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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海边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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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知渔坐在会议室,听医院宣布这件事的处理结果。在成为医闹事件的亲历者之前,她也曾无数次在网络上对着伤医杀医的新闻表达自己的愤慨。当她无缘由被掌掴在地,而打人者只受了点无关痛痒的惩戒时,她突然泄了气。
这个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是可以预料的。受害者亦并非她本人,而是千千万万个医务工作者。
于知渔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她的老师也在其中。于知渔知道他尽力了,这些天他四处奔走,努力为于知渔争取最大的权益,但现在,他被安排与自己的学生相对而坐。
领导们的话讲完了,所有人都看着她,等待她接受,然后说些理解与感谢的话。
她渴望改变,便以沉默抗议。她或许会拼上自己的职业生涯不要,也要搏出个公平,若是他们把张主任也牵扯进来,于知渔就不得不主动递上一个台阶:“我想休息几天。”
只要她开口提要求,这件事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至少在对面这群人眼里,别看他们也穿着白大褂呢,可他们的白大褂是蹭不到污渍的,干净得发亮——不再是昧着良心的假意安抚,也不再是来自上位者的怜悯,它变成了双方互惠的交易。更何况这个要求在高贵的行政岗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放几天假而已,反正干活的也不是他们。
于是,肉食者们心情大好,爽快地批了一个月的假。
又一件窝囊事诞生了,义愤填膺者有之,马后炮者有之,看笑话者亦有之。但医院里的瓜迭代很快,还不到一周的时间,大家的目光就被某位明星来医院查梅毒的小道消息给吸引走了。偶尔有几个吃瓜不及时的人,从他人嘴里得到的都是精简版《心内科有个医生被患者打了但是没有动静估计医院给压下去了》
“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姜潭打电话来问她:“那人蹲了几天局子?”
“我不知道。”于知渔回答:“我可以歇息一段时间了。”
她的心理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问题,比如看到医嘱系统会浑身发抖。
这种状态,怎么做白衣天使,为医疗事业发光发热呢?
就这样,她坐在了初夏微凉的树荫下,面朝湛蓝,慵懒惬意。
雪与海,是于知渔最爱的地球意象,地球之外的则是宇宙星体。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无限,对她而言,无限即自由。它们是塞壬的歌声,诱惑她不断亲近。当双脚被海水漫过时,于知渔低着头,看潮水裹挟着砂砾慢慢褪去,心内心有一种冲动,想追随它们离开,去往更深更隐秘的境地。
这可不是什么好念头,哪怕她的目的并不是结束生命。如果有一天,她进入太空,肯定也想剪断连接自己与太空舱的脐带,飞向银河系的另一端。
结局都是窒息死亡。为此,她决定暂时不再触碰大海。
这座海滨城市近些年大力发展旅游业,沿着曲折的海岸线修了一条长长的可供人散步消遣的步行栈道,于知渔每天随机从一个地方出发往前走,没有给自己设定具体的目标,累了就停下来歇歇,不想走了就打车回去。这一路上或有嶙峋怪石,或有古朴的青瓦房屋,或有孩童嬉戏的沙滩,每走几步眼前的景色就会发生变化。她时而被吸引驻足,却不愿走入画中破坏美感,只化身为看客,躲在阴影中偷偷欣赏。
这天,于知渔路过一片人迹稀少的海岸,海水被风推搡着不断舔舐礁石,大朵大朵的浪花尖叫着绽放。她靠在护栏边眺望远处的地平线,任由思维发散。
有三三两两的海鸥低空飞过,她想起高中地理学过的洋流,想起海带是藻类植物,想起国外的海鸥会吃薯条,想起在德国留学时,和同门Ester冬天跑去地中海度假。不如……她终于酝酿出足够的勇气说出这个盘桓在心中许久的想法:去德国做博后吧。
这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她总是如此批判自己。
人生前四分之一大都以学生的身份度过,毕业之后她尝试着走出象牙塔,幻想着自己能闯出一片天地,现在遇到碰壁了,第一反应还是逃回学校继续读书。
像极了老家屋檐下试飞的雏鸟,因为害怕颠簸的气流而啾啾叫着缩回鸟妈妈的羽翼里。
现在,她需要重新评估做博后对自己未来发展的利与弊。
江百舸同待播剧的搭档女演员乔仪来B城拍摄宣传片,制作方计划做成七夕节的惊喜物料,便没有公开行程。
人对美的理解是可以产生共鸣的,这片海滩远离热门景点,可供发挥的角度繁多,因此被剧方挑中作为取景地。当他们一群人出现在视野中时,于知渔的关注点仍然停留在博后这件事上,压根没注意到有人闯了进来。再加上她所处的位置与海滩相距甚远,中间还隔着一大片崎岖乱石地,她压根看不清人脸。
而海滩上的人很快发现了她。
“那人是代拍吗?”导演问身边的助理。
乔仪手搭成凉棚状支在前额,眯起眼睛观察:“不会吧,哪个代拍大咧咧站这么显眼的地方拍呀?”
“我看看。”江百舸拿起望远镜,从他的视角往高处看,于知渔正趴在栏杆上盯着他,面无表情,眼神复杂。他在极度震惊的情况下脱口而出:“她不是代拍。”
乔仪奇怪他为何如此斩钉截铁:“你怎么知道的?”
江百舸意识到自己失言,轻轻笑着掩饰:“我觉得你分析的有道理,代拍都偷偷摸摸的,这人看起来就是个游客。”
“那就不管她了。”导演自己也拿望远镜确认了一下,吩咐道:“我们开工吧。”
江百舸的大脑对于知渔发呆时的眼神进行了加工深化,以致于他始终无法进入状态,不论是拍相拥还是亲吻的特写,他眼前总会浮现出于知渔清冷的眼神。这种感觉陌生又无助,他出道十几年来还从未遇到过。
连拍了两条都不理想,其实导演觉得上一条可以过了,但他为了追求更好的效果,坚持再拍一条。
“江老师这些天连轴转太累了,我们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吧。”乔仪是个优秀的合作伙伴,对作品的要求也很严格。
能得到她的支持和理解,江百舸感激万分。他朝工作人员欠身致歉,深吸气逼自己入戏,同时情不自禁地转头看向于知渔所在的方向。
这一次,栈道上没有了她的身影。
于知渔不知何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此驻足的时间过长,沙滩上也来了一群“游客”,她不再贪恋眼前这片景色,随机出发前往下一站。拨开迷障,她在跋涉时开辟了新的路,心里松快不少。
肚子有些饿,去吃点什么好呢?她步履轻巧,蹦蹦跳跳躲开阳光穿过枝叶缝隙留下的光影格子。
不过,有些鸟儿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张开翅膀扑向辽阔的天空;有些鸟儿却重重摔在了地上,任凭年幼的她如何救治,最终都归于死寂。
干扰源消失,江百舸心中却不免遗憾。工作为重,他还是迅速找回了状态,后面的镜头都是一条过。
明天还要去校园里补拍几个镜头,江百舸婉言谢绝了剧组聚餐,大家都知道他平日忙得起飞,纷纷善解人意地表示理解,没有硬拽着他去。
导演和乔仪站在车前同他讨论了几句明天的拍摄重点,还叮嘱他趁着这两天行程单一多休息休息,回去了肯定又要到处跑。
“江老师,明天也争取全部一条过吧!”乔仪笑着对他说。
“好,今天辛苦各位了,我们明天加油。”
车窗缓缓升起,江百舸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慢慢淡去,他从包里拿出手机,对坐在旁边的何凯说:“今天下午那个人是渔渔。”
“渔……于老师?”何凯同乔仪一样惊讶:“这么远你都能认出来?”
“她在盯着我看。”
何凯拿胳膊肘顶了自家老板一下,揶揄道:“你也太逗了,难不成于老师闲着没事跑来当私生?”
江百舸摆出一幅“你不懂”的表情,疯狂刷新朋友圈,结果不出他所料,于知渔发了新动态。
没有配文案,只有几张她拍摄的照片,是镀了金的波浪和岩石,依稀能辨认出是他们拍物料的区域。
“我去?真的假的。”何凯瞪大了眼睛,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于老师真是成了你的私生粉。”
江百舸见他停下,追问道:“那第二种呢?”
“你们俩是真有缘。”何凯纠结半天,下了这个结论。
江百舸默然,他不知道这是否算得上有缘。现在回想起来,他与于知渔的相遇总是充斥着偶然和不确定,其中必有一个人狼狈不堪。凡是主动争取的,或心中渴求的,都没有结果。不知道于知渔如何,只要他在那座城市里,他总是期待能在什么地方再经历一场偶遇,可惜他环顾四周,从来没有发现过她的身影。
他安慰自己是地方太大了,可是一转眼,两个人就在陌生的城市相遇。
这次狼狈的人应该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