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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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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气蓬蓬然,细雨绵绵,正落在篷上。
杨育宽立在船头,脚下却已经不是之前的六百料商船,而是一艘不到十尺的乌篷船。
前面划船的船夫着褐色麻衣,戴着斗笠,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
这船夫久在溪水间给人渡河,从来没见过哪个大官出来坐船,不待在乌篷下,反倒站在雨里。
他不由地皱起眉头,想到那沉甸甸的二两银子,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劝,“您且进去坐着,到了,小的自会叫您。”
杨育宽岿然不动,神情肃穆,只平视着前方。
溪水间,不远处有十二连桥,鹅儿戏水,沙白蒲青,隐隐的烟火气,估摸着已到了乡民居所。
“都快到崇安了,你急什么?”船篷下,胡宝生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睡眼。
原先他还嫌那六百料的商船小,如今却换了个更小的。
不过换了这船,他睡得倒更踏实了。
原因无他,这船是延平知府调过来的,虽小了些,但胜在替他们越过了关口,走得顺顺当当。
过了宽阔的江河,不久便能抵达崇安。
船头,点点冷雨落下。
杨育宽双眼颓丧着回过头,阴恻恻地看着他。
“你没发觉,这周围的河道宽了不少吗?”
经他这么一说,胡宝生猛地一怔,连忙坐起来,伸长了脖子向外看。
那十二桥,有半截都浸在水里,四围雾色环抱,露出半截白石桥,倒映成水中明月,两边伸出的尖尖枝头依稀可见水下的绿意,原来是一片灌木丛。
胡宝生仔细看了两眼,方才反应过来,“崇安、发大水了?”
杨育宽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望着他,像是在说“呆子,你才明白”。
胡宝生瞳孔一缩,心下大惊,慌忙站了起来,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压低声音,垂下眼眸,试探着开口,“那、那船工,不会已经没了吧?”
杨育宽仰起头,望着阴沉的天空下,水色滔天,“吉人自有天相。”
胡宝生猛地瘫坐了下去,抬眸望着浸在水中的村落,脸色灰败。
小船悠悠地荡在溪水中,四下静谧无比。
“咕咕咕”远处传来几声鹅叫。
不过须臾,眼前山丘立数丈,山下黑压压一片石楼,楼外横板作桥以通人行,辕门外,有数十艘大船泊于渡口。
他们这只乌篷船悠悠驶过,正夹在两舰之间,微风不到,昏黑如夜,闷不可当。
船夫收起了桨,笑吟吟地看过来。
“二位,下船吧。”
杨育宽一把拉起蓬下的胡宝生,两人颤颤巍巍地走上码头。
天光熹微,胡宝生打起了青白色油纸伞,摇摇晃晃地走着。
一抬头,正见那辕门上三个大字。
——延平府!
“这、这……”胡宝生刚刚睡醒,只疑心他是不是老眼昏花了,连忙转头看杨育宽。
只见杨郎中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那船夫来时说的话。
“二位,我们知府鲍老爷与漕台是故交,是一块儿在延平共事过的,今日听闻您二位在此有难,特来相助,老朽身上有令牌,若不嫌弃这船小,可捎二位一程。”
那船夫生得一副忠厚老实的摸样,手里还有延平藩台衙门的令牌。
胡宝生昔日替陆放篱给延平知府鲍冕送过些桂花酒,估摸这二人交情不错,这样一想,心中也没了疑虑,连连称叹那鲍知府真是热心肠,他们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便领着杨育宽上了船。
可如今,眼前“延平府”三个大字骤然砸在脑门上,他二人一阵恍惚,还没咂摸出滋味。
却听不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
“吁——”
一架青帷马车奔来,车夫穿着八品青色官袍。
胡宝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知府鲍冕身边的河道监管陈蟠。
陈蟠勒住缰绳,白净的脸上带着笑意,细眉凤眼,活脱脱一个戏班子里唱戏的小生。
见了胡杨二人,他连忙下马,拱手作揖。
“二位,明府有请。”
胡宝生木愣愣转过头,看向杨育宽,却发觉杨郎中也正注视着他。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目下人生地不熟,逃也无从逃去,这陈蟠、还有先前那船夫,摆明了是知府鲍冕的连环套,要将他们二人套死在延平!
只是他二人都想不明白——
眼下虽是六省漕粮进京的时候,可福建并不在“漕运六省”之内,福建延平的鲍知府给他们下套,既不能拖着漕粮不交,也不能逼他二人改漕粮账目。
弄这么一出,他究竟意欲何为?
两人惴惴不安地上了延平知府的车马。
不知走了多久,原先还有马车外还有人声,后来便静谧一片。
风回云断,雨初晴,马车终于停下。
陈蟠一跃而下,青袍飞扬,杨育宽与胡宝生相继走下来。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延平府藩台衙门,而是沙溪曲折处聚拢的一片湖。
湖畔种着十来棵柳树,柳树像是被水没过,那一半截还有浸润的深色痕迹。
老树卧波,轮困半裂,西望湖心亭,逶迤隐见。
陈蟠坐回马车,拎起缰绳,朝西边一指。
“那边一大片水草,隐着一排石墩,您二位走过去便是,明府已在亭中设宴款待二位。”
胡、杨两人对视一眼,自对方眼中窥见一丝无奈。
到了这一步,他们也没别的路可走。
白石墩很是宽阔,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路走得还算便当。
待移步湖心小岛,二人皆是一惊。
这亭居湖心,原先听陈蟠的话,他们还以为只是小小石亭,走过来见了全貌,才知湖心亭远不止一个亭子,是由成群白石垒砌的亭台楼阁。
这四围有苦竹环抱,碑板甚多而不足观,亭榭曲折,位置疏秀,有石螭吐水,目犹眈眈。
看得这番美景,二人却无赏景的情致,跟着书办上了楼,不知这鲍知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楼阁厢房南面挂字画,三面有窗,窗外云阴往来,船樯历历。
四面点了油灯,明亮异常,中间摆了个火盆,东西两边各是一排八仙椅。
二人一进门,见南墙的灯下,知府鲍冕坐在太师椅里,手里拿着一卷书,约莫是哪里的方志,看得很是专注。
两个影子在灯下拉长,鲍冕看见那一片灯影,悠悠抬起头来,袖袍一挥。
“二位,坐。”
杨育宽踌躇片刻,在东面落座,他今日是初见鲍冕,不由地开始打量他的容貌。
近看去,鲍明府其人剑眉星目,器宇轩昂,身子瘦削却没有半分文弱之感,穿了件墨色边纹湛蓝道袍,尽是飘逸之相。
风大转凉,胡宝生坐在西面,那窗开得大,坐得很不安稳。
今日被摆了一道,他心中满腔怨愤无处诉说。
鲍冕虽是个四品的知府,但对他们漕运部院的人却没有什么辖制权,他半路杀出来,将他们找人的事坏了不说,于他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天下没有损人不利己的人,鲍冕自然不是傻子。
只见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出鞘的利刃扫过两位远客的面容,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听卫所剿寇的人回话,二位远道而来,是要去崇安寻人,鲍某今日之举实属冒犯,只是断没有阻碍二位办差之意,反倒是诚心想助二位一臂之力。”
他语气温和,眼底仿佛蓄着春日暖意。
书办给两人上了茶,热气融融。
胡宝生冷哼一声,撇过脸去,听不得他“忽悠”。
鲍冕编了个由头,无端把他们弄来这里,说得难听些,就是强掳。
这姓鲍的长着九曲玲珑心窍,当他们都是傻子么?
杨育宽抿了一口茶,既来之则安之。
眼下既然没有法子离开,那便看看这鲍冕如何“尽地主之谊”了。
鲍冕将二人的脸色尽收眼底,起身走到北窗口,负手在身后,脸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神情。
“说来惭愧,今年延平发大水,大堤决口,将三个县的地给淹了,如今州府之内,流民四散,等到冬来,户籍都要销去大半。”
胡宝生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不耐烦,延平发大水,这跟他们找人有什么关系,东拉西扯的,真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杨育宽却已听出一二分,延平四处难民,田地被淹,就不得不去他处过活。
这些难民或是北上,或是南下,若是北上,延平府临北的就是建宁府,而他们要去的崇安就在建宁府。
鲍冕望着远处被没的村庄,神情肃穆。
他转过身,面对二人。
“如今难民北上,无外乎涌去了松河、崇阳河、南浦河,更有盗寇趁机作乱,四面村落烧杀抢掠,民不聊生。百姓如此遭难,鲍某枉称父母官。”
江风飒飒然,鲍明府一身道袍翩然而立,声音温润谦和,更有痛惜之意。
胡宝生心中触动,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方才大片被淹没的田地、民房,还有那半截横桥,不由地起了恻隐之心。
可如今延平盗寇作乱,他们驻守淮安,也实在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胡宝生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一丝惆怅。
借着昏黄灯光,他忽然想说些心里话,“倭寇在东南作乱不是一天两天了,部院连运粮的漕军都拨了一半充作海防。这几年光景,我们卫所的人也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哪里缺人便顶上。你们延平有难处,四方又何尝没有难处。”
这话音里含着哽咽,像是刻进了几许风沙。
鲍冕听后轻笑一声,落座南墙下,捧起茶来,“请二位来,自然是二位力所能及之事,绝不会教人犯难。而且,这件事做成了,不但于延平大有裨益,也能让二位及早回淮安交差。”
他勾起唇角,颇有几分蛊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