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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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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玭园灯会之绝,除了浑然天成的景致,和古韵十足的布置,便是绝在这一年两度的高台探灯。老板不知是哪里的人,好些年前选在这儿搭了个九琼塔,就再未撤走过,仅仅逢着正月十五与八月十五,来换一批花灯,共万人庆贺;
老板似乎也不靠它挣钱,只为图个乐子,无论是最低层还是最高层,他的规矩就是一两纹银一盏灯,拿到哪盏算哪盏。前几层的花灯与摊铺间售卖的差别还不算大,越往上,品级则越高,精致堪比宫灯,一盏足以换台下几个小摊。
想摘灯的人一多,九琼塔的名头就出了玭园、出了淮州。久而久之,玭园便如同淮州糕点坊一样,成为淮州另一个独特地标,吸引了不少外来游客,乃至王都。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能摘得上三层花灯的人寥寥可数,看模样还都是些江湖侠客、世外高人,如今居然能亲眼见得美人摘灯,众人惊愕之余又想,今夜过后,玭园的名声怕是又要响亮三分了。
安淮辰脱了氅衣,递给许桓景后,便悠然出了人群。
众人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小道,见他一袭黄白游衣,见他裙摆漾开昙花簇簇,见他气定神闲上了台,手一扬,就指向了最高处。
似要奔月。
“你快掐我一下,我没看错吧?!”台下的小姑娘一把抓住了刚为她摘下第五层莲花灯的心上人,难以置信道,“怎么是许夫人上去为许公子摘灯啊?”
旁人亦不敢置信:“我的天,我来玭园这些年,第一次见大美人上台,还一摘就要摘塔顶的花灯……”
“不是,她夫君在哪儿啊,长什么样儿?快指给我看看!”
台下一片哗然,那条刚分出的小道还没合拢,众人又自发往旁边挤了挤,干脆挤出个半圆,却不靠近,把许桓景一人围在了里面,茕茕而立。
他眼里只有那个就要去奔月的人。
也不怕那人会回不来。
“那就是她夫君啊……”有一些少女看清了他的相貌,他的专注和担心,默然相顾后惭叹,“也对,我要是会功夫,我也愿意为这样的夫君去摘灯。”
自安淮辰一现身,老板的目光就未从他身上移开过,直到他上台,那个朴实的中年男子打量了他几眼之后,才安然退至一边,微笑指引:“夫人,请。”
九琼塔实际上是一座九层高的粗木架,因着它形如只有骨架、没有墙面的无顶宝塔,故得名为塔,高度亦着实骇人。
不知它用的是什么木料,看起来倒十分结实,底端稳稳扎进地里,除非再把地基撬了,否则绝无可能倒塌;又常年悬着红绫,不挂花灯的时候,便莫名有种苍凉的美感,屹立至今,也真成了玭园一景。
而佳节一至,玭园各处都挂上了长长的红绫,那点苍凉便被满园的喜庆给冲淡了去,显得温馨了不少。
却见安淮辰并未靠近九琼塔,似是不打算与其他人一样徒手攀爬而上。他环视一周,选了棵距离最合适、也挂着红绫的古树,一扯一试探,往手臂上紧缠几圈,借力腾空一跃,便荡至了木架旁。
再一荡,层层轻踏,层层往上,一旋身,就轻巧又稳当地坐在了塔顶的横梁中间,玉镜高悬天梯,幻梦顿生。
他旋转时,裙摆荡起的花团放得极大又收得迅速,只这一刹,尽入了台下人的眼。于他们看来,便是他衣裙上的银丝昙花修炼成了精,又仿佛他才是这朵流绚的昙花一般,绽放出夺人心魄的光彩。
月下美人,自当如此。
“娘诶,我看见神仙了……”台下人皆不敢高声语,怕扰了这似蜃的幻境。
“但看他身形好像是……”
第九层只挂了两盏花灯。
安淮辰坐定后,左右都看了看,发现这两盏灯形制是一样的,只绘了不同的图案。右手边这盏,绘着清波细柳双飞燕,好一派淡雅的早春之景;
左手边这一盏,却是一抹扁舟上的背影,山远湖轻皆不在他眼里,他在追逐向月奔去的姮娥。可若再仔细瞧,便能瞧见,那姮娥是面朝着扁舟上的人,身姿也是略微向下的,有风拂过,披帛舞动,想要拽着她回到天上去,却终究无济于事。
她不是奔月,她是自月宫逃脱,追着她心爱的人而来。
“那老板倒是个妙人,身手不凡,制灯技艺也高。”安淮辰握着这盏花灯的灯柄,自说自话,“他也有放不下的人吗?”
台下众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他却依然能准确找到许桓景的位置,哪怕看不清他的脸。想来,他也还在为自己担忧吧。
“我该下去了。”
去奔向他的爱人。
他正要踩着下一层再借力落下去,起身时却没注意到第八层有盏灯的灯柄,横在了外面,只这么一碰,脚边就瞬间落了空,直直往下坠去。
……
“小心啊!”
“老板?老板呢!能不能去救救许夫……救救他啊!”
原本鸦雀无声的台下,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乱作一团。好些人在焦急地唤着老板,他既能搭这九琼塔,也能把花灯挂到塔顶,功夫定然不会差,要救一个即将坠落的人应当不成问题;还有些人四处乱窜,想要找几块够大、够厚的绸布,再找几个魁梧壮汉,上台替他接下急速坠地的缓冲,转了好几圈却什么也没找到,更有甚者,已经有人在对园内其他红绫下手,要拆它们来搭网了。
众人手忙脚乱,一片混乱的同时又没见着许桓景的踪影,有些姑娘直接就急哭了:“许公子又去哪儿了啊!”
“他到台上去了……”
“要不,你们先抬头看一眼……”
嗒、嗒、嗒。
月下那美人,落到一半就停在了空中。
再一定睛,便见他左脚紧勾着第六层木架,右脚虚虚点在旁边凸起的横栏上,手臂上的红绫又多绕了几圈,连着他与古树以及九琼塔,整个人紧绷成一道凌厉的弧线,笼于明月清辉下,艳绝人寰。
饶是众人再眼拙,当下也全都看出了这身女子衣衫包裹着的,是男子的身躯。
可他们没空去思考一个男人为何有这等趣味,只因他脸上的面纱已然掉了一半,另一边挂在发间要落未落。他的容貌,也就完全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别说这种普通的刺绣长裙,便是再高贵的金丝织锦,或是广袖流仙,只要他愿意,有什么不能穿?
……
“嘶——这破玩意儿挂这里是想害死我啊!得亏老子腿长反应快……”
脚踝一痛,堪堪止住坠势的人一阵吸气后暗暗骂道,面纱在他鬓边飘扬得无知又愉悦。
他左手提着花灯,身子向后仰去,红绫在他顶上绷得发直,入耳更是已有丝帛撕裂的声音。安淮辰闭着眼想了片刻,再这么僵着,面纱、花灯、他本人,总有一个要先掉下去。
再睁开眼,他便有了决定:“只能先保住花灯,再想办法落地了。”
至于面纱……爱掉掉吧,挂着也是个累赘。
才一转过脸,他就看见许桓景已经冲上了台,站在九琼塔下,半步也不曾动过。安淮辰一望向他,他就伸出了双手,怀抱大敞,想接住那个不慎跌落的、他最惦念的人。
这哪里接得住,他傻不傻啊。
事已至此,安淮辰早把那“小心用嗓”的嘱托忘到了九霄云外,声调倏然放高,音色清琅却又难掩爱重,叫众人听了个真切:“你往边上站点儿,不怕我掉下来伤着你么?”
许桓景不肯挪开,亦字字忧虑:“不怕,你别受伤就行。”
“傻瓜。”美人怜惜笑骂道。
惊惧与惊羡交相四起,安淮辰却不打算再耗下去,喊来了角落里隐匿着的男子:“老板。”
“夫人请说。”
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称呼未改,听得安淮辰微一挑眉,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他,老板含笑回礼,客气得恰到好处。
果真是个妙人。
“劳烦您帮我接了花灯递给我夫君,再带他离得远一些吧。”他轻晃着手中花灯拜托道,“想必他是不肯接我为他摘的灯,只想接下我,我哪舍得伤了他。”
“夫人千万小心。”
他还有心情说笑,臂上红绫的断裂程度却愈加明显,就连台下的人也看得出,绕在古树那端的织布,亦被磨得逐渐单薄,就要坚持不住了。
未再迟疑,他一松手,花灯悠悠飘落,被那老板精准接住,交给了他夫君。而许桓景接过花灯之后仍在焦心盯着他,老板拽不住人,又找了两位公子上台,才拦着没让他再冲过去充当人肉垫子。
安淮辰也不再看他。
手上少了一样东西,他便多了施展的空间。心里衡量过后,勾着的左脚一松,右腿用力一蹬,蹬回了半空中;踏过离得最近的一截树干,再回到九琼塔上时,就立即抓住了脊架上垂挂的红绫。红绫绕臂,似那仙子浮灯而出,太过生动。
而方才那条红绫,也终于从源头处彻底断裂,合着同样摆脱了最后一点束缚的面纱,自空中齐齐漂浮着,又徐徐坠落。
入目是漫天张扬飘摇的红,像那有情人拜天地时,被一掀而起的喜帷;又铺成堂前红氍,引着他们入了那生死缠绵的洞房。
云天为绸盖,花灯作喜烛,爱之求之,慕也,痴也。
“他真的好美……”
“许夫人真是神仙吧……”
“我发誓我没见过比这还美的场景,这是大婚现场啊……”
台下众人早已看呆,他到底是男是女,根本不重要。
谁夫谁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们有限的记忆中,再不可能忘了此夜玭园,也再不可能忘记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
月下,塔中。
美人绕着红绫,轻踩着层层木架一荡一荡地下坠,一阵风来,红绫和裙摆皆在飞舞。荡到第四下时,他已经离得地面很近,而那个被围住不许妄动的人,也在他下落的过程中,一步步跟了过去。
直到许桓景再次站在九琼塔下,那花灯还提着没放,便又张开了怀抱来迎接他。
花灯上的画成了真,月中仙贪恋凡尘,只求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而在许桓景眼里,则是那轮明月终离世间桎梏,落入他怀中,成为了他一个人的珍宝。
再不担心会压伤他,安淮辰松开红绫,翩然扑进他怀里,奉上了惊世一吻。
“你接住我了。”
“带我回家吧,哥哥。”
月亮也会奔我而来。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第 3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