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见》我怕雨

1、客栈

　　“啊呀呀，好多人。”
　　闻秋刚想在这里投个宿，却看见客栈里坐满了人，甚至连柜台那里——只要是能坐的地方，都挤满了人。
　　闻秋抽了抽嘴角，把迈出去了半步的脚又收了回来。
　　掌柜的注意到了在门口徘徊的闻秋，将毛巾往肩膀上一搭，哒哒哒地溜到了闻秋面前。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啊”
　　“我想住一晚上，还有房间吗？”
　　“有的，不过是双人间。”
　　“也行。一晚上多少钱？”
　　掌柜的听罢笑笑说：“客官放心，小店价格绝对良心，这双人间的价格比普通单间低一些，还赠送果盘，一晚上五十文。您在外面呀，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
　　“这么便宜？”闻秋被说得有些心动。
　　“嗨呀，一点小买卖，客官要是住得舒心，小店亏点也无妨。”
　　“那……住吧。”
　　于是稀里糊涂的，闻秋被店小二带进了客栈，一路上穿过女人堆、男人堆、小孩堆...
　　好不容易上了三楼，终于显得宽敞了一些。
　　“呼，终于上来了。”
　　掌柜的用抹布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指着一间闭着门的屋子对闻秋说：“就是这里了，还请客官先稍作休息，客官若是饿了，只管摇屋内的铃铛，小的自会来给客官点菜。”
　　掌柜的一口气说完，便哒哒哒地跑没了影。
　　闻秋这时候才得空观察周围的环境，这家客栈虽开设在荒郊野外，但装潢布局一点不输城里的酒肆，就连这作围栏用的木头——闻秋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一看——都是上好的黄杨木。
　　闻秋走了一天也累了，刚想进房间休息一会儿，不曾想一推开门，一个神仙下凡似的美娇娘却出现在房间里，顾盼流波，一双媚眼直勾勾地望了过来。
　　闻秋一个趔趄，没忍住吹了声口哨。
　　闻秋退出房间左右看了看，十二分确信自己没有走错房间。他反复进出房间，总觉得自己是出现了幻觉，然而不管他进出多少次，美娇娘都好好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盯得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闻秋摸了摸鼻子，红着脸避开了美娇娘的视线。
　　“难不成这间客栈还提供特殊服务？”
　　就在闻秋出神之时，美娇娘却悠悠然走了过来。
　　一阵异香扑鼻而来，闻秋迷糊了一瞬，猛地摇摇头，定睛一看，美娇娘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只是，这“美娇娘”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
　　再多看两眼，美娇娘的身形似乎比他还健硕一些……
　　“这位小娘子”，闻秋慌忙退后两步，“男女授受不亲啊。”说罢低着头，死也不肯再看一眼。
　　闹鬼了！哪里来的八尺美娇娘！
　　“公子。”
　　美娇娘开口唤他，声音倒是细软娇甜。
　　“公子便是今晚同奴家共宿的客人吧。”
　　共宿？
　　“等等，这老板说的双人间，是指两个人住一间？”
　　美娇娘点点头，莞尔一笑，含羞带怯地扯了扯闻秋的衣襟。
　　“天色不早了，公子进屋歇息吧。”
　　说罢，美娇娘伸手把房门一带， 将二人同外面的世界隔绝。
　　房内没有窗户，却不知哪里起了一阵阴风，风与二人擦肩而过，眨眼间吹灭了烛火。
　　房间暗了下来，风声却越来越清晰。
　　闻秋感觉有一双手攥紧了他的手臂，还有温热的鼻息洒在他的颈间。
　　“公子，奴家怕。”
　　美娇娘的惧意不似作假，闻秋拍了拍搭在他身上的手，以示安慰。
　　进入客栈之前闻秋曾经算过一卦，卦象显示，万事大吉，诸事顺利。
　　闻秋拿出来一张符纸，轻轻碰了碰身旁的人，“你拿着这张符纸，无论如何都不要松手，有了它，脏东西近不了你的身。”
　　“好。”美娇娘接了东西，顿了一会儿问道，“那公子怎么办？”
　　谁知闻秋从衣服里掏出了厚厚一沓，在手里晃了晃说：“别担心，这东西我多的是。”
　　“现在得委屈姑娘暂且一个人待着了，在下得往里走一走，否则没法办搞清楚弄鬼的是什么东西。”
　　美娇娘有些犹豫，然而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只嘱咐一句：“公子千万小心。”
　　闻秋笑道：“小娘子放心，在下今晚必定让小娘子睡个好觉。”
　　黑暗中传来一声低笑，声音有如玉笛滚珠，动听无比，只是音色稍沉，不似女声。
　　“那奴家，便静待公子佳音了。”
　　听到美娇娘娇软的声音，刚才那声低笑便烟消云散，闻秋一心只在捉鬼身上。
　　方才进屋之时，闻秋注意到那风声的痕迹从房间东面而来，在烛火处盘旋一阵，又往东面而去，只是风声愈发明显，让人有种深处荒野的错觉。
　　闻秋略一思索，拿出符纸用手在上面画了一个“野”字。
　　“既是野鬼，因何叨扰活人？”
　　瞬息之间，长啸携狂风卷来，闻秋衣袍翻飞，头绳松落，墨发披肩，亦随风飞动。
　　少顷，狂风渐渐平息，周遭的声音弱了下去，以至于寂静。
　　“野鬼亦有归处，他们毁我山宅，我亦毁其府邸。按你们活人的说法，这叫作礼尚往来。”
　　很年轻的男声，听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同方才的笑声相比，音色更加清亮，也多几分怨恨。
　　“这里的人很聪明，我第一次来过以后，他们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所以他们找人布了法，使我不得靠近。只是今天不知怎的，法阵失效了，我又恰好闻到了活人的香味——好多活人，这难得的盛宴，主人又敞开大门迎我入内，我怎么能不来呢？”
　　“道长”，那悠远的声音忽然近了些，然而因为符纸的原因，小鬼无法靠他太近。“你是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人，作为报答，我会最后吃你——放心，我会让你走得无知无觉，不带一点痛苦地离开人世。——不对，是彻底消失。”
　　闻秋非常清楚他的意思，被鬼吃掉的人，不是肉身死亡，而是灵魂消逝，这就意味着，会彻底地消失。
　　只是，这小鬼未免太自信了些。倘若他是吃掉了所有人以后功力大增而对他说出这番话，闻秋或许还会有所畏惧，可是他这副样子——一个没吃过人的野鬼，又怎么打得过一个货真价实的道士呢？
　　听完小鬼一番豪言，闻秋忍不住轻笑一声。
　　“小朋友，在你说出这番话之前，你先看看自己还能不能出得了这扇门吧。”
　　言罢，闻秋握着符纸的手往上一甩，符纸跌入空中，如翩翩蝴蝶，无火自燃起来，符纸烧过却不留灰烬，待火光熄灭，又是一阵风来，房内的烛火“呼”的一声，再次燃了起来。
　　美娇娘惊呼一声，提着裙子跑到了闻秋身边。
　　闻秋冲她粲然一笑说：“看吧，我说过会让你睡上安稳觉的，小娘子放心，既然缘分让我们相遇，在下必定会护小娘子安全。”
　　美娇娘颔首敛眸，微微勾唇，施施然向闻秋行了个谢礼，：“那奴家接下来，便有劳公子了。”
　　“救命——救命啊——鬼啊——”
　　一阵嚎叫划破屋子与外界的隔离，闻秋听着声音觉得有些耳熟，打开房门一看，一位穿着华贵面容俊朗的公子哥正绕着二楼的栏杆狂奔，边走边哭嚎着，好似后面有鬼在追着。
　　只是这公子身后空无一人，这么看来，还真像是被鬼追了。
　　闻秋越看越觉得眼熟，只是这公子跑得太快了一些，看不真切，正在此时，那位好像在被鬼追的公子也抬头望了过来，二人目光交汇。
　　前一秒还鬼哭狼嚎的公子立刻噤了声，两眼放光，下一秒，公子便以能够震垮整个客栈的声音大叫道：“道长——”边叫还边往闻秋这边奔来。
　　闻秋被他震得一愣，灵光一闪，忽然有个名字浮现脑海。
　　礼部尚书陈简仁的长子，陈古。
　　“道长救命！”
　　闻秋捏出一张符纸，以迅雷之势在上面画了个“冤”字，一阵刺耳的悲鸣呼啸而来，不等那冤鬼开口说话，闻秋便以纸作箭直直射向陈古身后，随着符纸殆尽，那刺耳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陈古觉得浑身一松，酸软的双腿支撑不住，晃了晃身子，斜倒在地。
　　闻秋走到他身边，拿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黑色药丸塞入陈古口中，不多时，陈古的脸色便由青转白，双颊也多了几分红润。
　　陈古费力地睁开眼睛，待视线终于聚焦之后，陈古猛地扑到了闻秋身上，声泪俱下，“道长，道长，你真是我救命恩人呜呜呜……”
　　闻秋觉得好笑，又不忍心推开身上这个因为劫后余生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家伙，他拍拍陈古的背，笑道：“没事了陈公子，追你的鬼已经被我除掉了，你现在安全啦。”
　　陈古抬起头：“除掉了……呜呜呜真的有鬼追我呜呜呜……”说着抱着闻秋继续哭了起来。
　　闻秋拿他没辙，一个与他身形相当的男人压在他身上，闻秋不好行动，只能拜托身旁的美娇娘，让她帮忙喊下掌柜。
　　不多时，掌柜的便哒哒哒地跑了上来，后面还跟着提着裙子的美娇娘。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这是怎么了？”掌柜的站在两人不远处，一双不大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方才这位公子遇到了点邪祟之物，奴家同道长恰好撞见了，道长便出手救下了这位公子，眼下这位公子只哭个不同，道长同奴家都没法子，只能求助掌柜的您了。”
　　美娇娘一开口，掌柜的眼睛立刻粘了上去，嘴角勾起猥琐的幅度，掌柜的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小娘子真是人美心善。”
　　美娇娘掩面低笑。
　　“谢谢，人是我救的。”闻秋冷不丁插了一句。
　　“掌柜的，劳烦您帮我把陈公子拉开。”
　　“诶，就来。”掌柜的刚想上手，又犹犹豫豫地收回了手，“道长，这位公子是陈尚书的大公子，我，我不敢动啊。”
　　闻秋睥了他一眼说：“我看他倒是挺感动了，跟牛皮纸一样扯都扯不开。”
　　“陈公子，陈公子”闻秋拍了拍陈古的背。
　　“呜呜呜道长叫我做甚。”
　　“陈公子，你再不起来，我的腿要麻了。”
　　“呜呜，抱歉道长，我这就起来呜呜呜。”
　　陈古挣扎着要起身，奈何刚才哭得太久了，这会儿头晕眼花，使不上劲。
　　“哎哟陈大公子，您可当心！”掌柜的眼疾手快托住了陈古晃悠的身体，待陈古缓过神来，掌柜的这才松开手。
　　闻秋动了动一直被压着的腿，不出所料，麻了。麻了的腿使不上力，闻秋踉跄了一下，忽而贴上了一双有力的双臂。
　　闻秋回头一看，美娇娘不知何时靠近了过来，顺手扶住了他。
　　“多谢啦。”闻秋勾唇一笑道。
　　“掌柜的，你这家客栈可曾找人做过法事？”
　　掌柜的闻言一愣，神色有些不对劲，闻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掌柜的叹一口气，把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三位客官有所不知，小店这里呀，原来是处乱葬岗，多的是孤魂野鬼葬在这里，小店本是开在前面不远的竹林里面，各位客官若是经过，应当还能看见那里有一所破旧的驿站。
　　“算算时间，应该是半年以前，有一位城里来的富家公子，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公子应该姓王，王公子来的时候只带了一个木匣子，王公子在客栈里住了一晚上，那匣子是我替他拿上去的，匣子重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啊，那是一匣子的黄金。”
　　说到这里，掌柜的满头是汗，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又听见楼下吵嚷的人声，这才继续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我去给玩王公子送饭，推开门，没找到王公子的人，我再一细看，发现这房间里的陈设与王公子来前无异，就连前一晚我亲手点上的蜡烛，也完好无损地摆在那里，可我清楚地记得，那蜡烛是没有换过的。
　　“我当时站在房间里面，有一种王公子根本没有来过的错觉。但是，我在床上却发现了那个木匣子，我打开一看，里面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黄金。黄金面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此为定金，请替我在东面修一座客栈，客栈需用黄杨木修建，格局仿照春善楼，我将于半年后来验收，在此之前，烦您暂代老板。多余之钱，归您所有。’
　　“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毕竟收了人家的钱，还是决定帮这个忙，于是我按照王公子的要求，在东面——就是这里——发现了这处乱葬岗，起先我还在犹豫，要是真把这里铲平了修成客栈，那些孤魂野鬼会不会来报复我。
　　“就在这个时候，王公子又来了。王公子又带了一个木匣子来，同样装满了黄金。我向他说明了我找的地点，没想到王公子非常满意，当即决定，就把乱葬岗铲平了，把客栈修在这里，倘若建成后有恶鬼闹事，那就找道士过来施阵布法，这样一来，就不用怕了。
　　“我收了王公子许多黄金，客栈建成以后，又多了许多生意，王公子说，在他接手这个客栈之前，所有的收益都归我。半年过去了，如各位所见，客栈生意极好，我也赚得盆满钵满，明日就是王公子来验收的日子了。我原本想着，就这么瞒着，总归没有出差错，等王公子一接手，什么野鬼恶鬼都跟我没关系了。不曾想，今日竟会有恶鬼入内，还惊扰了陈大公子，真是罪过。。。”
　　客栈里的灯忽而全部熄灭，陡然陷入黑暗的客人们惊呼一声，最经不住吓的小孩子最先哭了起来，然后是女人惊恐的叫声，男人痛苦的哀嚎……
　　“鬼啊！！！”
　　“救命！救——啊……”
　　“杀人啦！鬼杀人啦！”
　　……
　　各种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咚”的一声，陈古晕倒在地。
　　客栈老板这时早已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木木地张着嘴，发出惊恐的抽气声。
　　“得，果然是万事大吉，诸事顺利啊。”
　　闻秋有些自嘲地说道，他给陈古和客栈老板各贴了一张符，随后搂住美娇娘的腰，脚尖轻点越上栏杆，纵身一跃，翩翩落入一楼大厅的正中央。
　　“小娘子，这些给你。”闻秋拿出来一叠符纸交到美娇娘手上。
　　美娇娘有些惶恐：“公子，我不会用啊”
　　闻秋：“没事，就当撒冥币了。哪里阴森撒哪里。若是控制不住了就喊我。”
　　美娇娘点点头。
　　闻秋拿出一个摇铃，晃动三下。
　　一声浅，一声重，一声无声。
　　万籁俱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