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安[下]》枸兹

62、第 62 章

　　目送人彻底看不见了，季见予打给楚亮，“她一个小时后落地。”

　　“我已经在机场了。只是……”

　　季见予无声笑了笑，“有话直说。”

　　“您让我到京城保护嫂子，那件事要暂停吗？”楚亮倒不是觉得成天跟着一个女人跑窝囊，只是他会到季见予手下，完全是为了能够调查清楚警方都无法再追查的真相。

　　他的母亲，和苏冷母亲一样，是三十年前“地狱囚禁案”的受害者，苏南添也是他们家的救命恩人，所以保护苏冷，楚亮心甘情愿。只是他来了京城，就无法继续寻着蛛丝马迹追究那伙恶势力三十年都无法被根除的残党。

　　母亲出事时，他刚一岁，记事以后，母亲给他的印象总是沉默又古怪，甚至是可怕。他五岁的时候，母亲又生了个女婴，他很喜欢这个妹妹，可母亲却总想要杀她，嘴里总念叨着“不如让我杀了她”，因为母亲时常怪异又激动的行为，父亲经常把她锁在房间里。后来他再长大一些，听懂了村里一些孩子从他们家长那里听来的谣言，哭着跑回家问父亲，父亲沉默片刻，拍拍他的肩，让他照顾好妈妈和妹妹。

　　这是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有人在村里那条大河捞起了父亲的尸体。

　　他的父亲在他十三岁的时候终于被封建村落的流言蜚语击垮。

　　妻子被绑架，回来大着肚子，纵然他再疼惜自己老婆，痛恨那帮畜生，可他被根深蒂固的念头困住，认为这种事对男人来说奇耻大辱。后来，妻子自己在家拿麻绳把肚子里五个月大的孩子勒死，凄凄乞求他不要抛弃她，她可以再为他生一个孩子，他们重新好好过日子好不好。男人心软了，下决心好好守着小家过日子，在外，他经常和以此作为笑谈的村民起冲突，几乎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个遍，久而久之，他种的菜卖不出去，全村就他们家的甘蔗没有老板来收，搬砖的活计也轮不到他。可他又不敢外出打工，不然家里就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带一儿一女要怎么活。坚持十几年，拮据清苦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头，儿子上学需要钱，可家里连锅都揭不开了，不仅他，连他的儿子都要承受辱骂嘲笑，最终让男人选择了自杀。

　　他本来是打算带全家人一起烧炭的。

　　可家里连炭都没有。大半夜，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厨房又哭又笑，最后蹑手蹑脚走进房间，可爱的女儿正在妻子的怀里睡得香甜，他看了许久，又退了出去，发现儿子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进去问少年怎么还不睡。

　　少年明明是拿砖头锻炼力量，却立马坐在书桌前说自己在复习功课。男人欣慰摸了摸他睡得圆溜溜的脑袋，知道小小少年已经长大了，可以也会保护这个家。

　　于是，他最终选择自己走了。

　　中考那年，楚亮本有机会和隔壁班那个叫李尤尖的女孩子一起去市里念书，三中二中，随便选。可他还是选择留在县中，为了离母亲和妹妹近点，可那天他回学校领录取通知书，再回家，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水井旁边发呆。

　　他带了纸杯蛋糕回来，高喊妹妹出来吃，却始终无人应答，来到母亲身边，正要开口问，一抬眼看到母亲面如白纸僵坐着，嘴角渗出来一丝血。

　　她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小南在路边，被一个男人抱走了，我在好里面，怎么追都追不上。”

　　眼睁睁看着那辆面包车开走，女人其实没敢告诉儿子，那一幕让她已经腐烂在记忆深处的噩梦重演了，她那时候也是临近黄昏走在无人的乡道上，一个麻袋罩下来，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看到的就是阴暗恶臭的地下室。白天，她们被锁在里面，到了晚上，会被带进一户人家，有时候是死了老婆的老头，有时候是脑子有毛病但会打人的青年男人。

　　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过了二十天。

　　女人临死前，失声痛哭，回光返照前最后一刹的清醒，又恨又痛揪着儿子的衣领，说：“那个绑走小南的男人，我见过，他居然没被抓起来枪毙……我对不起你妹妹，我不配做一个母亲，因为我太害怕了，寸步难移，下意识只想为了我自己躲起来。明明我经历过，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女儿……”

　　那个时候，楚亮就知道当年制造那起案件的人并没有全部落网，被处于死刑的人，说不定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凶手仍逍遥法外，他们的黑势力十几年了依旧在不断开枝散叶，在无数个光明照不到的地方，也许每一天都有另一起“地狱囚禁案”在发生。

　　楚亮第一时间报了案，可没有监控没有人证物证，根本无从查起。高二那年，警方突然告诉他案子也许有了些苗头。

　　淀城市公安局长就是当年随队侦破了他母亲那起案件的最大功臣，他的女儿在一次晚自习后被绑架，根据苏局长女儿的阐述，局里初步判定这伙人和二十年前那起案子相关的嫌疑重大。当年苏南添就坚持认为作案团伙实力庞大，也许还有许多暗根，但上面下达的指示是“到此为止”。而绑架苏南添女儿的那人当场死亡，又没有别的线索，根本无从查起，参与案件讨论的大多数高层认为那人是故意将大家的思路往二十年前那起案件上带，转移视线，其实是另一帮势力试图通过伤害苏南添独女来泄愤，毕竟苏南添几十载的从警生涯在黑白两道树了太多敌。

　　总之，最后不了了之。

　　公安局长独女的绑架案都得不到一个判决，更遑论他妹妹已经被掳走两年了。

　　这些年，无论楚亮走到哪里，总会积极发布信息寻找亲人。

　　他从上一个公司跳槽到安成后，季见予也注意到他的寻妹启示，两人促膝长谈过一次，楚亮喝得有些醉了，发自内心说：“我爸妈都很感谢那位苏警官，尤其是我妹妹出生前我们家庭最温馨和睦的时候，我妈妈就算不愿回忆那段黑色记忆也会常把苏警官挂在嘴边，有时候会寄些自家种的玉米到城里公安局，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送到苏警官手里。有一回，竟然从淀城寄过来一封感谢信。那时候看新闻，我父亲常感慨要是世界上多一些苏警官这样的好警察就好了。后来，他成了局长，其实我对那件事没有任何记忆，可我知道他救出了我的妈妈，让我多出十几年的时间有妈妈陪伴，我为他高兴。”

　　“我时常想，如果苏局长还活着，那起案件有没有重启调查的可能，毕竟我听我母亲说过，苏警官的妻子也是当年案件的受害者，他女儿又遭遇过疑似那伙人的绑架，他应该比谁都更想要斩草除根。”

　　季见予漫不经心摇了摇酒杯，若有所思望着眼前这个白日里是临危不乱头脑清楚的得力人才，眼下他却一脸颓废，痛恨自己的无力。

　　“可我没想到，这个世间，真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都怀疑苏局长的车祸是有蓄谋的他杀，可就是查不出来，他死后那个继任的公安局长，我听说他和苏局长斗了一辈子。”

　　到最后，楚亮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更愤怒什么，他只是难得失态把压抑太久的情绪一朝释放，忘记了对面坐着的是平日里大家都忌惮的上司。

　　季见予没什么情绪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今天会坐在这里和你喝酒吗？因为我要结婚了，娶的就是你口中苏局长的女儿。说实话，和这样背景的女人结婚，很麻烦，我也会害怕，可谁让我答应过她爸爸，要护她一生平安。”

　　季见予同样认为苏南添和苏冷遭遇的那场车祸不是意外。他和楚亮都有相同的想法。

　　婚后和苏冷在郊外遭枪袭那次，更让季见予认定恶人就在身边。

　　从未走远过。

　　……

　　面对楚亮的试探，季见予微微一笑，可眼睛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正是因为她一个人在京城，所以我才让你跟着过去。”

　　*

　　茶庄包厢里，温煦清香萦绕满屋，将室外无法停止的凛冽风声彻底隔绝。这个时候的北方大地，仍是一点春意也无。

　　“尝尝。”向星赫亲自煮水，把握时机在全沸之前加入上好的茉莉芽尖，等第二次出现沫饽时捞出，继续烧煮，直至滚沸。严鑫全神贯注看他耐心将每一道程序演绎到极致，笑道：“向少亲自煮的茶，这便宜得占。”

　　向星赫给自己也斟了一口，无声一笑：“我得谢你呢，云王。”

　　袅袅白雾将人隔开，待散开时，严鑫凝时对面人越发温文俊朗的面孔，无端将苏冷那张总有几分冷意又风情不减的面容联系起来，啧啧感慨：“向少一片痴情，我只是做点举手之劳的事成人之美罢了。”

　　见他讲话故意文邹邹的，没出戏一般，向星赫丢过去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宜你小子了。”

　　看他一脸温和无波，实则牙根都咬碎地在隐射电影里他和苏冷有大段亲密戏份，谁又见过不近人情的向星赫这个样子？严鑫朗声大笑，眼泪都要出来，摆手回绝：“你这样，我还真不太敢和苏小姐二搭。”

　　向星赫一时没有出声，微微扬起下颚，黑沉沉的眼睛一眯，不知道在想什么，最终低首笑了：“她难得信任人，下一部戏是和你，她压力不会这么大，我也放心。”

　　“其实你不用担心，我虽然和她接触不算多，也就三年前一部戏而已，但我看得出来，她是有韧性在的，演戏这上面，她有天赋。”

　　当年在剧组，大家都是新人，私底下自己对镜练习多好，真正到开拍的时候被几十甚至上百个工作人员围观，摄像机怼脸上，知道导演就盯着你，根本没办法施展自如。可苏冷不同，她平时话不多，似乎是在默默紧张担忧，可导演一声令下，她是入戏最快的，不管是哭戏还是激情戏整个人都十分松弛，但偏偏能带动对手情绪，真正融入角色。一喊“卡”，她又一秒变回现实里看起来孤僻沉静的样子。

　　要不是一次在影视城的夜宵摊遇上，严鑫真的要以为苏冷是不善言辞的乖乖女。

　　向星赫目光变得格外柔情，“她以前是校礼仪队的，偶然还会上台跳舞，那种活力四射性感的舞种，话很多，一天到晚总有新的八卦能和你分享。”

　　严鑫有些诧异，并不是奇怪苏冷真实的性格，他深知这个圈子不能以真心换真心，人与人多多少少会戴着一层面具相处，只是从前他和大众一样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情根深种到什么地步。

　　如今似乎有答案了。

　　“真是为难你了，我知道以堂堂向二公子的财力，买几个词条话题不是什么难事，难受的应该是你要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炒话题。”严鑫意味深长打量着向星赫。

　　电影上映初期，那些有关苏冷单人正向的词条，以及引导观众磕云王长乐甚至是严鑫苏冷本人的话题，其实全都是向星赫在背后砸钱做的营销。不得不说，向星赫深谙这个圈子的种种运营之道，一出手，他自己就是市场风向标。

　　向星赫不置可否，一挑眉，又是个淡泊语气，“电影归根结底是我投的，怎么将热度炒到最大，怎么获利最大化，我有这个权利和义务去做这件事。我的女主角，自然是要星途璀璨的。”

　　严鑫拍了拍手，点头认可：“向导和李导不愧是好兄弟，眼光都一样毒辣。”

　　“我和李中比不了，导演这个职业领域，我门槛儿都没迈过去呢。”向星赫摇头自嘲苦笑，严鑫渐渐收敛了笑意，心思渐渐沉重了，转了个话题，“不过，要是孝真知道是你要我把她推荐给秦远……”

　　向星赫轻笑一声，“这事儿和我关系不大，就像当初她去试镜《归江东》，我和李中说了，人是有这么个人，符不符合他要求他自己看着办。后来先前那个公司想把她换走，我可没跟他保证我一定会接手这个烂摊子，可他还是坚决用她，和金主闹得满城风雨。”提及往事，向星赫揉了揉额角，是个头疼又无奈的样子，“他把场面给我架在那儿了，我的故事如果要面世，就必须当了这个承包商。”

　　当年，李中十分无赖吃了他一顿饭，理所应当拍着桌角说：“你写这个故事，一个长乐，一个青橙，分明就是为了人量身定做，还让我自己看着办，哼，我的确找不出比你的苏孝真更适合演这两个角色的演员。噢，现在你的女主角出事故了，要我承担后果？我呸，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反正女主角我是不会再找第二个，也找不出，上丽传媒要撤资你就说你接不接这个活儿吧，爽快点！”

　　《归江东》整个剧本，李中只填补了其中一些故事情节，其余全都是向星赫在国外念书创造出来的，且是手稿。两人前后回国，李中生怕触动好友理想未了的憾心，每次见面与其交谈有关电影的内容不多，可有一次，向星赫抽着烟，突然问他：

　　“我这儿有个故事，你要是觉得行，就替我拍出来呗。”

　　向星赫的才华绝不次之圈子里被吹嘘追捧的大导，他能写、能导，甚至会演，以前在国外求学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短时间内就把剧本完成了，他的故事，多是以男性视角展开，没有女主角，因此那些隐隐约约的传闻，其实当初在国外也有，那些被向星赫迷倒的女同学，都争先恐后想演他的女主角，但根本不存在这个位子，谈何竞争。

　　所以大家都传他喜欢男人。

　　初拿到《归江东》脚本的时候，李中匆匆一看，真以为这是纯大男主剧，可越看越不对劲。

　　这个故事，不仅有女主角，还有两个。

　　这么多年，李中承认自己还是比不过他，无论是文字功夫还是镜头。向星赫写爱情也有一手，哎不对啊，他明明没谈过恋爱。这可能就是天赋异禀吧，羡慕不来。

　　李中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光是看，脑海里就已经构造出了一幕一幕磅礴又凄美的画面。大半夜激动打电话给向星赫，只问他一个问题：你想让谁演你的女主角。

　　向星赫也没睡，嗓音轻柔，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迷离感，“会有很多人来争取这个机会，你自己看着办。”他含糊不清笑了，“我相信李导的眼光。”

　　李中起初并不知道这两个角色是这小子饱含私心创作的，最终定下苏冷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想与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我决定用一个新人，我觉得全国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还要同时适合演长乐和青橙的人了。”

　　后来李中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她有这个资格让人心甘情愿为她创造一切，实际上，她也证明了自己有能力去获得一切。”向星赫淡然一笑，“我也不可能一开始就算到你们女主角会做出那种蠢事。她现在风头太旺了，我不想她背负这么多，下一部戏演个出彩的女二号其实是最理想的。”

　　说到这里，向星赫眉头微微蹙起一点，说：“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若有所思，唇角又缓缓扬起了，“谁让她这么优秀，是金子总会发光的。这么多年，也许她之前无法获得的那些属于她的一切，都要来了。”

　　严鑫还要赶去采访现场，时间差不多了，他抬腕看了看表，提醒向星赫一句：“她爷爷生病，今早回淀城了，你应该知道。”

　　向星赫关掉了茶器，并无太多情绪，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也该走了。”

　　“苏小姐迟不迟到，就看向少的黑豹给不给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