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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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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566返程停在阿勒泰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商时序完成了折返段换班,他裹紧了羽绒服然后走向了停车场一辆已经被冰雪厚厚覆盖的小车。
在等待发动机暖起来的时间里他从衣兜里摸出了列车组塞给他的一小袋面包和一卷果丹皮。
从车厢里出来这些食物还是热的,可惜刚熬了一个大夜他没什么胃口。
昨晚从乌鲁木齐出发,有两个女孩子在开水间向他要微信。出于礼貌他用了一贯套路说了“稍等”,没想到年轻的女孩没有听懂言外之意,在后半程又向他要了一次,他只能给了。
后来是9号中铺的男人在关灯后发出了巨大的鼾声。旁边的旅客一脸烦躁地向他投诉,而他也无能为力。
再后来是在彻底陷入黑暗后坐在过道上的男人。
简飏,二十岁斩获XGAMES金牌的滑雪运动员,却在巅峰时退役从此销声匿迹。商时序曾经看过他的比赛,对这张脸有点印象,但也仅仅是有点印象而已。
每年前往北疆滑雪的雪友成千上万,其中不乏各路知名人物,简飏前往阿勒泰并不奇怪。
但让商时序没想到的是他没有像别的大明星一样包车从乌鲁木齐直驱将军山或是可可托海,而是上了这趟陈旧的绿皮火车,并将自己较为舒适的下铺让给了一位带着孩子的妇女。
熄灯后,商时序检查完托盘,他选择在距离简飏相隔一个窗的过道上座下。
他交了手机,所以只能和往常一样沉默且无聊地看着自己负责的这趟车厢。
窗外是被大雪覆盖的旷野,火车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在安静无垠的环境中疯狂叫嚣着自己的存在感。
有人睡得很沉,有人睡不踏实,不断在铺位上翻动着身体试图寻找最舒适的姿势,也有人选择在长夜和手机作伴。
黑暗中的简飏翻动着手机,幽蓝色的屏幕光照在脸上,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Y566的过道过于狭窄,而简飏个子很高,他蜷缩在玻璃窗旁的椅子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只能勉强卡在小桌板下。
这一定是不舒服的,商时序想。然而简飏好像并不在乎绿皮火车的吵闹和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甚至没有露出一点不耐烦的模样。
他不像大部分公众人物那样娇气和难伺候,举止随意。
黑暗中商时序能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看见他额前的短发和不太清晰的轮廓。他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状态,好像什么都无法影响到他。
如果现在把简飏扔下火车,他大概也会感慨一句“这雪真大”,而不是和旁人一样发牢骚。
商时序觉得自己的无端联想有点好笑,他看了一会儿,在确认简飏并不冷后没有选择送上一张毯子,而是闭上眼假寐了一会儿。
列车到达阿勒泰时,他喊醒了在座位上浅眠的人,提醒他不要忘了乘务室旁边的DYNASTAR雪包,同时宣告了这段平常旅途的结束。
商时序勉强将咽下了手中的小面包,碳水化物的甜味让身体在这个严冬里逐渐回暖。
他想了一下后备箱的器材,忽然决定这两天轮休时间不回布尔津的家中,而是导航走向了另一条道路。
艾依拉在将军山滑雪场开了一家咖啡店,名字叫回温。
将军山的雪季人流量众多,她磨好了咖啡豆,清扫完店面,又把吧台上一排民族风彩盘擦得锃光瓦亮才弯腰把今天的菜单插进了门口的雪地。
清晨是这里最安静的时候,等日光走到中午就会有大批雪友陆陆续续上山下山,到时候她的店面也会跟着忙碌起来,紧接着就是一直忙碌到太阳下山,夜雪结束。
艾依拉叉着腰站在及脚腕的雪堆里,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难得享受了一会儿风雪里的安宁。
商时序带着风霜走过来的时候,她还维持着这个叉腰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
“你晨练呢?”商时序随手摘下了自己的针织帽挂在店里的墙上,看着没入她脚腕的雪忍不住嘱咐道,“今天零下二十度,你要出去好歹把羽绒裤穿上。”
艾依拉这才睁开眼,她跟着走到店里,“我这叫集天地之灵气,再说腿早好了,羽绒裤多不方便。”
艾依拉大他两岁,得益于在北方上的大学,所以汉语带着点京片,麻溜而顺畅。
商时序从以前起就说不过她,现在依然是,所以他没再搭话,自己穿好围裙钻进了吧台后。
“你这加了一夜的班,还得到我这打工,多不好意思。”艾依拉笑嘻嘻的,脸上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神态,“给我泡杯日出拿铁。”
日出拿铁是回温的招牌,商时序早年跟着她学了一手,所以忙起来很快。
咖啡机萃取时整间屋子都飘着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将他的神经唤醒了不少。
回温店面不大,玻璃门厅外能看到大雪纷飞的街道,暖黄色的灯光和北疆清晨淡蓝的天空融在一起。很像极寒和极暖交融的一副油画,商时序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喜欢这种感觉。
他和艾依拉相识于二十年前。牧民的小女孩从小就要学做许多放牧的活儿,从马背上摔下来奄奄一息的时候,是他的父亲背着医药箱穿过南麓荒凉的草原把她救了回来。
毡房没有通电,商时序举着油灯看着商春来完成了那场三个小时的简易手术,直到艾依拉睁开那双黑亮的眼睛。
从此他在草原上多了一个姐姐,只不过这个姐姐有点叛逆。
二十岁那年艾依拉考到北京学习酒店管理,原本有机会留在乌鲁木齐工作,结果她放不下父母,坚决回到布尔津开了这家咖啡店。
时至如今生意也还过得去,不少人都是冲着她搞出的一些网红噱头,比如甜品雪山塔塔,比如这杯名叫“日出”的海盐咖啡。
商时序边把萃取液淋在牛奶上边问,“我那套装备呢?”
“在二楼。”艾依拉看着他熟练地操作,“怎么?累一晚上还有心情上去溜溜?”
“随便玩玩,高级道那边早上人少,我先去看看雪况。”
商时序原本夜班后是要回家补眠的,但在火车上见到见到那个很随意的滑雪运动员后他就改了主意。
他滑雪算不上专业,也不会多少技巧性的东西。只不过一方水土一方人,北疆入冬就会被大雪覆盖。小时候他常跟着父母去到冲乎尔草原和哈巴河县,大人去牧民家看病没空管他,他就会随便找块木板从矮坡顶顺着厚雪一路滑到坡下。
用干燥来形容雪或许不恰当,但那时候的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雪花落在脸上的触感,那是草原上风的形状和炊烟的味道。
商春来和何苏看完诊会在山坡下等他,然后笑着拍掉他棉袄上的细碎雪花。后来没人等他了,他也没空再往哈巴河跑,只能偶尔到将军山来找一找刺激。
他享受那种从山顶不受控下落的感觉,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两边的橙红色灯光在眼里变成一条虚无缥缈,永远抓不到的线。
有时候他会想,万一冲出轨道会变成什么样,安全界限外是嶙峋的山岩和皑皑白雪。
如果幸运的话他会直接死亡,感觉不到什么痛苦;如果不幸的话,他会躺在一堆白雪里,维持着薄薄呼吸,感受温度从体内一点点流失,最后重归寂静。
当然,这些话他永远不会告诉艾依拉又或者是别的关心他的人。
冒着热气的咖啡被送到了艾依拉面前,她浑然不知眼前看着平静的人在想什么,喝了一口道,“你记性真好,现在不用看配比味道都能做出来了。”
商时序抽出纸巾擦了下手,笑了笑没说话。
他转身爬上阁楼拿下了自己的那套雪具,慢悠悠地拆开检查。
艾依拉端着咖啡挤在他身边,然后从桌子底下抽出了一包肉干和茶,“达达让带给你的,这次的牛肉干烤的好,走的时候记得捎上。”
“帮我带句好。”
“多大点事。”艾依拉全家都知道他一个人住在布尔津,又没个对象,所以常照顾着。
她随口道,“阿帕还说下次你调休去家里看看,刚生了羊崽和狗崽,乖得很。”
她忽然静了一下,像是难以启齿般道,“还有...仲思羽给你带了点药和吃的。哎......我也不好拒绝他,只跟你说这么一嘴,你要是要就拿回去,不要我给你丢了。”
提及这个名字,商时序的手顿了一下,不过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他依然擦着自己那块单板,“扔了多可惜,放你店里吧。”
这下换成艾依拉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看着商时序去里间换好衣服背着雪包往外走,手里的“日出”也逐渐凉了下来。
有句话她没问出口,其实没必要问。
二十年,她太了解商时序。他心里壁垒太高,仲思羽是第一个成功走进去的人。
那段时间的商时序开始有了生气,开始社交,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曾经她以为商时序终于遇到了适合他的人,那么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后来的仲思羽走了,走得很果断,顺带将那道墙又垒高了几分。
她想苛责仲思羽的自私,又在设身处地思考的时候无法做出更好的选择。
有时候她看着商时序一个人,想着干脆帮帮仲思羽。现在没了阻碍,也还有感情,重新在一起也挺好。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商时序不会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