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颂之华乐章》芸花

123、第 123 章

　　蔺文言心神乱了一瞬，手中的水注就这么偏了些许，浇在红木的茶案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放下茶盏，笑了一笑：“就这么一说，玩笑而已，殿下不必当真。殿下此次回王城，是有圣命，还是只为私事？”
　　见他不愿说下去，萧沅也不生气，只道：“算是王命，也是私事，说来，我的生辰是三月十五，清乐妹妹是八月初九，宫里人人都过生辰，唯有华乐姐姐没有，姐夫知道为什么吗？说来可笑，小时候我还真当华乐姐姐是没有生辰的呢，可华乐姐姐也是人，肉体凡胎，怎能没有生辰？前几日，父皇清醒时问过我们是什么日子了，我们说，七月初七，父皇就叨叨的说，‘快到华乐生辰了，可这些年，她的生辰朕一次也没给她过过。’”
　　这话一出，连蔺文言也惊了一惊，萧语的确从来都不过生辰，蔺文言问过琴音萧语的生辰是哪一天，可要准备些什么，可琴音竟说萧语从不过生辰，也无需费心准备什么。既然萧语没有此举，他便乐得省事，再也没有问过。
　　此番回想起来，两世为人，他竟然从来没有给萧语过过一次生辰。
　　“所以我便回来给华乐姐姐过生辰，也算是父皇的令吧，全了父皇的一个遗憾。”萧沅将嘴一拢，小声的说，“姐夫，你知道姐姐的生辰是哪一天吗？”
　　蔺文言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可以说萧语没有告诉过他，但是他若真的有心，王室玉牒里可以查的，礼部那也有案可循的，他们结黎的婚书礼券里也有。萧语是公主，是王室的嫡公主，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若是想查她的生辰，怎会查不到？是他自己，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
　　“八月十一。”
　　蔺文言将这个日子在心里过了几遍，而后猛然想起了什么，心往下一沉。
　　“姐夫，你想到了对不对？我也是从来都不知道，姐姐的生辰就是先皇后薨逝之日！先皇后就是在姐姐十岁生辰的那一日薨逝的！”
　　蔺文言的手默然在膝上拧握成拳！指尖深深的嵌在手心里，他竟能感觉到钝钝的痛。
　　难怪萧国十分不想看见萧语！
　　难怪萧国仍由她在后宫里装疯卖傻的活着也不想过问！
　　难怪萧国没有给萧语过过任何一个生辰！
　　他要如何给萧语过生辰？他要提醒自己，当年他是怎样将杨羽逼死的吗？
　　杨羽病了不假，元后有私心不假，冯曲儿有小心思也不假，可是真正导致杨羽薨逝的，只能是萧国酒醉之后的那一问：
　　“你最爱的人，到底是不是有晴？”
　　已经无法想象，当时在萧国问出这句之后，杨羽是怎样的心情了，她又是如何与世长辞的。
　　凡尘浑浊，就像萧有晴当时跪着求萧礼书时说的一样：“……羽儿她那样的性子，她做不得皇后的！……她会死的啊！”
　　一语成谶。

　　“我本来讨厌华乐姐姐，我讨厌她极了，她那么庸俗，竟然好命嫁了姐夫这般好的夫君，我以前觉得她怎能与姐夫这般风华无二的人匹配！她如何配与姐夫并肩！可是……”萧沅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那一日北疆战火声传入宫中，父皇焦头烂额，我不懂，私下去问母后，舅舅不是掌管着整个兵部吗？我们大商不是富有天下吗？不是天下臣民皆是我大商子民吗？那父皇为何会发愁？难道以我们大商之力还对付不了一地之叛乱吗？母后惊恐的捂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还敕令在场的所有的嬷嬷们，一句话都不许传出去，谁敢说出去一个字，就要谁的命。我那时才发觉，这事可能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我翻了史书，问了史官，才在史书的缝里看到几行残缺不全的记录，若是北疆长驱直入，若是我大商将士们无力抵抗，那将再复演一次夏朝的天康之乱。史书上说，夏朝本来繁盛，可正因为那一次大乱，北疆杀入中土，大肆烧杀抢掠，毁了夏朝的根基，后来的君主不思图治，才有了先祖创立大商之举。”
　　“看的出来，殿下看了不少书。”
　　“姐夫，我不傻，我只是……只是被宠坏了……从史书上看到那些血淋淋的过往，我吓的夜夜不敢睡觉，北狄茹毛饮血，如果，如果凉州城破，如果真的让北狄杀了进来，父皇为保天下，便会效仿之前夏朝的天康之乱后的举动吧，那时夏明王为平息争端，割舍北城十座给北疆，遣公主和亲。”就算事情已经过去了，萧沅说起来仍然瑟瑟发抖，“王室里待嫁的公主……只有我和清乐……我不想，我怕极了，我不想去北疆，我不想和亲去那样可怕的地方！那天，父皇召我去书房，说，悠乐，该你为大商做点什么了。我想，父皇要把我和亲了，要把我送给北疆人了，我哭了，我还没求出来，华乐姐姐一脚踹开父皇书房的门，和父皇说……”

　　“我去！”

　　蔺文言惊了一瞬，没绷住表情，惊问：“她去？可她不是……不是和我大婚了吗？”
　　悠乐手拢茶杯，俏皮的笑了一笑：“父皇，也是这么说的。”

　　“你去？你去个毛线你去？”萧国丢了案上的镇纸，“你都嫁人了，还和什么亲？滚回去，别在这里添乱！”
　　萧语呆立了一瞬，扶额，嘴角抽抽：“……谁说我要去和亲了？”
　　“不是为和亲？那你跑过来干什么？”萧国脑壳疼，“语儿，别添乱，回你府上去好好待着，朕现在没空管你。”
　　“镇守凉州城的守将杨子枪是我外祖的养子，是我舅舅。”
　　“那又如何？”萧国不解。
　　萧语琢磨他这是日夜忧思把脑子思坏了呢，还是本来就不好使，叹了气：“父皇，我是您的女儿，我是大商的公主，我的封号是华乐。”
　　“朕知道啊。”
　　“可我也是杨家的女儿！”
　　萧国蓦然一惊，似被一道惊雷击中，久久的站在原地。
　　“杨氏忠国忠君，从不容外敌辱国，不容大商存土有失！我身为杨羽的女儿，身上流的是萧氏和杨氏的血脉，愿在此危急之际，召集杨氏旧部，再战山河，为陛下护住北部屏障！杨氏就算战至最后一人，就算老弱妇孺皆上战场，也绝不会看着北狄踏破凉州城，入我关内，辱我百姓，欺我大商！杨家血脉还没断绝，杨家的人还没死完，悠乐不用去和亲，因为我，会将他们阻在凉州城外！要破凉州，先杀萧语！”
　　萧语说完这句，转身对哭肿了眼睛的悠乐说：“别哭，姐姐在。”

　　茶杯后的悠乐红了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小声说：“她第一次说她是我的姐姐，我也头一次感觉到，她就是我的姐姐，血脉相连的姐姐。”
　　坐在她对面的蔺文言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还在她出征以后做出那样的混账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是鬼迷了心窍还是我本就个坏人，竟然打起了姐夫的主意……”悠乐落了泪，“事后回想，愧疚难当，恨不能自尽给华乐姐姐谢罪……剑都拿到脖子底下了，我又怕疼……我竟然这般的没出息……”
　　蔺文言倒不知道这个小丫头私下里竟还愧疚到想自尽了，不过若是换了此刻是萧语在这里，大概会安慰着她说：“喔，蔺文言本就祸水，你年纪小，把持不住很正常，没事悠乐，等我死了，他就是你的！”萧语那个人吧，虽然她很讨厌别人喜欢属于她的东西，但同时她又很讲义气，如果悠乐这么乖巧的和她说她愧疚到几乎自尽了，蔺文言觉得按萧语那狗脾气，绝对说的出来这样的话！
　　“你好好活着，便是对你父皇母后，和你姐姐最好的安慰了。”
　　那他还能怎么办呢，不过是一小姑娘，不过是小姑娘的一片痴心，他还能真让她去死不成？
　　所以他现在但凡看到史书的时候都蛮同情妲己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日日看着自己这张脸，怎么就这么能祸国了呢？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就会在放榜那日亲手划了自己的脸！
　　他真的是想靠本事吃饭，不是想靠脸吃饭的啊！
　　“那一次泄露姐夫的行踪，使得姐夫受伤，双腿受损，我也好生自责……不过这次姐夫遇刺可真的跟我没一点关系！这次真不是我干的！”悠乐想起这事，吓的直摇手。
　　“唔，殿下无须担忧，是谁做的，其实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那姐夫会收拾他吗？胆敢如此对姐夫，姐姐定饶不了他们的吧？”
　　“嗯，也许吧。”
　　蔺文言的不确定只是不确定的是自己本身，悠乐听了只觉得旁人的谋划无须告诉自己，或者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她往案几上缩了缩，无不小声的说：“其实……其实……我的确是回来想给姐姐过生辰的，可母后……姐夫，实话告诉你吧，我这次回来的确还有别的任务，姐夫和姐姐鹣鲽情深，姐夫受伤，姐姐就让姐夫入了凤霖宫的内室休养，这般情深想来是容不下第二人了，所以……母后让我回来，要我和萧墨樗联姻。”
　　“什么？”蔺文言大吃了一惊。
　　“这事母后还在筹谋，还要大族长和二爷爷，三爷爷他们点头，不过母后说她朝中还是有心腹在的，会帮她前往萧园做说客，要让我嫁给萧墨樗那个大花瓶！”和苑之中提及萧墨樗大多都用花瓶指代，因为在他们心里，萧墨樗除了出身显贵以外，其他没有一点本事，唯唯诺诺，不敢忤逆萧氏三老的话，这样的人不是花瓶是什么，“母后让我回来和萧墨樗见上几面，说只要萧墨樗自己不讨厌我，这门亲事她还是有把握的……而今，我竟沦落到要一个花瓶来挑选自己了……”
　　悠乐凄凉的趴在红木茶案上，一脸生无可恋。

　　蔺文言却心道，萧墨樗可不是一个花瓶这么简单，轻敌乃兵家大忌，他自持有剧本在手，便犯了这个天大的错误，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早该知道，若萧氏要顺利执掌国政，若萧墨樗要如愿以偿的娶到萧语，那必然会派人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就算萧语遣他回蔺家，那也会盯着，他若无异动也就罢了，一旦有异动……
　　他可伤而不可死。
　　因为他若是死了，萧语无论是看在夫妻之情，还是其他，都会将天翻过来的给他复仇，所以，当入圣下狠手折辱他的时候，会有教众上前提醒，“教主，他不可以死”，也正因为他不能死，又不肯屈服，此事不好收场了，入圣才会那么烦躁，才会自己下手，又把握不好分寸，差点要了他的命。
　　书生嘛，吓吓就行了，谁能想到蔺文言有这么硬的骨气？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当时他满脑子都是，他不能真的去楚家提亲，无论成与不成，只要他做了，萧语就一定会伤心的，会心如死灰，再忍一忍，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不会真的敢杀他的，再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萧语这么坚贞了？
　　……坚贞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此事从他和萧语七夕灯会相遇开始，到蔺觉被杀结束，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前生是上元灯会，今世是七夕灯会。
　　前生他偶遇楚婉丝，被萧语看见，回府之后被萧语用刑，身受重伤。
　　今世他情难自抑，吻了萧语，应该是被萧墨樗看见，使人绑了他去，重刑加身，几乎丧命。
　　那前生他被萧语用刑了之后呢，还发生了点什么事？为何今世蔺觉会毙命？
　　凡间之事，各地刑案，尚有迹可循，有证可查，有些虽难了些，但细细找寻细细的想，总归能破解。可凡案如此，这天道之事，又要如何去破解？
　　萧再云！
　　蔺文言突然想起楚婉丝说前世蛊惑她下毒之人就是萧再云，她和此事又有什么关联？前生除了在祭祀大典之中偶有见过，他和萧再云一句话都没有说过，那又是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仇恨，要唆使楚婉丝杀他？前世他一点都没发现萧再云的异样，足以证明她是个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便该知道楚婉丝对他情根深种，让她毒杀自己一点也不靠谱，原就不可能成功，那萧再云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一个聪明人，去做一件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成功的事，既然不可能成功，为何还要做？
　　凡事种种，存在即为合理，前生那些他忽略了的，他没在意的那些人，那些事，并不意味着都不存在。前生的萧墨樗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或者更准确的说，萧墨樗和萧再云，他们认不认识？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神愿教的入圣是萧墨樗，那么神云呢？是萧再云吗？
　　还是那句话又说了回来，他……有证据吗？

　　蔺文言想事情这段时间悠乐都趴在案上睡着了，许是一路车马劳顿太累了，蔺文言啼笑皆非，喊过桃子过来送悠乐回府休息，想了想，还是嘱咐了桃子一句：“悠乐殿下回城之事，遣人去禀告给华乐殿下知晓，勿忘。”
　　桃子知道蔺文言这么说是好心，行了一礼，天真的问：“驸马，您回府的时候直接帮我们殿下和华乐殿下说一下不行吗？”
　　蔺文言怔了怔，才道：“我现在不回公主府。”
　　桃子这才想起蔺文言重孝在身，连忙告罪，蔺文言也不会和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刚欲离开，顿了顿，回身问道：“殿下什么时候进的城？”
　　桃子盘了盘指头：“晚饭时分。”
　　“殿下今日有见过萧墨樗吗？”
　　“未曾，应该要到明日吧。”
　　蔺文言点点头：“最近城里不太平，多派点护卫保护殿下安全。”
　　“嗯，奴婢知道的！”桃子用力点头，很心有余悸一般，“连驸马你都被贼人抓了，这帮贼人也太无法无天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娘娘再三叮嘱一定保护好殿下的安全呢！驸马留步，奴婢告退。”
　　蔺文言这才看见天已经彻底黑了，街上也只不过寥寥数人，冷石道：“公子回吧，夜深了，再耽搁下去恐不安全。”
　　“可是，这里是王城啊。”蔺文言喃喃了一句。
　　“公子出门出的简单，只有我跟冷叶跟着，万一贼人要是动了歪心思……”
　　“算了。”蔺文言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叫过冷叶，“你去一趟公羊若离的府里，和他说，我让他再关注一下神愿教的事情，所有事情，不分巨细，悉数告于我知。”
　　冷叶犹豫了一下：“公子，天已经黑了，明日再去吧。”
　　“现在就去，明日我要答复。”
　　“可是……”冷叶看了看哥哥，道，“那等送公子您回府，我再去。”
　　“现在就去。”
　　蔺府在清风茶楼的东南面，公羊若离家在清风茶楼的西北面，若是送他回去再折返去找公羊若离，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他现在……没有这么多的时间了。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就去！”
　　见蔺文言真的动怒，冷叶不敢再耽搁，只能应了一声，向着公羊若离家疾行而去。
　　蔺文言见冷石一脸紧张，草木皆兵，笑了笑：“不用这么紧张，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想来刺杀我。”
　　“公子不能这么说！”冷石十分紧张。
　　“借公主的手惩治我，不比自己杀我更好吗？”
　　冷石没听明白。
　　蔺文言轻吁口气，道：“回去吧。”
　　冷石和蔺文言走过两个街口，越来越紧张，道：“公子，我觉得你说的不对。”
　　“哦？”
　　“可能有人在跟着我们。”冷石突然拔出剑，对身后大喝一声，“谁！”
　　从暗处淅淅沥沥的走出一行人来，当首的那个悠悠达达走到蔺文言眼前，还白了冷石一眼：“胆小鬼！”
　　“一花？怎么是你？”冷石很难以置信。
　　一花对蔺文言行了一礼，道：“奉公主令，保护驸马。”
　　冷石很高兴，一花是大内高手，向来是萧语最贴身的侍卫，有她在此，应该就无人敢对蔺文言动手了，可蔺文言的神情却有几分奇怪，见不到高兴，微叹了一声，低声道：“我不会跑，等办完父亲事，让父亲入土为安之后，我会自缚回凤霖宫，请公主发落。”
　　冷石呆住了，这前两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公子这是又做了什么惹怒了公主的事儿啊？自古以来，果然就属天威最为难测，阴晴喜怒都在翻手覆手之间啊，他们公子这也太不容易了！
　　一花却道：“我不管这些，公主让我来保护你，我便来保护你，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知。不过……驸马，你家这个胆小鬼说的倒也没错，夜深了，为防小人作祟，驸马还是尽快回府吧。”
　　“殿下知道我与悠乐殿下在茶室坐谈？”
　　“知道啊。”一花有些不太高兴的说，“有一说一，驸马和悠乐殿下未免聊的也太晚了些，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就算悠乐殿下无知，那驸马也无知不成？竟也不知避嫌的吗？”
　　冷石听出不对了，立刻道：“那茶室四面无墙，一目了然，能有什么瓜田李下？这是公主殿下的欲加之罪！”
　　“冷石，住口。”
　　“公子！这事摆明了的！公主在派人监视你！”
　　“住口！”
　　见冷石不说话了，一花得意了，道：“是不是欲加之罪，是不是瓜田李下，公主那自有分晓，我又管不着，公主是派我来保护驸马的，否则，就凭你一个人？你能护住驸马吗？”
　　“你……”冷石不服气极了。
　　“要打一架吗？”
　　“好了。”蔺文言道，“既然如此，先回去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