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西窗》不见熹禾

1、楔子

　　入夜。

　　沿街早已人声全无，偶有家户门前响起的三两犬吠，喊活了一点稀松的烟火气。

　　西市某间装潢清雅的屋舍后院，却在此时，传来了些许不合时宜的异动。

　　“嘶，狗东西下手真狠。”

　　隐匿处的男声颇为好听，可他似乎正在气头上，才刚找到个角落窝着，就暗骂了出声。

　　若仔细听，还能听出他声音里一丝极细微的颤抖。再借着屋外零碎月光细看的话，这人额上甚至渗出了点点虚汗，而胸前、臂弯，还有两道说深不深，说浅，却仍往外潺潺冒血的伤口。

　　“老子活了二十五年，什么时候这么虚过。”他又摇摇头，似是苦笑。话语无奈，也不知是说给哪位不存在的旁人听，抑或只在自嘲。

　　好人难做，见义勇为一趟居然都能挂彩，要是被他家里那些人知道了，指不定得把他嘲讽成什么样。

　　算了，他哪还有家。

　　歇息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躲着的地方，貌似是间店铺的小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桌上还有些来不及处理的糕点，想是晨间没卖完的，不知何故，老板放这儿给忘了。

　　卖相倒是不错。

　　他摸了摸兜，摸出颗小金珠，放在灶台边，端起两碟点心又窝了回去。

　　“唔，味道也不错。”点心甫一入口，这人本就漂亮的眼睛忽而一闪，又璀璨了几分。嘴里的绵软恍惚间还有些熟悉，但他想不起来为何熟悉。

　　“下回白天再来试试好了。”

　　这人看上去狼吞虎咽，动作却不紧不慢得很。不一会儿，两盘点心在他得体又凶残的进食中，消灭得一干二净。

　　然而吞咽太快，他再精致，仍不免有些疏忽，咽到一半终于呛咳了出来，也终于惊动了屋内睡着的人，循声而至。

　　“你是……”

　　不远处传来一道还困倦着的男声，听这缓缓的脚步，像是离他越来越近。

　　完了，他该不会被人家当作贼了吧？

　　“我不是小偷。”

　　骨子里的骄傲促使他本能地抬起头，面向来人张口就辩解道，“我在桌子上……咳咳，放了……”

　　话还没说完，他又低下了头，埋着脑袋继续咳嗽。

　　咳到一半，胸前的伤口扯得他发疼，这会儿便再没忍住，咬牙往后倒去靠上了墙。散乱的发丝沾着汗液黏在他脸上，未遮住的半张脸也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他抬头的一瞬间，身披薄衣睡意朦胧的男子也刹那清醒。愣神之中，目光只在桌灶前扫过一眼，便又停留在了墙角那人身上，直到再看见他掩在黑发下的那副面容。

　　无边黑夜中，月色皎皎，金珠灿灿。可那又怎样，不及眼前人分毫。

　　但他怎么伤得这么重？

　　犹豫良久，站着的人离他近了些后蹲下，轻轻抬起那只受伤的左臂，惹得他轻呼：“疼。”

　　美人蹙眉低喘，如玉石相碰一般琅琅的音色染上疼痛，微哑，却依旧惑人。

　　手臂都如此，那他身前那道伤岂不是更疼？

　　“等我一会儿。”

　　男子起身就往屋里去，不到一刻钟便折返，手上多了一盏油灯和药箱，还有一块素色的手帕。

　　他把油灯放在一旁，亦顺势盘腿坐下，伸出的手指犹疑不过须臾，就自然地把黏住的发丝拨至耳后，拿起手帕轻柔拭去了美人脸上的汗渍。

　　指尖触及的皮肤也温润细滑。

　　美人定定望向他，他呼吸再一滞。

　　“我是这间茶点铺的老板，我叫许桓景。”店铺主人报上名号，出声温温柔柔，和他面貌看着一样良善，“你的伤有些重，我先帮你大致处理一下，天亮了我再带你去医馆看看。”

　　美人听闻，莞尔启唇：“你就不怕我是坏人，要害你性命吗？”

　　“不怕。”

　　明明看着一副文弱的少爷模样，许桓景却是手法极其娴熟地帮他包扎好了左臂上的伤。他也不讶异，任由许桓景解开他已被鲜血染透的月白外衫。

　　映入眼帘的，除了一道像是利剑所伤的狭长伤口，还有一枚胎记，正正位于锁骨下方。

　　许桓景此刻若往天上看去，便能看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形状。只不过天上那个过于遥远，皎然却冷漠；

　　而眼前这个，因着染血和这人现下 体温偏高的缘故，红得冶艳，毫无皎月该有的凉薄清冷。

　　勾魂摄魄。

　　“是不是很疼？”许桓景盯了月牙胎记半晌，看回了他眼里。

　　他心里想着这点伤其实不算什么，胎记被人看到了也不算什么，本想再装一装柔弱，换得许桓景再温柔一些；

　　可当他看清许桓景眼底那点一闪而过的痛苦时，他忽然意识到，许桓景不止是在问他这个问题，就好像是透过了他，也在问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

　　那样的神色，他在得知母亲病逝消息的那日，也曾表露过一次。

　　“不疼。”他笑了笑，温声回道。

　　许桓景很小心地替他止了血上了药，又小心扶起他环绕着缠好纱布。

　　只是这番动作之后，他发现这人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浅色疤痕，更有几处轻微凸起，一看就是曾经伤得过深，才迄今都难以消弭，极其扎眼。

　　何人歹毒至此，对美人下这么重的狠手？

　　两人久不说话。

　　眼见许桓景眉头更紧，伤者终于再次开口：“我姓安，名淮辰，秦淮的淮。”

　　“辰，是良辰美景的辰。”

　　收拾药箱的手一顿，一抬眸，眸中柔光粼粼，仿佛要吞没他这艳色一般朝他席卷而来。堪堪逼近，又被他不着痕迹压了回去。

　　良辰美景。
　　说者有心。

　　许桓景收好药箱，准备搀扶着他带去客房。幸好铺子后尚有两间房，否则就只能在他屋里打个地铺了。不过很显然，许桓景也不会让伤患睡地上。

　　等他把安淮辰安顿好后，转身正打算回自己房间时，身后又传来那人似幻般的低语，尾音上扬得撩人。

　　“我无处可去，你救了我，那我以身相许吧。”

　　他回头，安淮辰缩在被子里，只露了张脸出来，笑着看他。

　　安淮辰一笑起来眼尾就微微上挑，比他不笑时少了些庄重，更添魅惑。宛如高高在上的神祇，眨眼就成了祸乱众生的妖孽。

　　怎样都是极美的。

　　“好啊。”

　　听者有意，眉目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