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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封城 ...
鲍冕话音已落,屋里二人却都不吭声。
楼外凄风阵阵吹来。
胡宝生仰头望去,见水势浩瀚,沿河村落阅无人烟,惟有瓜舟点点,他眸光微动,看向鲍明府,只见明府斜倚太师椅上,泰然自若。
此人若真有法子,既能挽救延平府生民,又能助他们部院一臂之力,倒不妨听他一试。
杨育宽摩挲着茶盏,盏中的茶早已不温。
想那鲍冕言辞笃定,可若真有什么大谋略,他自己为何不施行?
既唤他们来做,可见这法子要落到实处,多半要靠漕运部院手中权柄。
那办法,无非就是借调漕粮救济饥民,或是借调漕军肃清盗匪。
他鲍知府救万民于水火,传出去自是流芳百世的美名。
那美名由他担了,罪名又由谁来担?
无论是挪用漕粮给延平,还是调拨漕军到延平府,未上书得顺天府应允,哪个不是丢乌纱帽的大罪?
沉默良久,楼外暮色沉沉,江风大凉。
书办关上了东西窗,留了一扇北窗。
那火盆只余下点点星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鲍冕环顾两人神情,见各人各有所虑。
他直起身子,忽而长嗟一声,声音悲悯而沉痛,“他年芹茂而樨香兮,拜公卿以相酬。”
这诗句仿的是《离骚》体,诗文的意思说得再直白些,即是“事成之后,功名利禄官爵皆与胡、杨二位,而他鲍知府一概不沾染”。
杨育宽微微一怔,隐隐有些佩服。
——目下仕人大都汲汲营营,不想鲍冕有如此风骨,竟能将官爵视作身外之物,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目光更显敬重。
北窗嗡嗡作响,宛如山野竹林中嵇康的低语。
这个时候的杨育宽还不明白,凡功名之士,多非纯正之徒。
须臾间,窗振得愈发猛烈。
西风摇落间,鲍冕站起来。
远望北窗外,湖水甚大,曹山如笑,好似迎仙人鹤首。
他叹息一声,正走到那堵挂着山水字画的墙下,呢喃楚音。
此番情景,恍惚又是,“大夫行吟泽畔”时。
想到屈子,杨育宽有些许动容。
既然是为着延平百姓,他便也不求什么官名爵位,只要此事不妨害漕运部院,豁出命去,插一手也无妨。
胡宝生虽听不懂那诗的意思,可他已见了这洪水滔天的延平府,没道理不出力。
鲍冕抚摸着字画下的香案,转过头,笑容如春风和煦。
“二位,意下如何?”
胡宝生目光炯炯,拱手作揖,“既然为民请命,那如何行事,还劳烦明府将说个明白!”
杨育宽微微皱眉,作出犹疑神色,捧起茶来,“部院要寻的人,已经遣了兵备道去,不知明府所说的办法,如何与寻人扯上关系?”
鲍冕轻笑一声,眉头却皱起,“二位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难民往来,不计其数,如今在崇安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兵备道腿脚再麻利,成百上千的人头,一时也顾不过来。”
“如若不然,二位在船上这么久,兵备道何至于迟迟没有消息?”
听了这话,胡、杨二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江风萧萧吹起,撩人愁绪乱如丝。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接着问:“那依明府之见,此事该如何收场?”
鲍冕笑了笑,转头直直看向两人,目光犀利,话音掷地有声,“崇安四处漏风,一个个人头算不过来。可若是将出去的路封上,那部院想抓的人,自然飞不出手掌心。”
听了这话,两人皆是一惊。
延平受灾严重,哀鸿遍野,他俩原先以为,鲍冕既然来求,多半是想漕运部院调粮来接济延平府,不料他竟然是要封城!
可仔细一想也明白过来,救灾不但要粮,更要人。
把城一封,难民出不去,大都要返回故地,彼时,百废待兴的延平府也就有了重建城庄的民力。
杨育宽微微抬眸,不想他竟然是这个主意。
他撇过脸,看向北窗外。
夜来,云气四塞,疾风吹尘,寒风止不住地涌进来,堵得胸腔满是郁气。
一边的胡宝生低下头。
心想这鲍知府行事实在大胆,封住延平北上的去路,可现在难民都已经到了建宁,那必然要连带着建宁府一块儿封。
可这么一大片州府一下子都给封住,朝廷那边要如何交代,建宁知府答不答应?
想到这里,胡宝生犹疑地看向鲍冕,“这件事实在太大,可否容我二人再思量几日?”
鲍冕并未答话,目光越过火盆上空的蒙蒙水气,深深看了他一眼。
只一个眼神,胡宝生沉默着低下了头。
——这件事,只能快,不能慢。
楼外,风声动地,大雨瓢泼,檐水滴落。
听着“哗啦啦”的雨声,楼里更显静谧。
鲍冕软下了语调,扫过两人退避的神情,温和一笑,“二位,莫要多虑,此事倒也没那么为难。”
他抿了一口茶,面上笑意款款,“想当初,市舶司独揽贡舶大权,白花花的银子都往那里流,不想后来闹出了那样的祸事,一落千丈。”
“这市舶司一向由宫里内官把持,贡舶大权也只有落在内官手里才能让陛下安心,如今陛下将贡舶之事分权与部院,足见对漕台衙门的倚重。今时再造海船,也全指望部院。时过境迁,部院早已今非昔比,所谓顺天移文住俸,不过前朝故事。”
鲍冕这一番话听着像是大放厥词,可胡、杨二人身在东南官场,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本朝,总河一职式微,漕运部院大权独揽,将漕运与修河之事近乎揽于一身。
后来市舶司闹出事端,部院又平白得了贡舶的分权。
如今的漕运部院,恍若一个庞然大物,盘踞于江北。
而其能有如今的规制,并非仰仗于争权夺利,实多赖于“时无英雄”。
所以,胡杨二人久在部院,明明眼前风高浪急,他二人却从不闻金戈之声。
但是,没有远处的金戈,未必没有近处的狭刀。
“此事,还是要问过漕台。”杨育宽忽然出声,转过头,递给了胡宝生一个眼神。
胡宝生回过神来,想起这几年来陆东楼坐镇江北,每每自诩“常行涧中,无一步平地”,今年就连官船不够、调拨几十艘民船的事,他也向内阁递了条子。
封疆大吏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没谁了。
听了这话,鲍冕微微一笑,神情温和许多,“这个,二位就更不必担心。”
他摩挲着手腕上深绿色的珠串,坐下来,惬意地靠着椅背,“我与放篱是多年的交情,此事他必会答应。”
“我二人先是同乡同科,后是同僚,昔年,他在福州做参政,我在建宁做知州,书信往来从不间断。几年前他阿母去世,我也是去坟前拜过的。”
听了他这话,胡、杨二人对视一眼,安心不少。
杨育宽放下了茶盏,看向鲍知府,“既然如此,那依明府之见,这北上的路要如何封?”
观两人态度,鲍冕徐徐露出一个笑容,和盘托出,“建宁府群山耸峙,要从那里北上,高山是越不过的,仅有三条支流——松河、崇阳河、南浦河。”
“只要将这三条河的河口都堵上,难民就出不了建宁。”
胡宝生瞳孔一缩,没想到是这样的办法。
河口堵住,虽说难民的船就过不去了,可东南那些商人总是要吃饭的,过路的商船又该如何是好?
杨育宽不想这些“后话”,只单单一件“堵河口”的事,就是一座大难关。
当初黄河改道修筑堤坝,工部便鼓捣了好几年,如今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三条河都堵上,那便要筑起三座大坝,这怎么可能来得及?
他鲍冕嘴皮子一碰,说得倒是容易。
杨育宽轻嗤一声,“依明府之见,河口要怎么堵?”
鲍冕放下茶盏,看着杨郎中阴沉的脸色,兀自低头一笑,“我说过,请二位来,自然是二位力所能及之事,绝不会教人犯难。”
他长舒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到北窗前。
窗外正传来霹雳一声,万顷波涛激荡而起。
鲍冕眸光一暗,“河口自然不是靠土石来堵,土石或立或塌,对建宁还是延平,都没有好处。”
“惟有船,方能有堵、有疏。”
“轰隆隆!”
楼外大雨轰然落下。
天地间骤然一暗,东风吹雨过青山,远望浓烟暗雨,心也猛地揪起。
杨育宽微微一怔,抬起头直直看向鲍明府,“非得用漕船?”
鲍冕撑着窗柩,脸上似有愁容,叹了一口气,“水势太大,原是想调拨民船来,一来船不够,二来,民船最大的不过两百料,只怕还没到河口,就被风浪掀翻了。”
他转过身,靠着墙,凝望着面前两人,“浙江是有漕大省,依照那江中丞的脾气秉性,如今只怕仍未将漕粮悉数奉上,那部院的船多半还停在浙江。”
言外之意,这些船停着也是无用,不如用来堵河口。
杨育宽笑了笑,“你想得倒是周全。”
鲍冕回以微笑,眸光中却划过一丝厉色。
“凡事想有什么用,要做了,才会有结果。”
1、“他年芹茂而樨香兮,拜公卿以相酬”改自鲁迅的骚体诗《祭书神文》,原句是“他年芹茂而樨香兮,异籍以相酬”。
2、三条支流——松河、崇阳河、南浦河,改自福建建溪三条支流——“松溪、崇阳溪、南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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