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引》彭喜庆

37、第 37 章

　　宴会之日转眼就到。

　　卫零做了个梦，梦中有着华美、灯火通明的地下大厅，舞姬们跳着优雅却暗藏杀机的舞步，宴会角落角落里酝酿的阴谋，屋外幽深长廊中逼近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宴会金瓶中满溢的殷红鲜血，以及远处美艳女子回眸时，嘴角那一抹冷酷、迷人的微笑。

　　她惊醒过来，已是天亮。

　　卫零怔怔着回味着噩梦，端坐着任由人打扮，看着头上一堆的金饰，身上穿着锦袍，她浑身难受，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这些浮华无用之物。

　　马车已经在北门套好了，几个嬷嬷过来请她，她看了看镜子里云鬓高耸的样子，还是一咬牙，拔下来几根簪子，“啪”得一声放在桌上。

　　太重了。

　　卫零提着阔大得裙摆和衣裳，一步三踢脚的挪到了门口。

　　几个丫鬟扶着她，又几个丫鬟扶着她的裙子，勉强上了马车。

　　卫然看着她这副别扭样子，淡然自若：“走吧。”

　　马车行进。

　　卫然一改之前的洒然，秉色端正，“别说话少吃饭，其他的事，我来应付。”

　　卫零“啊”了一声，“这么难受吗？吃都不能吃？”

　　卫然看着她毫无城府，转头道：“我的好女儿，你礼仪一概没学，你一动不就露陷了？”

　　卫然又补了一刀：“我在朝为官，需要颜面啊。说真的，这时候我真希望你死在半路了。”

　　卫零在爹面前，气焰矮半头，不敢大声说话，貌似乖顺垂头，实则反骨一身：“行，下次争取死在半路。”

　　卫然拿信札敲她的背：“就知道插科打诨！坐端正！坐端正！目视前方，不要乱瞟！手！手放在腹下！”

　　卫零乖乖照做。

　　卫然又交代了几句应答的话，卫零差不多背熟了，卫然这才没再训斥。

　　太后在琼华殿设宴，卫然和卫零并席而坐，卫零看了看四周，猝然和一个人眼神对上。

　　韩绮。

　　二人目光一接触，火星子都快喷出来。

　　他么的，真是阴魂不散啊。

　　更讨厌的是，她和他爹武忠公，就坐在卫零对面，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偏偏这样的大场面，就是一个字，等。

　　等得卫零双眼皮都快闭上了，等到和韩绮双目瞪得出血了，太后还没到。

　　“坐直。”卫然低声道。

　　与此同时，太后宫中。

　　“华俨。”太后微倾身姿，鬓边珠花微颤，望向帘后之人，“许久不见，你长高了。”

　　微风拂动门帘，可见来人身上的金火纹黑底衣衫，黑发黑眸，在夜色中俊美无俦，许久没有人直呼他大名“华俨”，猛然听到，还是心神微微一漾。

　　“多谢太后挂怀。”

　　二人隔着帘子相见，彼此都难以捕捉对方的表情，一来一回的语调也极尽客套。

　　太后手里拿着念珠，细细揉捻每颗珠子，双目低垂，“你还是不愿长留京中？”

　　华镜虚双眉紧锁，“不愿。”

　　太后放下念珠，深深叹息般说到：“执拗性子。”

　　华镜虚衣衫飘动长发如绸，亭下水光粼粼，繁缕花碎白如缕，他想起往昔种种，不愿辩驳，低眉道：“夜宴要开席了，太后移驾琼殿吧。”

　　太后知道他不愿谈这个话题，想起宴席上的卫零，曼声道：“那个卫家的姑娘，你熟悉吗？”

　　华镜虚眼神微动，“不熟。”

　　太后知道他的脾气，他说出不熟，已经算是有一定交情了。

　　“我记得你几次三番的救了她。”太后斜倚在扶手上，轻声柔语，如水缓淌，“我很好奇，她是什么样的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华镜虚沉默了。

　　他回答不了，人很复杂，他也不能一窥全貌——

　　卫零也曾被吓得瑟瑟发抖，也曾杀人如麻浑身噬血。她凶残，暴虐，奸诈，阴狠，但这些也不足以概括她，或许也能说她勇敢，单纯，善良，以至于无知。

　　太后见他不答，便不追问，只是对卫零更加好奇。

　　她调取过华镜虚在正天司的出勤记录，最近三次，都是为了这位卫姓女，最近的一次，甚至在前不久的深夜。

　　这种微妙的关系让太后嘴角微微上扬，但有的事情不该点破，于是转换话题，“你不喜筵席，不喜荣华，唯爱自由。这些我都理解，从不强迫你。只是你的功法，我许久没有考教了，我知道你最近很煎熬。”

　　华镜虚额前光束闪烁，太后性子温柔，说话留有机锋，恐怕不只是考教功法，想必另有图谋。

　　“太后打算在这里考教我的功法吗？”

　　太后看着远处的流沙滴漏，掐算宴会时辰，此时说话略快一些，“嗯，还有点时间。我怕你出去后，遇到什么厉害人物，应对不来，还是想指点你一两招。”

　　华镜虚拔出额前长剑，寒光凛凛，照应他紧绷的下颌线，抱拳道：“太后请赐教。”

　　太后华服飞扬，掠身出座，轻快如电，烛火轻晃，照影如鸿，须臾间已经到了院外，稳稳落定，激荡起脚底花叶尘土。

　　“寻常功法对你来说，都是杂耍游戏，”太后双目顿时大亮，面对着华镜虚细细盘查，窥探出他这段时日经历的对手留下的痕迹，“但若遇到真的高手，打起来难免吃力。”

　　华镜虚垂颜低首，“是，常有掣肘之感。”

　　“只是我没想到，你还遇到了魂术、幻术、丹术三术同修的高手？虽然没对你下手，但万一动起手来，你必然会输。”

　　华镜虚心想，这一路哪里来的这样高手？

　　难道是？

　　她？

　　太后缓缓说到：

　　“你通五行遁法，却生性畏水，此一门难以臻至化境。”

　　“剑术精湛过人，可惜剑术距离太短，你资历尚浅，还无法打出剑气。”

　　“符箓还算不错，关键时刻又如何能画符贴符？”

　　“你为半妖之身原本能修炼妖法，但嫌弃自身，以为妖法为歪门邪道，始终不愿在妖法一道开悟。你抱着宝藏不用，为娘实在替你可惜。”

　　太后每说一句，华镜虚眼中就暗淡一分，因为太后说得对，他修的虽多，确实门门有致命缺陷。

　　太后见他神色忡忡，显然是自己都说中，不禁有些得意又深深担忧，徐徐道：“如今，只能帮你破除禁制，解放你的半妖之身，让你修妖法。”

　　华镜虚断然拒绝，“我是正天司的人，怎么能修妖法？如何在正天司立身？！”

　　太后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妖法未必就是邪道，你是半妖，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我只是让你更接近自己的本源，况且，”太后顿了顿，“之前你也用过一次自己的妖身，是不是觉得很强？”

　　华镜虚依旧拒绝：“那次实在是无奈，我不想再用一次。”

　　太后见他还是这么固执，双眸涌动如火辖制住他的眼，低语如咒：“你说，你改变心意，你说，你要练。”

　　华镜虚瞳孔顿时放大，仿佛灵识被狠狠捏住，不由自主跟着她重复：“是，我要练。”

　　太后双眸恢复如常，拍了拍他肩膀，“好孩子，我就知道你内心想要力量。不然我其实没办法快速转变你的心志。”

　　华镜虚愣住，握剑的手猝然松开。

　　太后眼疾手快接住剑，指尖掠过剑锋，“修炼妖法，跟修炼寻常功法最大的不同，就是......”

　　她将剑锋握在手中，划烂手心取血，“与妖界通灵。”

　　华镜虚惊颤，说出出正天司的基本职守准则：“皇宫乃是奉常所庇护之地，不允许用功法！”

　　太后惯常和颜悦色的面颊上陡然展现出一丝冷意，“人的功法能管，妖法他管不了。”

　　她抛开剑，双手撑地，地面快速裂开，里面如乾坤倒转，太后抓住华镜虚往里面一扔，“进去。”

　　华镜虚被抛入无色无相无形无界的妖门中。

　　华镜虚握不住任何东西，紧张的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太后将手中剑扔给华镜虚，低声道：“别怕，自会有我的灵兽指引你。”

　　地面的缝隙合上。

　　太后回到寝宫内，舔干手上的鲜血，唾液黏合伤口，使她的手掌恢复如初，她整理好着装，准备赴宴。

　　......

　　月悬高空，琼华殿外头开始有细碎脚步声。

　　帘幕后的乐姬开始奏乐。

　　卫零学着父亲的样子，将整个身子伏地，抬眼偷偷看着无数宫人前呼后拥进来的那个尊贵女人。

　　她此时想起来，太后，不就是华镜虚的母亲？

　　太后上前坐定，很是和蔼的样子，双手大开极尽雍容华贵，“大家免礼，赐膳。”

　　众人称喏，宴席始开。

　　卫零借着酒杯，才敢看向太后。

　　太后此时也看向卫零，瘦弱苍白的脸平平无奇，裹在金灿灿华服美饰里，像个被包装过度的物件，就这样普普通通的女人？

　　卫零触电般的缩回自己的眼神，太后和奉常一样，有一种不可触碰的威严。

　　以至于现在宴席这么久，她还看不清太后的样子，她有些紧张，准备喝点酒壮胆。

　　“别喝酒，别如厕。”卫然借着周围的乐声，在一旁低声提醒她。

　　卫零假装抿了抿，低声道：“爹，我连饭都没吃一口。”

　　卫然也用气音说到：“饿着。”

　　卫零饿的没力气：“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做，太后就会高看我一眼嘛？”

　　“不，你不动，就不会露痕迹，她就看不穿你，看不穿你才会对你有兴趣。”

　　“有兴趣又怎样？”

　　“你不想嫁人就听我的。”

　　“那你岂不是少了挖别人眼睛的快感？”

　　卫然白了她一眼，拿起筷子大快朵颐，全然不管饿得半死的卫零。

　　卫零受不了，“爹，我想吃。”

　　卫然：“闭嘴。”

　　卫零卷起袍子拿筷子夹肉。

　　乐伎换曲间隙，韩绮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向太后跪拜，立起身子，疾速而清晰的说到：“臣女韩绮，有事要奏报太后。卫氏女卫零！她杀人无数！理应下狱审查！臣女亲眼所见！更有联名奏疏一封，请太后娘娘做主！”

　　“臣女绝不愿与罪人同席！若有机会，必然亲自送她下狱！”

　　在座之人哗然，目光纷纷聚集在卫零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