　李僧尚在琢磨半夜抓药的蹊跷之处，就听得李旭沉声开口：“带路。”

　　“啊？”

　　等他反应过来，李旭已经大步流星地掀了帐帘走了，小兵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几乎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本能地追了出去。

　　李僧搓搓手，一副“老子就知道，还诓老子”的神情，跟上。

　　·

　　军营没有现成的丸状药物，医官听乾雨描述病症后抓了两包药材，又好心提醒道：“姑娘，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还是让病患亲自前来……”

　　乾雨不客气地打断了人家：“闲话少说，你只管抓药。”

　　自家主子万金之躯，怎么可能来医帐让这种乡野郎中望闻问切。

　　回来后，乾雨又犯起嘀咕：“主子，这区区几味药，会有用吗？”

　　“无妨。”

　　梁清晏手执话本，烛光不甚分明，但闷在营帐中无事可做。

　　好在这话本改编自梨园中她最喜欢的一出戏《绕指柔》，她早已烂熟于心。

　　讲的是娇滴滴的宰相千金宋芊芊，被素来冷厉的皇帝纳入了后宫，众人原以为宋相权势滔天，宋妃定没有好果子吃，谁知道从此三宫粉黛皆成虚设……

　　梁清晏的父母恩爱，哪怕她母后仙游后，父皇的后宫也一直空置，是以她竟不知女子为了争宠，会有那么多的手段和计较。

　　闻所未闻，常读常新。

　　梁清晏也逐渐从中领略到，将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诸多玄妙之处。

　　是以，今晚药有没有用，她并不在意。

　　有用的是抓药。

　　营帐本就不大，供两人坐卧已显拥挤，此刻乾雨生起炉子煎药，气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帐子，梁清晏忍不住轻掩鼻息。

　　乾雨又不敢将炉子搬到外面去，毕竟主子还需要靠它取暖，为难之际，听到帐外有咋咋呼呼的声音由远及近，辨认出是那个莽夫副将。

　　来得正好，她起身，这就去找他再要个炉子。

　　这时，帐外申屠济道：“主子，李将军来了。”

　　来了，梁清晏长睫一动。

　　她合上话本，抬眸对乾雨说：“将那件大氅拿来。”

　　等梁清晏穿戴整齐，乾雨看着拖了一地的氅衣有些不满。

　　主子乃先帝唯一的女儿，金尊玉贵地养大，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不为过。每次脱去锦衣华袍微服出京，已是屈就，何曾穿过如此不合身的衣物。

　　更何况，还是不知道之前什么人穿过的旧衣。

　　梁清晏无所谓这些细枝末节，拢了拢衣襟走到门口，乾雨刚撩开帐帘一角，她便对上了李旭的视线。

　　他正踌躇，不知如何开口。

　　梁清晏率先行了一礼。

　　“将军这时候过来，是有何要事？”

　　如今面上，他是义军将领，而她是寻求庇佑的孤女，受她一礼也是理所应当。

　　李旭微微侧身，算是避过，反问：“身子不适？”

　　梁清晏微笑：“有些头痛，陈年旧疾而已。”

　　清苦的药味从营帐中飘出，耳边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哀嚎，李旭立刻明白过来，见梁清晏着装齐整，问：“可愿随我去见医官？”

　　帐帘之后的乾雨嗫嚅了两下，不敢说出口，还没有哪个太医敢让主子上门去见的。

　　梁清晏客套：“不敢劳烦医官……”

　　李旭已侧身吩咐李僧：“速将林大夫请来。”又瞥了一眼这顶营帐，“挪去我的营帐后。”

　　交代完，他回身请梁清晏随他一起。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李僧彻底傻眼。

　　夜凉如水，李旭始终落后梁清晏半步，谁也没有开口，远离医帐后，耳边只剩风声、足声。

　　因是临时扎营，营地内道路并未细心整平，加之零星的火把无法照亮所有角落，尽管梁清晏一路小心提着氅衣，仍是一时不察，差点绊倒在地。

　　“小心。”

　　李旭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小臂，将人扶稳后，又蓦地收回手，背到身后。

　　梁清晏站稳：“多谢。”

　　刚刚她在营帐内，昏黄的烛光映衬还不觉得，此刻，李旭觉得她的脸色似乎格外苍白。

　　“头疾犯了会如何？可有晕眩，或者痛楚？”他问。

　　梁清晏轻描淡写地答道：“不是晕症，就是痛楚难当。”

　　他蹙眉，想多了解一点，但并非医者，不知从何问起。

　　她对上他的眼神，解释：“家兄过世后，我便有了这痼疾，应当……是心病吧。”

　　李旭诧异地看向她。

　　年少相遇，他是上房揭瓦的皮猴子，她是孤儿园里新来的女先生。

　　说是孤儿园，开始不过是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聚在一起，在村头找了个有片瓦遮头的破屋子。

　　后来，有好心人带来了工匠，修缮了房屋，有了稀粥馒头，还有了讲课的先生们。

　　再后来，她来了，成了他们的女先生。

　　虽然她是大家的先生，可似乎格外照拂他，清晨黄昏，带着他走过长长的村道，将那些经史化为一个个小故事娓娓道来，单独说给他听。

　　时至今日，李旭仍记得她讲的所有故事。

　　但那些故事里，没有她自己的故事。

　　似是宽慰他的沉默中的担忧，她笑笑：“家兄当年入了燕云军，在围剿大邺精锐时以身殉国……”

　　李旭震惊。

　　燕家嫡子竟是战死沙场，他似乎得到了答案，为何燕家放着好好的皇商不做，背地里要支持义军。

　　这个他们曾经拼命拥戴的朝廷，烂透了。

　　他看着她故作轻松的笑颜，在月色中无比苍白。

　　“……许是这几日来了军中，触景生情，今晚搬离了医帐睡得踏实，明日就好了，不必忧心。”

　　李旭凝眉：“靠着医帐难以入眠，怎么不跟我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怔了。

　　年岁渐长，战功累累，他是越发沉稳冷厉，这般柔和的声音何时有过。

　　有几许尴尬。

　　又似觉得此话对着恩师不大妥当，有少许赧然。

　　对上梁清晏的目光时，他不自觉地清咳了一声。

　　梁清晏却恍似未觉，揉着太阳穴道：“李将军军务在身，燕倾怎能为了此等小事扰了将军大事？”

　　四目相对，他眼神中的涟漪，梁清晏看得分明。

　　她笑起来。

　　话本里说得不错，示弱，永远是一把温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