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之外》子闻

2、第 2 章

　　01
　　见到孙女，奶奶非常兴奋，拉着林若溪坐在沙发上一口一个“大孙女”的叫着。
　　父亲问道：“若溪还没吃早饭吧？”
　　林若溪“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奶奶，抽空抬头看了眼爸爸，说还没吃。
　　“正好我们也刚吃完，还有包子和粥，我给你盛点儿。”孙姨说着就转身进了厨房。
　　“过来吃吧，”父亲对林若溪说完，又大声跟奶奶说，“妈，先让你大孙女把饭吃完，啊。”
　　林若溪走进厨房开始吃早饭，孙姨开始准备中午聚餐的食物，父亲则坐在林若溪对面，一边剥蒜一边跟她唠家常。三人聚在厨房，看起来像是平淡幸福的一家三口。
　　“去年你不是说要出国留学吗？”父亲问。
　　“嗯……钱不够，就没去。”林若溪心想，果然提到了失败的往事，后悔当初告诉了爸爸这些事情。
　　“哟！你妈现在不是挺有钱的吗？”父亲开始阴阳怪气。
　　“有没有钱能怎样？”林若溪开始不耐烦，她想起爸妈刚离婚那几年，爸爸和爷爷奶奶没少阴阳怪气地谈论妈妈。
　　“那个……若溪在北京找着工作了是吧？”孙姨见气氛有点尴尬就找了个别的话题。
　　“找着了，已经工作一阵了。”林若溪顺着孙姨给的台阶走。
　　“什么工作啊？”父亲也摸索着下台阶。
　　“财务。”
　　“靠谱吗？”父亲剥完了蒜，开始用手把剥下来的蒜皮划拉到一起，“不行就回来考公务员吧。”
　　林若溪慢吞吞地喝了一口粥，“怎么就不靠谱了？”
　　“你看，我关心你，你这是什么语气？”父亲突然厉声。
　　林若溪抹了抹嘴，忍不住反击，“我什么语气啊？我回来说这几句话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带任何语气，你还想让我怎样？”
　　“你看看你，跟大人顶嘴，从小到大一直这副臭德性！”爸爸带着怒气把剥好的蒜扔进小碗，可能力气太大，有一颗“漏碗之蒜”逃跑了。
　　“草！这他妈破蒜也不听话。”父亲骂骂咧咧地抽出一张纸巾隔着，把掉在地上的蒜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我也是‘大人’。”林若溪着重强调了“大人”两字，把自己的碗“?啷”一声摔进水槽。
　　孙姨赶忙来接碗，但其实这样做毫无意义。
　　“若溪呀，碗放着就行，你爸不是故意的，”说着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丈夫，“哎！林波！孩子多长时间没回来了，你这干啥呢？”
　　林若溪一言不发地离开厨房，看见奶奶正坐在茶几前认真剥橘子。
　　“奶奶，我帮你剥吧。”平复了一下心情，林若溪坐到奶奶身边开始剥橘子。
　　“不用不用”，奶奶笑嘻嘻地举着剥好的橘子往林若溪嘴里塞，“这是给我大孙女的。”
　　“谢谢奶奶！”林若溪接过来，一瓣一瓣地掰开，“奶奶你也吃。”
　　奶奶没有吃，突然站起来绕茶几走了一圈，又坐回沙发，疑惑地看着林若溪，“大孙女，你是若溪还是冬茵？”

　　02
　　故事该从什么时候说起呢。
　　林若溪能回想起的关于林冬茵的最初记忆是在5岁那年。
　　小小的人儿背着小书包跟在爸爸屁股后面吭哧吭哧地爬楼梯，父女俩的脸上除了疲惫，来不及加载更多的表情。
　　对于林波来说，事情走到今天这步是能预料到的。可是女儿呢？若溪还那么小，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吗？她明白什么是离婚吗？她知道这会给她带去什么吗？
　　她不知道。因为她没法参照。
　　当小若溪有清晰连贯的记忆起，她的家庭已经是这样支离破碎的了。她不记得爸妈到底是哪天离婚的，只知道曾经没完没了的争吵和谩骂渐渐偃旗息鼓，只知道自己只能跟随爸爸去爷爷奶奶家住。有人问过她想跟爸爸还是妈妈在一起吗？她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如果有问过的话，她一定是想和妈妈在一起的。可是现在为什么是和爸爸在这里？所以，她自己的回答重要吗？有人听吗？
　　每当多年以后的林若溪想起小时候有段空白的回忆时，她都会感到恐惧，难道小小的自己当初真的选择了父亲吗？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遇到那个小小的自己，林若溪真想揪住那个呼哧带喘爬楼梯的小女孩，逼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做了怎样的选择？为什么表情那么冷漠？难道一点儿都不害怕吗？明明长大成人的她是个胆小鬼，对很多东西都担惊受怕。
　　可是，毕竟是从出生开始一起生活了五年的父亲啊，没有母亲在身边，即使害怕，乖乖跟着父亲总不会出错。
　　小女孩是很好骗的生物。
　　每一层楼的夕阳光线除了有不易察觉的角度不同之外，都是一样，暖洋洋的。盛夏时节的阳光总是恼人的灼热，只有傍晚的阳光才是最迷人的存在。
　　转过半层楼梯，爸爸停住了脚步，小若溪跟着抬头。
　　“哦？你们今天来了？”
　　小若溪先是看到了一双大脚、一双小脚。大脚穿着皮制镂空凉鞋，上面是轻飘飘垂下来的纱料碎花裙摆。小脚穿着小凉鞋，小腿儿被大短裤遮了一半。
　　楼梯上的小冬茵有点儿疑惑地俯视台阶下的男人和女孩，又抬头看看攥着自己小手的奶奶。
　　奶奶牵着小孙女从阳光中走下来。
　　“妈。”林波唤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走吧，带你们进屋。”
　　奶奶摘下小若溪的小书包背到自己的左肩上，带着逃难般的父女穿过阳光。
　　走在前面的小妹妹在好看的夕阳下金光灿灿的，好像未来的某种预示。

　　之后的小冬茵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和爸爸妈妈一起来看望爷爷奶奶，当然最重要的是和姐姐一起玩儿。虽说是姐妹，但两人年龄只相差一岁，所以很能就打成了一片。
　　那段时间小若溪总能听到大人们谈论买房子、卖房子的事情。刚搬过来不久，小若溪刚熟悉周边的环境，她并没有再次搬家的打算。不过每次下雨时，看着大人们面对渗水的墙角时的表情，小若溪觉得搬家应该是个好事。
　　有一天，爷爷的一个老同事来喝酒，说相中了这套房子，让爷爷决定卖的时候一定要卖给他。爷爷满口酒气地应着“一定一定”。可是，过了个把个月，一对陌生的男女来看房并买下了房子。小若溪不知道是不是爷爷忘记了当初和老同事的约定，还是根本就不想卖给他，要不要提醒一下呢？犹豫了一会儿，小若溪决定不说。毕竟大人不会把小孩的话当回事的，甚至还会责怪小孩多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若溪虽然年纪小，但这些事儿还是懂的。
　　没过几天，爷爷跟奶奶说，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当初的老同事，人家还在问房子的事情，结果早就忘了这茬，房子已经卖出去了。奶奶说没事，本来也没想真卖给他。
　　哦！原来是真的忘记了吗？可是不想卖给那个人也是真的。小若溪意识到，原来一个问题是可以同时有两个不同的正确答案。
　　又一个周末，小冬茵没有来，她的爸爸林陆来了，还有其他小若溪不认识的人。
　　这次是真的要搬家了。
　　她突然有点慌，她问爸爸新家地址在哪里，爸爸说就在北街花园附近。
　　“叫什么小区？”小若溪追问。
　　“不是说北街吗？”林波一边搬东西一边不耐烦地说。
　　小若溪转头去找奶奶，“奶奶，新房子在什么小区？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
　　奶奶一边把衣服捆成一包，一边说：“跟着大人走就行了，不会落下你的。”
　　不是的不是的！小若溪急得快哭了，眼看着家里的东西被一点点搬走，她知道自己要永远地告别这座房子了，她怕妈妈再也找不到自己，自己再也联系不上妈妈。
　　大人们忙着搬东西，小若溪也急得团团转，她趁着电话线还没拔，抓紧给妈妈拨电话，可是电话那头没有人接。
　　舅爷要来拿电话，小若溪死活不干。
　　她想起来爸爸妈妈分开后不久，妈妈带自己到公园玩了一天，晚上送回到奶奶家，她拽着妈妈嚎啕大哭，死活不让她走。她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能留下来，哪怕只有一晚也好。
　　那天，妈妈、爸爸、奶奶、爷爷轮番安抚她，可是她真的想和妈妈多待一晚。想抱着妈妈入睡，没有床睡地上就行。平时晚上跟爸爸挤在窄窄的沙发上睡觉也不舒服，不如跟妈妈睡地上。
　　小若溪跟妈妈站在门口僵持着，妈妈蹲下来轻拍着小若溪，不断说着“要听话要乖，下次才能继续跟妈妈玩”、“天越来越黑了，妈妈也要回家”、“宝宝要早点睡，明天要乖乖上幼儿园”之类的话。
　　奶奶强忍着耐心，叹了口气对妈妈说：“赵敏，要不你直接走得了。”
　　赵敏也叹了口气，缓缓开口：“可是溪溪哭得太厉害了，再等一会儿吧。”
　　天色越来越黑，可是没有人想着按下电灯开关。
　　月亮发出微弱而阴冷的光，勉强照亮母女俩的侧脸。小若溪快看不清妈妈的表情了，她知道嚎啕大哭已无济于事，大人们总是说着“下次再见”，可是她小小的脑袋瓜却充满着“没有下次”的恐惧。即使脸上的眼泪被擦干，心里的泪水也无法停止。
　　像是终于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一样，小若溪止住眼泪，放妈妈走了。
　　她的眼睛还是红的，一抽一抽地把写着妈妈的小灵通号码的小纸条藏好。
　　赵敏走后，奶奶终于忍不住说：“又不是死妈了哭得跟什么似的。”
　　在小若溪看来，这句话太难听，她忍不住又哭了。
　　“下回别找你妈了，你妈都不要你了找她干啥？”爷爷在一旁火上浇油。
　　“藏啥呢？”爸爸换了个话题。
　　小若溪跑到厕所，报复性地狠狠撕下长长一条卫生纸擦眼泪。
　　不要妄想大人听小孩的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小若溪早就懂得了。
　　可是这次搬家联系不上妈妈，小若溪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她可以好好跟大人们说，她怕找不到妈妈，让他们帮忙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她还不知道遇到问题可以好好说，她目前的认知里没有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或许妈妈可以给她最大的耐心，可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找不到妈妈。
　　那在场的大人们呢？没有一个大人愿意帮一下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小孩，没有一个人愿意耐心跟她解释新房子也会有电话的，不要着急，妈妈只是在工作，所以才没接到。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知道。至亲都那么敷衍，其他人更不会多说什么。
　　那时的林若溪还不懂“冷漠”，但她已经感受到了最冰冷的难过。
　　这个世界明明有很多人，可是他们都看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