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之外》子闻

4、第 4 章

　　01
　　突然，随着“咣当”一声，客厅传来一阵骚动。
　　“炸弹！炸弹！太响了！”奶奶语无伦次地喊着。
　　“没事儿的，妈。”
　　“别怕别怕，没有炸弹。”
　　屋内姐妹两人脸色一变，对了一下眼神，然后冲出房间。
　　四个中年人上前七嘴八舌、手忙脚乱地安抚老人，姐妹俩在旁边干着急，却搭不上手。
　　“发生什么事儿了？”林冬茵皱着眉问。
　　林冬茵的母亲许晓芸捡起了被奶奶摔在地上的手机，一边查看有没有摔坏一边说：“没事儿，就是犯病了而已。”
　　只是因为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吵到了晒太阳的奶奶，她就把手机当成炸弹摔了。
　　“你们都走！都走！”奶奶挥舞着电视遥控器“啪”地一下打在了林波胳膊上。
　　“爸！没事儿吧？离远点儿啊！”林若溪下意识地要去拉住林波，却在伸出手的瞬间又退缩了。
　　“没事没事，咱们都别围着了，安静一会儿就好了。”林波摆摆手。大家从客厅退到了拥挤的厨房。
　　“嫂子，这是妈的手机吧？”许晓芸把手机递过去。
　　“是是是，”孙姨接过来说，“还好买了这个抗摔的老人机，不然又要报废了。”
　　“行了，你们先在这儿待着，我过去看着老太太。”林冬茵的父亲林陆延续着在单位工作时的领导习惯，给大家作了安排。
　　中午的阳光明媚而刺眼，透过轻盈的白纱窗帘，给地板刷上了一层明亮的磨砂，一直弥漫到沙发上的奶奶身上。
　　如果奶奶没有生病该多好。这是林若溪第一次看到奶奶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跟过去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许晓芸拍拍林冬茵说：“你们两个还是进屋待会儿吧，厨房太挤了，一会儿饭菜做好了叫你们。”
　　看林若溪在愣神，林冬茵便主动拉起她的手再次回到奶奶的卧室。
　　“怎么？吓傻啦？”林冬茵伸手在林若溪面前晃了晃，“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都这样，以后只会越来越严重，习惯就好了。”
　　林若溪知道，奶奶失控是因为困在模糊记忆中而产生的极度恐惧。那种没有人理解、无法相信他人、孤立无援的感受不正是她小时候经历过的吗？那个黄昏跟随爸爸搬家时的心情、那种害怕见不到妈妈的恐惧、那个哭着接受打骂的小女孩……那刻在DNA里的无助和恐惧……现在终于轮到奶奶承受了。
　　于是，她的内心突然升起一丝邪恶的报复的快感，但是那感觉转瞬即逝。
　　因为，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奶奶的世界已经混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她更不会知道害怕和无助曾经长时间属于她的孙女。
　　真是讽刺啊，林若溪悲哀地想，哪有什么“风水轮流转”？所有“感同身受”都是假的。她以前觉得自己很可悲，而此刻才明白，其实是可笑。
　　从前那么干练、严肃的奶奶，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很讽刺和可笑？

　　02
　　记忆中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那时的小若溪已经跟爸爸、奶奶和爷爷搬到北街住了。六七岁，快要上小学的年纪。
　　上午和奶奶刚逛完超市，刚走进小区就碰到邻居跟奶奶说，赶紧回家看看吧。
　　小若溪在前面边走边玩，没注意邻居说了什么，只看到奶奶的眉头越皱越紧。于是，她乖乖跑回来，跟着奶奶默默回了家，把想吃一个冰淇淋的事跟嘴里的口水一起咽进了肚子。
　　匆匆赶回家，还没开门，就听到房间里林波大声吵骂和摔东西的声音。
　　其实最近林波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不知道是否跟复婚失败有关。
　　当然，爷爷也不是好脾气的主儿，父子俩时不时就会搞个“小爆炸”。
　　很明显，今天的“炸弹”威力有点大。
　　奶奶冷静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小若溪战战兢兢地跟着奶奶进屋。
　　几年前的破碎回忆冲撞着小若溪的小脑袋，仿佛回到当年的家暴现场，那时，小若溪闻到爸爸身上浓重的酒气和烟味，妈妈抱着小若溪进入卧室并赌气地锁上门，不让爸爸进来，可是爸爸疯狂砸门踹门，小若溪吓得大哭。终于门被破坏掉了，爸爸进来拽住妈妈的头发往外拖，小若溪哭着，跌跌撞撞地跑去狠咬那只施展暴力的手……
　　而今天，爸爸和爷爷的斗争似乎不亚于那次。
　　地板上的玻璃碎片，在正午的阳光下亮晶晶的，晶莹剔透，反射着钻石般的光芒，好像艺术品一样。谁能想到，在小若溪和奶奶出门之前，这些玻璃碎片是卧室门的一部分。
　　奶奶皱着眉头，进门、关门、脱鞋、脱外套，小若溪小心翼翼地跟着照做，还没等她把自己的小皮鞋放好，就听到“咣”一声，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声音。
　　林波在厨房，甩手扔出来一只瓷碗，把厨房的玻璃门砸得稀巴烂。
　　小若溪忍不住吓得大叫。
　　“啊！奶奶……”小若溪害怕地啜泣着，拽了拽奶奶的衣角。
　　“松手！”奶奶呵斥道，“林若溪，你能不能安静点？怎么越有事越不安分呢？别总哭得跟死妈了似的！”
　　奶奶看到家里这幅景象，自然是心烦意乱，不禁迁怒于小若溪。
　　“你为什么总想让我妈死！她没死！她活得好好的呢！昨天还去幼儿园看我了呢！”小若溪终于忍不住喊起来。
　　“那你滚！找你那死妈去！”奶奶越说越生气，“大人越有点什么事你就越上眼药，啊？你有本事去找你妈啊！你怎么不去啊？你妈都不要你，你还在这儿喊什么啊？到时候都没有人要你，看你还嘚不嘚瑟！”
　　对于一个小朋友来说，没有什么比“没人要你”这种恐吓更恐怖的了。
　　小若溪的眼泪不受控制，像珠子一样，一串一串地往下落。如果眼泪真的能变成珍珠，大概就没有人会这么不待见她了吧。
　　奶奶没有继续搭理孙女，当务之急还是要拉架，于是提高声音说：“你们爷俩干啥呢这是！拆家啊？不过日子了呗？林波，你跟你爸耍啥啊？那可是你爸！你爸干啥了你要这么闹？再说了，不管你爸干啥不都是为了你吗？！”
　　“行了妈！你别和稀泥了！”林波大喊。
　　小若溪想躲进衣柜，可是被大人发现了的话，又会骂她把衣服弄乱了，净会给大人添乱。正当她不知所措时，奶奶拍了拍她的小肩头，说：“你出去玩儿会儿吧，一会儿再回来，别跑远了。”
　　于是小若溪快速蹬上妈妈新给买的小皮鞋，冲出了家门。
　　小若溪攥着衣兜里的五毛钱，在楼下小卖部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求妈妈来陪她。
　　可是赵敏正在跑客户，虽然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小若溪还是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
　　一见到妈妈，她立马跑过去抱住，抽抽嗒嗒地说：“妈妈，他们又打起来了，我回不去……”
　　“走吧，妈妈先送你去姥姥家玩一会儿，等妈妈做完工作再陪你。”赵敏擦擦女儿的眼泪。
　　“妈妈，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你一起住？”
　　妈妈抱起小若溪说：“宝宝，妈妈没有房子呀，妈妈得好好工作，努力赚钱才能买房子，买了房子才能跟宝宝一起住啊。所以，宝宝要乖乖听爷爷、奶奶的话，妈妈要多多工作，这样我们才能争取早点在一起呀，对不对？”
　　对不对能怎样？除了听话和忍耐还能怎样？
　　再次回到奶奶家时，爷爷和爸爸之间的风暴已经平息，没过几天，坏掉的门也换了新的，一切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可是，被风暴侵袭过的小若溪的心，只剩下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