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下]》枸兹

63、第 63 章

　　京城最大的机场熙来攘往，阴了整天云，也奇迹般在入夜前染上了一缕淡又渺的黄，向星赫没带司机，高大一辆越野架在路边，在成排的出租车里格外显眼。车窗敞着，他却没有在吸烟，嘴里含糖，处理不完的合约，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恶心舆论，长时间沤烂在体内的情绪在他这样无所事事等待了二十分钟后也化为了一缕流云，随风而去了。

　　从淀城到京城的客机晚点，向星赫余光一瞥，人头攒动出口里一个高挑清丽的身影一下就占满了全部视野。

　　苏冷一头散发凌乱飞舞着，白莹莹的脸上有忧虑也有冷而素的光晕，一双眼尤其透亮，黑是黑，白是白，轻轻一动所有情绪就跟着涌现了，让人不自觉遐想无数部电影，无数个镜头。

　　时间紧迫，手机震动不断是多方在提醒她距离采访开始还有不到四十分钟，苏冷的思绪也跟着无法自控的发丝缠乱，这个时候，她需要凭直觉挑选一辆幸运的出租车，最好是能够在每一个最后关头冲过绿灯，而不是压着线等待下一次通行，那样真的是太倒霉了。

　　以往苏冷在车里坐着，远远看到指示灯的时候就会开始紧张，季见予笑她，大不了就多等一会儿，那个揶揄的眼神，分明是在笑话她：抢先那几分钟你也创造不了任何价值。

　　她的确一直想学他的悠然从容。

　　倥偬繁华机场里不经意地恍然一瞥，那个固执孤高的身影，成了眼底挥之不去的线条，大概是心里想着一个人的时候，怎么都摆脱不掉和他有关的一切，看到神情微急的楚亮时，苏冷心头一动，下意识冒出来的想法是他也在车里。

　　很快，天边那朵色彩丰富的云溜走了。

　　楚亮生怕苏冷看不到自己，航班迟迟不到，他本来就够焦心的了，现在距离他拿到的采访时间只剩半小时，他生怕耽误了上头交代下来的命令，没给人准时准点安全送达目的地，情急之下，举起手臂要朝人呼喊。

　　明明视线都对上了，一瞬之间，苏冷漠然撩着头发转过脸，低头快步走向了停在前方十来米的一辆越野。

　　楚亮呼吸一滞，神情严肃匆匆走上前，一只手悄悄探进了腰间。没走几步，外后视镜里露出来半张线条分明的冷峻侧脸，目光温和望向另一侧车门，楚亮眉头一凛，迟疑间，车已经绝尘而去了。

　　不过片刻，楚亮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因为对方是认识的人，他让苏冷被带走了。

　　“爷爷情况怎么样？”

　　身边一时没有回应，向星赫淡淡一瞥，随即抬眼也看向了内后视镜。苏冷毫无动静望着窗外，他们车速很快，后面那辆别克利落甩掉接连不断的车，晃出虚影，穷追不舍。

　　苏冷双手搭在腿上攥紧衣角，向星赫在这时候放慢了车速，怡然自得和她聊天：“后座有Taco和奶茶，太晚了喝咖啡不好，你先吃点垫肚子，我预定了餐厅，等采访结束……”

　　苏冷置若罔闻，拨了拨碎发，声音也是虚的，“我要迟到了。”

　　向星赫微微一笑，“有我在，不会有事。”他语气笃定淡然，苏冷缓缓看过去，两只眼没有太多情绪，语气讥诮：“我当然知道向少有让整个采访延后的能力，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出去，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你就是想要报复我。”

　　末了，苏冷眯了眯眼睛转过脸，莫名的，远处辽阔的平野又有霞光万丈在她身上迸发，她轻声呢喃：“你从来都不会为我想。”

　　向星赫眉头皱得很深，五官却是冷酷的，修长一双手握紧了方向盘，青色的血管迸发，低吟一句“我没有”，其他的，余光里那张温柔清冷的侧脸，让他再发不起多余的火。其实他性格并不好，这几年坐一把手的位子很多时候就算他不想高高在上发号施令，还是被逼得暴戾又绝情，此时，眼前人是她，只剩苦恼，他沉默不语骤然提速，却突然听到一阵急迫短促的呼吸。

　　“小冷？”

　　苏冷脸色苍白，拽紧了安全带，却死死抿着嘴唇神色倔强。杂乱的心骤然一顿，向星赫想起什么，眉间怔忪凝结，有些慌忙：“小冷……”

　　“你继续开，不用管我。”

　　他只知道她父亲在一场车祸中去世，此刻顿悟他的提速让她想起了悲重往事。向星赫咬一咬牙，出声宽慰：“我们慢慢开，采访……”

　　“你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吗！”苏冷眼圈红了，一声低吼后，车厢陷入了沉默，不过片刻，苏冷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向他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是为了能让我尽快抵达现场，我没事，你继续开吧，能开多快开多快。”

　　向星赫心隐隐作痛，她宁愿忍受巨大的不适，也不愿让他一通电话让全部人等她一个。

　　不过是走流程，但一整期节目录制下来，两个小时就悄然而逝了，苏冷最后踩点抵达，把头发梳起来，只涂了个口红就入镜，星星和策划组躲在镜头后面看，即使这样，苏冷还是明艳动人，几乎完美的底子怎么折腾都不会垮。

　　一天下来，来回奔波，从昨夜起，苏冷已经堪堪一天没合眼，只是中午在病房的时候为了不让老人担心陪着吃了两口米，采访结束，走路脚步都打飘。

　　星星拎着一袋沙拉亦步亦趋，试着劝人：“姐，要不吃点再走？”

　　苏冷笑了笑，突然说：“可能一时半会儿不能带你离开了。”

　　星星知道她说的是放了玳时光鸽子的事，反过来安慰她：“姐你不用太担心，我听我朋友说，盛泽成人很好的，不会一点同理心都没有，我觉得，他们肯定也很想签你，不然怎么可能昨天大半夜还能秒回你的邮件。”

　　“那就，借你吉言。”

　　……

　　换回来时的那身衣服，苏冷从大楼里走出来，果然还是看到那辆越野，两个小时似乎没挪过位子。她点了支烟，默默看了半晌，直到一口烟直接吞下去了，才摁灭火焰不紧不慢走过去，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却一句话都没有。

　　向星赫也没有话要说，驱车九公里带她到一家私人菜馆，苏冷在车上一直闭眼假寐，到了地方向星赫没有立马把她叫醒，苏冷自己睁开眼，戏谑一笑：“和你们这种人在一起，饿死都没闻到味。”说完，施施然解开了安全带。

　　一瞬间，好像那个说话总夹枪带棒的女孩又回来了。望着轻然远去的纤妙身姿，向星赫思绪恍惚一阵，心头砰然而然，笑意不自觉就爬上了眉梢，下了车三步两步追了上去，把外套脱下来罩到了苏冷肩头。

　　苏冷只是动作一顿侧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余光扫过不引人瞩目的黑暗一角，见她没有抗拒，向星赫情不自禁想搂着香软的身子就这样走过去，突然听到一声轻笑：“我可没离婚，向少不怕被拍声誉扫地吗？”

　　她已经结婚的事实，一年的时间仍然是根扎进心脏的刺，不经意一动鲜明痛感就会扯动全身神经。

　　向星赫表情凉薄，只唇微微一扬，低首凑近了她耳畔：“那就试试。”

　　至少，他的猜测没有错，她和那个男人的婚姻出现了问题，又或者，他们从来没有真心相爱过。也是，他们的婚姻本就不纯粹，季见予心里有求而不得的人。照理说，苏冷去年在公众面前高调亮相过，一心只求热度的眼尖媒体会认出她是安成总裁夫人，可现在她热度这么高却仍然没有相关报道指认这一事实，向星赫猜文家那边，季见予一定支付了一笔可观的封口费，堵了有心之人的嘴。毕竟这种门第的家庭，婚姻状况如何与自身利益息息相关，延迟公开不是什么纳罕的事。而如果苏冷仍以堂堂总裁夫人的身份出来混娱乐圈，影响肯定不好。

　　菜是向星赫预定好的，外面客人很多，他们的菜却上得很快，苏冷沉默进食，看起来东西挺合口味。向星赫没怎么动筷，目光一直落在对面人脸上，终于，苏冷有些不耐烦抬起脸，“你挺倒胃口的知不知道？”

　　向星赫莞尔一笑，一时间错觉回到大学时光，两人正在秘密热恋。他夹了块牛肉，像寻常聊天开口：“听说你有签公司的想法，要不要听听我的建议。”

　　苏冷置若罔闻，叫住了正好要撤走盘子的服务员，“有酒吗？”

　　服务员有些受惊，得到了向星赫的眼神回应，才恭敬回答：“有的小姐。”向星赫自然而然把剩下的话接起来，“86年的柏图斯，拉菲，斯宾尼塔的白葡都不错。”

　　说的都是他存在这里的，苏冷想了片刻，说了个不在里面的牌子，向星赫悄然一笑，眼风一扫，侍者就领命去准备了。

　　“怎么突然想喝酒？”

　　他不经意抬眼，看到灯光下剔透无瑕的一张玉脸，清清冷冷，苏冷不说话只安静坐着的时候，的确有富家千金故作拿捏的骄矜气质，可实际上……向星赫想起那时候南大有关她的流言都伴随着的一句话，“她私下烟酒都来的。”

　　苏冷接起上一个话头，“你不如直接问我是不是准备去玳时光，”她讥嘲一笑，“我倒想听听，你有什么想法，莫不是想要我加入你们向氏旗下的天好传媒。”

　　向星赫眉头一挑，被识破也从容不迫，“苏小姐现在这么受欢迎，如果可以，我们当然愿意尽全力争取。”他吟吟一笑，表情和语气都是极其温和的，“反正你已经习惯星星在身边了，不是准备撬天好的墙角？”

　　“她跟我去了玳时光，自然就不会为原来的老板工作了。我猜测，向少一定是没有支付她额外的薪资，让她协助我完成《归江东》宣传工作的同时还要时刻汇报我的一举一动给顶头上司，否则，她也不会愿意跟着我跳槽。”

　　这个苏冷停筷了，向星赫似乎吃得正上头，继续夹菜，微微蹙眉，不急不躁自省：“看来还是我不够慷慨，不过我认为以苏小姐的人格魅力，把一个小助理吸引走，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酒上来了，苏冷不急于喝，优雅摇曳高脚杯，一缕柔美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她素净没有上色的五官却有几分妖冶妩媚，“这么说，向少愿意放人跟我走，也不争取签我了吗？”

　　向星赫含了口酒，神情疏离，嗓音却是柔缓的，“在你没有与任何公司签约前，我都会争取你。即便是你已经签了合同，”他十指交叠搭在唇边，笃定一笑，“别忘了，我支付得起千万违约金，再昂贵的代价，我在所不辞。”

　　这话，一语双关，苏冷心弦隐隐一颤，最终先挪开了与他相视良久的目光。

　　只是嗤笑：“我忘不了，好像成为向总旗下的艺人，那笔债偿还得更快也更有意义。我也是就事论事，天好是大公司，对我未来的发展似乎也更有益，所以今晚我才会坐在这里。”

　　说完，苏冷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向星赫静静凝视她有时，眼睛热了凉，又渐渐滚烫，忽然倾身伸出一只手固住她下颌，让她面对自己。

　　“你今晚愿意和我坐下来吃顿饭，我很开心，起码让我确定你心里有盏天秤，你是有考量和顾虑的。小冷，回到我身边。”

　　苏冷没有动，这么毫无保留看着他，并不羞恼，只幽幽一笑，“你恐怕误会了向少，我是在和你谈工作，也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和玳时光的高层共进一顿晚餐。”

　　向星赫那双徒然炽热的眼，暗淡下去，苏冷在他怔神之际，从他掌心离开，冷冷往后坐回去，又忍不住皱眉一笑，“你这样动手动脚的，容易引发误会，既会抹黑你个人形象也会影响到公司声誉，传出去，清白的好演员，谁敢和你们合作？”

　　“和顶头上司传绯闻，我相信敬业的艺人是不愿以这种方式出名的。风声一起，首当其冲面对舆论的又是我们打工人，你还嫌两年前的那出戏演得不够吗？”

　　“抱歉。”向星赫指尖一抖，收了回去握拳抵住了下巴，眼眸一垂，整个人那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

　　苏冷抿唇，无言望向了别处，两人沉默有时。后半程，各自喝了许多酒，苏冷不甚酒力似的，肉眼可见的晕乎，向星赫知道她应该好好睡一觉，所以放任她喝了点，掐准时机叫来了杨咏。

　　再不舍，也深知今晚终究会消逝。

　　回去的车里，苏冷突然拽紧向星赫的衣领，吐出团团带有清冽葡萄酒气味的芬芳热气，一双水波荡漾的眼里有无数欲说还休的情绪，引人入梦般。

　　“我只是想好好演戏，重新活一次，我从小到大，什么男人没招惹过，因为这样担过的骂名，也够多了。我以前从不在意，因为我爸给了我足够的底气，让我不用羡慕任何人，也不用去在意任何人的看法，想爱就爱，想恨就恨。可是后来长大了，尝过苦头了才知道，人哪可能活得这么自由恣意。”

　　“小冷……”向星赫宁愿永远不会从她嘴里听到这么世俗又无奈的妥协。

　　苏冷伸手抵住他翕动的唇，很多年之后，第一次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地和他开口：“向星赫，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挺耍赖蛮横的，但骨气这东西，我还是有的，否则当年就不会得罪资本栽这么大一个跟头。其实我没怪过你当年那样对我，因为是我主动要留在你身边，当所谓的情人，”她眼神难以聚集，恍惚一笑，“怪你其实也就是否定了我自己，我刚还说我是个有骨气的人，真正有骨气的人，怎么又会做那种事换一个自由呢。”

　　“所以抛开一切，我是挺愿意签你的公司做你的艺人的，出于我只想要好好当一个演员的理由，天好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对于你们而言，这个时候签我，也是利益最大化。如果因为我们之间那点早该一干二净的纠缠，毁掉对于双方而言都有利的一次合作，真的太可惜。所以我们都放下过去好不好，未来还有这么长久的路，我希望自己是曾经幻想过的在哪里都闪闪发光的苏冷，我希望你也好好的。”

　　向星赫稳稳托住她垂下去的脑袋，梦呓般情不自禁问了一句：“你心里还有我吗？”

　　苏冷双颊红透，迷离的眼只睁开的一条缝，也无知无觉彻底闭紧了。向星赫忍住喉头的苦涩，深吸口气，正要把人放平，忽然听到一声细弱的低喃：

　　“我骗了你，我和你结婚，不是那个原因，但谁让你先骗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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