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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墨染素雪 ...

  •   “沈……倦?”千初抬眼仔细端详着明霁,只觉得那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的容颜与多年前的故人隐隐重叠,细看二者并不全然相同,沈倦的跋扈只是恃财放旷的傲慢,眼前男人散发的压迫性气场虽也傲然凌人,却更多来自于那锐利如膺、似能洞悉睥睨一切的眼神。

      不对,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况且沈倦死在少年晏晏时,面容比起这人来说要更加稚嫩些。

      千初注意到他手握墨笔,笔身是通透明净的青蓝琉璃制成,尾穗悬挂着半掌大的玉佩。

      执笔判万卷者,数遍神鬼千篇,唯有判官之位。少说活了五六百年,她还是对神鬼异志了解一二的。鬼界有判官断阴府冤罪,神宫有明霁掌阳间万事。手执白玉毫,身着白衣,身侧随侍笔墨纸砚四文官者——笔为中书君、墨为松使者、纸为褚知白、砚为即墨侯,四者分黑白两立,居中间这位则大抵是神宫锦书堂的明霁神君。

      原以为掌此高位的真神应是和渡财模样差不多的虬髯大汉,没想到是如此地修长舒朗,只是森冷的表情透过那黑沉沉的瞳,传递出的漠然压迫得人心悸。

      认出这是自己今后上司,千初连连恭手:“本王……啊不,是千初疏忽了,原来是明霁真君,真君、真君好啊。”

      听闻此不着调的行礼,本来一直肃穆的几位随侍都忍不住有点乐了。

      为首乐出声的应是中书君,上衫素白配下身的青黑长褂,正如墨笔般素雅。看着是衣冠楚楚的少年郎,却因此刻有些难忍笑意而显得有些动容。

      “咱们真君好在哪儿呢?”褚知白也凑上前来朝着有点语无伦次的千初半开玩笑打趣,明霁只是无声地斜睨了他一眼。

      四下没有别人时,这几位随侍也卸下了在正式场合的肃穆,虽是在素来谨言的明霁面前,但他们此刻似乎也不甚在意君臣之礼的繁文缛节。千初也是在这稍显松弛的氛围里渐渐呼吸平顺了下来。

      “真君好在——很助人为乐!”支吾半晌,她认真思考出了个自我感觉正经妥当的答案。毕竟打捞自己也是妥妥的属于善事一件。

      明霁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眉间的红点也随之诙谐地上下一晃。

      “行了,知白兄就别拿她寻乐了子了,”即墨侯出声打着圆场,转而她回过头来向千初温声道,“刚刚明霁真君给你写了赤石墨书,我就先帮你把外衣褪下来了,你现在先进屋换好衣裳吧。”她怀里正抱着一簇丝织衣物。

      即墨侯是锦书堂内统筹琐务的主管,褐瞳朱唇温婉端庄,一见面便给千初留下沉稳可靠的印象。

      “噢,好。话说这个赤石墨书是什么东西……”千初开始思忖即墨侯的话,墨书也罢,就算真君自己写他的书,关自己穿不穿外衣什么事?

      一直在旁边沉默驻守的松使者似乎看透了她的困惑,缓缓张了口:“赤石,极烈性石。”

      千初仍旧似懂非懂地看着她,见松使者黑袍加身,腰束却极细,能看出也是个曼约女子的身段。

      “赤石研的红墨,搭配真君的笔书之术,驱寒。”松使者异常沉着的声音缓缓停顿,“书迹着身,方能驱退霜雪寒潮……”

      着身?

      合着这写书不是写纸上,是写在自己身上的?

      千初才注意到真君手持的玉笔毛尖还蘸少许红艳如血的墨汁,明霁只是敛目自如地低垂着头,她却两颊倏忽像那笔尖般红润。

      “别怕,咱们真君正经得很,”中书君看着她面红耳赤的模样也了然于胸,试图去安慰一番,“主打一个神性万丈,向来对女色没有半分兴趣,连神宫的女官都看不上一个,更不用说女鬼啦……”

      做鬼这么多年,千初也对神君修性有所耳闻。中书君并非在瞎掰扯,她也大致明白神宫与鬼道的不同,鬼府炼气靠历劫,神君筑气靠炼心。

      从明霁真神的面相她看得出,静得如一汪深潭,澈如无情无欲,光是去想象这般清冷矜贵在上的神明有丝毫俗世之欲都觉得像是对高岭清月的亵渎。

      更何况,作为阅鬼无数的鬼王来说,这位明霁真神长得还……挺让她赏心悦目。光是联想到那双骨骼分明的手执笔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的一幕,就有些令她心驰神荡。

      “本王也……没有很介意的意思吧。”介意多少还是有,但顾及明霁身份和品性也只能先压下不提,毕竟以后还得在他手下干活的,退一步对彼此都好。

      没有过多理会中书君的满嘴跑火车,明霁顾自朝门内迈步,千初下意识给他侧开一条道。其余人像是突然心领神会般纷纷默声,皆停在门槛前,没有再跟着他踏入室内。

      见侍者们都静伫门外,千初在门槛边上一时有些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踟蹰:“那个,就多谢明霁真神相救,我就先走啦。”

      明霁驻足,微偏过头:“你进来,别人退下吧。”

      笔墨纸砚四侍者颔首而退,即墨侯离开前将手中裳递给了千初手中,还把她顺力往屋内一推。

      搞什么,怎么就都退下了?
      刚被推进来还打着踉跄没来得及站稳,身后的门也被外力一推,关门声响震得她又吓一跳。

      不知道的真有点像强抢民女的土匪情节,但瞥见明霁真君一脸的正经淡然后,她又觉得这明霁散发着连强抢的步骤都不甚了解的纯然气质。

      进屋后他一直走到天窗下的玉台前,并未多看千初一眼。天窗顶上开着枝条繁盛的白梅花,瓣白如雪,稀疏了外界照进来的暖阳。

      他抬手触上一枝白梅,举起沾红墨的笔,轻点花芯。红墨似有灵,迅速从笔尖抽离殆尽,游到蕊心蔓延至花瓣,再顺延着枝条击鼓传花般地染红了一片雪色。红得突然如此妖艳明媚,像给四周的清冷赠了一屋的春意。

      千初想起了曾经花木扶疏有致的沈家大院,沈倦少爷最爱的朱砂梅树也是落在院前,红得此番艳丽绝美。

      “这也是那什么,赤石墨吗?”千初第一次见这种神仙法术,她瞪大了眼睛,走上前去轻抚从窗外伸进屋子的梅,“一下真的就全变红了,好美。不过,这是要做什么呀?”

      她把目光从红梅上挪开,看到明霁一手轻轻拨弄白玉毫,只见原先的红墨消失得彻底,墨笔尖是一尘不染的白。

      他不紧不慢的动作也在空气中带出一阵微妙的氛围,千初看他还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敢再多乱说话,只等明霁自己开口。

      “渡财真君他,本意也并非要陷害你。”明霁轻拢袍袖,举着墨笔朝袖内一送,半丈长的东西瞬间消失在乾坤空虚中,“神宫的寒池能洗净阴气凝定素心,按照惯例,鬼界前来进宫的,都要走这道程序。”

      “也就是说,寒池会与身上的阴阳气息中和。虽然初入水的一刻冷若冰窟,待气息调和后凝成的阳气会自发驱散寒意。”他深邃的视线凝聚在千初身上,说不清眼底摇晃的是什么样的心绪。

      她心悬起来,无法直面对方深沉的凝视,她知道下一刻他就会将呼之欲出的答案捅向她面前——

      “千初,你聚不起一点阳元,寒毒再多留半刻,你就会魂飞魄散。”他声音很轻,眼底威严,“身为鬼王的你,脆得多少有些离谱了。”

      千初起一身寒颤,阳元散尽,她甚至无法凝聚出一滴冷汗。在明察秋毫的真神面前,她知道自己瞒不住,放弃周旋:“真君大人神通八达,没想到初次见面就给看透了。”

      身与心可能都给他看明白了,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明晃晃躺在砧板上任人数落的鱼肉。

      对于阴阳两界来说,无论修鬼道还是仙术,凝聚不了真气就两条路都走不通。在这种厉鬼神仙各自都有自身术法混世的地方,毫无修道之力的千初相当于千军万马之中的一株草芥,被人随意一抡可能就归于虚无。

      所以她向来为人处世得圆滑不漏。

      本来在鬼府当差的时候也并不碍事,人来人往也只当她是游手好闲,除了日夜二人并无人知道她是一点真本事都练不了。
      实则只是风中残柳,这般摇摇欲坠。

      “就是这样废物的鬼王啦,”千初扯扯嘴角,自嘲地笑,“还望真君别跟别人说出去就好,反正本王已经是废鬼一枚了,供您随意差遣就差不多了——不过先说好,脏活累活就罢了,别支使本王干太过分的事情哈。”

      听闻此言,冷若尊佛的明霁面色松柔了些,隐约间她听见他极低的一声嗤笑。日昼渐盛,他肤色在天窗倾泻的暖阳里白得有些刺目,千初微眯着眼,好像看见站在对面的男人悄然的笑意。

      “吾若是以此为筹码,每日支使你做各种违心事情,你也能接受?”明霁直直盯着她,看不出心底思绪。

      “不然呢,违心也得接受吧。”千初也不装什么,底牌都交了,她却莫名有种无端的松懈,“况且,明霁真君举止周正,您是神中君子还是小人,本王心中有数。”

      大概是靠直觉,她并不过多胆怯这个光华内敛的男人,自顾地为之在心底做担保。俗话说,气质斐然,就能让人一眼信任而不是警戒。

      话放出去后,明霁显然也愣了几秒。

      “好,不会有人知道。毕竟,”他顿了半晌,“吾也不允许让别人——欺负吾的手下。”眉露冷肃,有那么一瞬间,千初悟到了之所以神的言辞如有千斤重,是因为哪怕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也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全心相信。或许连一丝对神明的怀疑都是一种冒犯。

      或许鬼界的谣传是真谣,传道心狠手辣的明霁真神,实际上是护短的善良上司,思及此,她顿时觉得在神宫的前景一派明亮。

      于是心底暂且生起一丝心安,她低头,扬着浅浅笑意:“那以后就劳烦明霁真君多多担待啦。”

      明霁侧目,女子在他的眼中笑靥清澈,纤薄的衫衣衬得那张未上妆的素颜毫无血色,散落的发和娥眉敛黛在一片雪白里明媚得夺目。

      本没想充作一个老好人的模样,但不知为何一看见她就没由来地收敛起傍身的冷傲锋芒。他还能回想起方才为她书写赤石墨书时,褪下衣裳时连着瓷瓶口般细瘦的脖颈下稍显单薄的肩。

      正觉得心底有什么复杂混沌的情愫在暗涌时,脑中似有根无形的弦丝紧拉了一下。明霁微皱了下眉,抬手轻抚着太阳穴,仍残留着方才一瞬中的刺疼,顷刻搅散原本具象生动的心中思绪。

      千初从他身侧探出头来,如瀑青丝也散落在玉石台上,如同他猛然被搅得四下散落的心绪。

      “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吗?”她注意到他稍纵即逝蹙起的眉。

      “无妨。”明霁垂目,甩甩袖子欲转身离去,“吾还有要事,先走了。你在此处随意就好,若有缺的物件禀报给中书他们。”

      “噢……诶,此处?”她愣了一下。

      明霁已踱步行至门前:“嗯,此处名白玉阁,安排给你休憩的地方。吾已经让即墨侯备了浴池,红墨书在祛寒后会留下浮血,切记用温水洗净,赤石的墨在身上停留过久会灼伤留痕。”

      隐约间确实觉得背上有残留的微弱热意,她连忙点点头致谢:“有劳真君费心,本王今后会好好给锦书堂卖力,还请真君一百万个放心。”

      真君本神是怪好人的,领悟到这点后的千初心情好了不少。她接着兴冲冲跑到门前,先一步为他打开了门:“真君您慢走,路上小心!”

      所谓马屁这东西,谁让她心情好就往谁身上猛拍。

      明霁正无奈浅笑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踏出门槛后回过头来。

      “染红梅,是吾的见面礼,”他对上她的视线,“来日方长,千初。”

      这个场景在千初心底记了很多年,门外浮云暖阳里,屋檐的光影将他的明暗沿着面中一分为二。幽深的瞳眸墨色沉沉,虽然不动声色的冷峻,她却仿若被拉入层层涟漪,不觉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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