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绗舟见闻录》小蓝本

5、终考

　　十月天里秋高气爽，金色的梧桐树叶摇落，并未及时清理，给古朴与机械质地的缤绛添了一笔暖色。清晨的日光微露，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湿润，眼前蒙了层淡黄色滤镜。

　　但我可没心情欣赏秋景，今天是终考的日子。

　　列车缓缓从蒸汽动力铁轨上驶来，随我上车的还有小泉和凫鸯。

　　没错，她们也要参加终考。起初听闻我也是大吃一惊，凫鸯倒还正常，毕竟也是刚刚中学毕业。可小泉……分明已经拥有了魔器。

　　一个学士一生只能拥有一个魔器，在入会时被赋予，无法改变。小泉若是使用魔器，神殿附会会员的身份便会暴露。

　　但我现在知晓，大魔器是原初的魔器，不会占用槽位。换句话说，小泉可以拥有两个魔器。她希望能和我打入红莪会内部，组织起兴复神殿附会的力量。

　　小泉在学会学习了一年，多半能考上红莪会。但是……她对我哪来的信心？就凭我的什么“魔术领域”？

　　列车已经驶过了黑馆，再向上的城市景象陡然一变。

　　路边本是挤满了房屋商铺，此时却异常开阔，白石板铺地，左右两排带庭院的各式洋房。看来缤绛城中住得越高，社会地位就越高。这儿应该都是些富人或是官员。蒸汽管道被巧妙掩在篱笆、攀缘茎的花后边。列车站点的排布也紧密了些。

　　列车驶到了终点站。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圆形平台，比之城门口的广场略大，左右大道在两侧收拢。再向上便是神殿了。圆柱式的升降机靠在后方平台边缘，直通向山巅的神殿。

　　平台是一个硕大的圆柱嵌在山坡上，平台前方有一片大型建筑群夹在左右大道之间，均是古老的灰色石质塔楼，与周边雕栏玉砌的洋房格格不入。

　　一座灰色钟塔峭楞楞矗立在中央，左右两边建筑对称齐整。

　　列车的提示音指明了此为何处。

　　“终点站，绗舟学师院，到了。”

　　没错，终考考场正是学师院。

　　我和小泉步入学师院偏门，此时不少考生正鱼贯而入。

　　这里似乎没有被缤绛城的蒸汽化侵略，保留着古朴情怀。石砖的旧城堡式建筑环钟塔而立，梧桐树遮出大片荫蔽。黑色金属路灯点着油松，侧边挂下竖条旗，纹着学师院院徽：一本翻开的书围绕着藤条。

　　终考没有名额限制，二十岁以下即可报名。我在一处厅堂登记了信息，随着人流走了半小时，到了终考试场。

　　那是位于钟塔正前方的大礼堂，宽足够百米，长是宽的数倍。弧形穹窿吊着黑漆金属吊灯。嵌在墙中的圆形支柱雕着各式几何图形，支着红烛。室内已摆满了桌椅。光线不算暗，但总觉冷风穿堂，空旷沉寂。

　　前排已坐了很多人，我捡后排靠边的位置坐下，不安地玩弄手指。小泉和凫鸯在我的右边落座。

　　我本不该紧张，因为终考年年都能报名，有无数次机会。但第一次落榜，后来考上学会者百年来不过两位数。像是有种魔咒，隐隐昭示着这将是个分水岭。

　　我的人生，随着铃声的打响，向一个分岔路口平滑过渡。

　　终考分为一试——魔术理论和二试——数学。考试时间四小时。

　　一试题我做得慢而稳，因为我在二试不可能拿太多分。

　　“若一个拥有菊魔器的学士强行进行帆船魔器的传承，可能有哪些后果，写两点。”

　　我略作思量。菊喜弱水，而帆船带有强水和物理属性，与菊最是相斥。若该学士的菊进化至二段，则拥有一定强水抗性，帆船的传承会导致菊在灵魂中的失控绽放，爆体而亡。若该学士未至二段，则不具备强水抗性，会导致菊萎蔫或折茎，器销魂散。

　　书本上的理论我已滚瓜烂熟，一试不过是知识点的挖空罢了。小泉正在草稿纸上演算，显然已醉心于二试难题。

　　我翻开卷二，只有一道试题，孤立于左上角。

　　“一个由有限个点组成的点集，每两个点所在直线的连线都会经过另外至少一点，问该集合是否存在。”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但我仍闭上眼，尝试在脑中构建起模型。忽然，电火花“啪”地闪过，意识中扩大出一片明亮的空间，茫茫然不见尽头。那组点平平排列于意识的空间中，似乎任我调度，收敛与无穷。

　　大概是察觉到我的诧异，小泉对我会心一笑。我已明白，这就是替小泉疗伤时产生的所谓“魔术领域”。

　　顷刻间，空间中闪过无数组点与线，灵动地扭转跳跃，在我意识的轻轻挑拨下排列出无穷变幻。

　　正沉湎于属于形带来的无穷乐趣，我敏锐地捕捉到一个黑色圆点，这是“眼”。和那时一样，黑得深邃，这次却转瞬即逝。

　　我继续调度点与线，察觉题目与治愈小泉的过程有几分相像。细细琢磨，当时是由最小推到无限大，证明存在。那么反之，由“最小”推向无限小，岂不是证明不存在？

　　魔术领域开始变换，碰撞、交接，组成了每三个点互连的三角集。无法描述这个抽象图形的形态，但它分明地存在于空间中，似乎每条直线的表达式都已印入脑海。

　　我迅速锁定了一个三角形，它拥有一条全图“最短”的高。

　　只要再找一条更短的高，就能发现矛盾。空间中出现无数眼，但皆是一闪而过，我甚至来不及用意识的触须碰触。

　　已经陷入僵局。即使魔术领域能排列点集趋于无穷种情况，却永远不可能抵达无穷。

　　无数隐现的眼中，图像在失调里不时夹杂着一丝和谐。意识笼罩空间，俯瞰全局，寻找那个创造和谐的眼。

　　在电火花闪过的一刹那，我锁定了最短高底边上空的眼，狠狠推动了它。

　　那眼像凫鸭滑过水面，漾出绝美的波与线。它扯着一条……最短的高。那高被拉着，无限趋于“最短”，却无法抵达“最短”。几何变幻的美妙摄人心魂。

　　眼倏地一挣。

　　“锵”

　　最短的高应声而断。

　　题目已经解决了。

　　七日后，缤绛城，学师院侧门。

　　今天已经张榜，贴出了各学会的录取名单。我的心怦怦跳着，拉着小泉兴冲冲跑到人群后。

　　至今也很难相信，我解出了二试的唯一一题。回旅店详询，小泉在魔术领域中的演绎过程与我基本一致，这让我有了自信，可一颗心总是悬着，大概是我“作弊”的缘故吧。

　　挤了半天才来到名单近前，榜首的“玉泉”二字不出所料，小泉聪明又有魔术领域；榜二的“凫鸯”让我既惊又喜；而榜三的“芙兰”让我躁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呆立了片刻，我回身紧紧抱住小泉。

　　“进了，我们是第一大会的学生了！”

　　小泉只软软地让我抱着。我意识到她的情绪不对，她的身体在抖。

　　（我们，神殿附会，对不起，你，困扰）

　　她的眼角微微浸着泪，抿着嘴唇，显然在努力压制情绪。

　　我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坦白说，那一刻，我确实忘记了和小泉的约定——加入神殿附会。适才的欢欣鼓舞溢于言表，真的刺痛了小泉。但我真的……从来没被认可过，从中学学师到同学，甚至爸爸也不对我抱太大期望。但现在，我可以捧着红莪会会员证书去见他，他一定会拍着我的脑袋，哈哈大笑……

　　可我的欲求怎会如此浅薄。魔术领域，还不是拜小泉所赐，归根结蒂，我还不是个结巴的低能儿。小泉挺着兴复学会的重担，而我在虚荣中不能自拔。

　　话说回来，我真的没被认可过吗？我自问是的，但又不是，小泉……她请求我加入神殿附会啊，我凭什么……

　　（对不起，小泉。）

　　我轻轻拉起她的手，在上面比划。

　　（你，我，永远，神殿附会）

　　小泉扬起脸。那种眼神，像是雏鸟仰视着喙中衔食的母鸟，充满信任和眷恋，狠狠触动我的心弦。

　　三小时后，里见快捷酒店。

　　一开门，凫鸯便用明快的声音说道：

　　“主人，欢迎回家。”

　　她仍穿着那套女仆装，白色短发拢到脑后，挽成丸子状发髻，露出纤细的脖项。多了几分明媚和干练。

　　俨然把这儿当成了家，她正在清扫房间。虽然打扫方式有点……特殊，但我和小泉已经习惯了。

　　两条色泽鲜艳的触手从袖筒里探出，执着扫帚和簸箕忙前忙后。淡红色的触手有种粉糯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捏一捏。这大概就是拍卖师所说的先天魔术技能。

　　小泉说凫鸯的魔力感知性极强，也很有数学天赋，更是拥有独特能力。如此算来，我们三个倒是没一个正常。

　　看着一尘不染的房间，我笑着摸了摸凫鸯的头，顺便捏了捏粉嫩的触手。凫鸯扭动着脑袋，一脸享受，小猫似的蹭我的手。

　　凫鸯自从跟了我们，每天陪我们聊天闲逛，也见了些世面。起初在我面前束手束脚，现在渐渐活泼好动起来，活像只小狐狸。

　　享受着“一家三口”的温馨，我忽然生出一丝不安来。这一切都太美好了，我已不求再多什么，只求上别再把这些夺走。我想带着小泉和凫鸯回夕狐镇，过安逸温吞的生活，那种枷锁为何非得由小泉承担。

　　我即刻深深谴责自己的想法。我辜负了小泉的信任。

　　既然她无法解脱……那就由你我，共同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