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借晨曦隐没》江月千里

24、永眠

　　温葳雅朝凌薇走过来，脚步轻盈。恍惚间凌薇甚至觉得她身上再没了沉沉的死气。
　　“我带你，去做一场梦。”凌薇看见她伸出手指蘸了点盛寻的血，凭空翻出一张符纸来点画几下，道，“放心，最后一场。我不会食言。”
　　符纸中爬出数十条蔷薇花枝，蜿蜒着缠上凌薇。她手上的花枝收敛了些，缩回血肉里，只留下暗青的纹路。下一刻，她们身后变了天，狂风大作，雾浓的化不开似的，逼得她闭上了眼睛。等再睁眼时，面前的温公馆已经变成了新都医院。
　　那座富丽堂皇的医院总是一个样子，不像别的医院充斥着消毒水味，淡淡的花香却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凌薇一言不发，跟着温葳雅走进去，就看见了在大厅里候着的殷蓿。
　　小姑娘留着乖巧的短发，笑起来很甜……以及，和断崖上弯弓搭箭的莫依，长得一模一样。
　　凌薇警觉的后退一步，摸出短刀藏在身后。殷蓿却拨了拨鬓角的碎发，走上前来牵起温葳雅的手，带着她们上楼去。
　　温葳雅没有看她，只是解释道：“你见到的莫依，可以说是她的一部分。你之前没有发现，是因为新都医院抑制了你的记忆。而现在莫依回来了，所以不必惊讶。”
　　凌薇心里重重一跳，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莫依是殷蓿的“一部分”，那么慈母之心的盛寻，是否也是新都医院的“盛医生”的“一部分”呢？
　　她并不知道这个“一部分”意味着什么，但她直觉这不是什么好猜想。有太多疑虑她还来不及去想，只得暂且压下，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她们上了二楼，在一间病房前停下。凌薇认得那间病房，她曾在里边接受了很多次“治疗”，连那惨白的阳光都记得一清二楚。
　　病房里只有一个人，那个先前感染了花瘟、和她一起接受“治疗”的男人。如今他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先前用来绑他的铁链子，目光阴鸷。
　　不等凌薇询问他是谁，就听见温葳雅轻轻的叫了一声“阿锋”。被称作“阿峰”的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们，面容还很年轻，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他与温葳雅一坐一立，凌薇几乎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于是她试探道：“他……也是温家人吗？”
　　温葳雅笑了笑，走过去轻抚过“阿峰”的脸，道：“你很聪明。他确实是温家人，叫温潍锋。”
　　“温潍锋？”凌薇认识的“温潍锋”只有一个，就是和她一起进入新都的大秘书长。那人已是而立之年，和面前这个显然沾不上边，但她直觉这不是重名的巧合。
　　果然，温葳雅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戏谑意味：“你认识的那个温潍锋，他根本就是一个冒牌货。这一切的背后是一场阴谋，你可以帮我们吗？帮我们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凌薇拿不准她的意思，所以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问道：“我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听见这话，殷蓿笑出了声来，在温葳雅的默许下回答道：“你会得到皓月新都的真相哦。”
　　凌薇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温葳雅见她沉默，只当她是答应了，瞥了一眼“温潍锋”就径自走出了病房。
　　殷蓿跟在她身边，漫不经心的解释道：“我们需要你做的其实很简单！你应该不知道吧，温巍敬已经在新都医院了！但是——”
　　“但是我们感知不到他。”一直低着头的“温潍锋”沉声补充了一句，又不出声了。
　　“对！他是皓月新都的罪人，我们想回家必须杀了他。”殷蓿的情绪有些激动，“你难道就不恨他吗？你能到这里来，也是因为他吧！”
　　凌薇没有出声，但她的心已经帮她回答了：我当然恨他。
　　又走了一会，凌薇没再理会殷蓿的喋喋不休，只在路过满是镜子的楼层时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楼梯间没有灯，楼道也很昏暗，只有那一面面镜子还映着荧荧微光。殷蓿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拉了她一把，道：“盛医生不在这里，快去顶楼吧，你会再见到他的，我保证！”
　　凌薇闻言收回目光，反正也看不清路，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任由殷蓿牵着她往顶楼走。
　　等到眼前有了光的感觉，凌薇正欲睁开眼，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她猛的回头一看，这里不是什么顶楼，是天台。而天台唯一的门已经被人狠狠关上了。明明来时还是阳光明媚，如今却已是皓月当空。月光亮的吓人，照的他们脸上惨白惨白的。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的立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
　　温葳雅露出一个很冷的笑，她那双像像极了很多人又谁也不像的眼睛里折射出月光，就像慈母之心大雾里爬出来的鬼魅一样。她拍了拍手，站在阴霾里的人就转过身，朝着他们走来。
　　“盛……”凌薇瞳孔骤缩，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立即否定了自己，“不对。不是盛寻。”
　　她知道自己中了圈套，正欲离他们远一些，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挪动一步。月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冷。蔷薇花的枝条攀着她的四肢疯长，在月光下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怪诞美感。
　　温葳雅又摸出一张符纸来，“引魂”两个字闪着不详的红光，几乎和“盛寻”的眼睛连成一片。“盛寻”目光呆滞的走向凌薇，握着刀的手不停颤抖着。
　　凌薇没有忘记那次在镜子里，他朝着她的举起的枪。但她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和上次见到的不一样了。如果她先前的猜想正确，那么慈母之心的盛寻身死，就该回到新都医院，成为“盛医生”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会再杀她一次。
　　凌薇不免想起在断崖上，明明他恍惚了一天，最后终于向她坦白了“同生共死”的愿望，却到死都在算计。算准了凌薇会跳下山崖，带着他的心头血落入那片平日被云层遮挡着，被他关闭又放出的慈母之心里。
　　最后关头，她都开始走马观花的回忆自己的一生了，却不肯怀疑一下这个为她想尽千方百计的人怎么会让她陪自己一起死。起码不是死在皓月新都，这个虚假的世界里。
　　如今，那些回忆都像一把钝刀，割不开他们之间的联系，只能把她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温葳雅、殷蓿和“温潍锋”往周围走了几步，分别占据了天台的一角。天台上响起窸窸窣窣的人声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凌薇几乎感觉天台上已经站满了人。
　　下一刻，温葳雅轻声道：“守护者，动手吧。”
　　“盛医生”像刚被注入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样，姿势别扭的举起刀来，刀身如银，刺向凌薇的心脏——
　　紧接着，束缚着她的蔷薇花枷锁突然消失了。她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里，这一次她没能感觉到盛寻的温度。因为他拼着最后一线清明掉转了刀尖，那把刀，最终插进了他的心脏里。
　　凌薇再一次看着他倒下去，只是这一次她接住了他。
　　他的声音很轻，只有凌薇能听得见：“我说会送你出去，当然是想方设法……把你送回真实的世界去。这本来……本来就是针对我们的……无解的难题，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出去……我不在的日子里，希望你一切都好……”
　　天台上突然刮起大风来，周遭满是鬼魅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尖叫声，盛寻的形体就像那句未说完的道别一样，很快消散在了风里。
　　凌薇拾起短刀站起身来，就看见天台中央跪了一个人，被铁链牢牢锁住。
　　“现在你还那么自负吗？还觉得稳操胜券吗？阿敬。”温葳雅一步一步的朝他走去，旗袍上精美的刺绣像淬了毒似的，所及之处没有月光。她伸出手，拿刀抵在他的心脏上，道，“你这么聪明，就连盛寻会舍命保她都算到了。你真的以为只要凌薇活着，就没人能要了你的命是吗？”
　　温巍敬并不理会她，只是瞥了一眼凌薇，自嘲一笑。
　　温葳雅也不恼，一点一点的将长刀刺入他的心脏，任由鲜血沾了满手：“可你没有算到的是，盛寻才是新都真正的守护者。”
　　“那么你呢，阿姐。”哪怕死到临头，温巍敬也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轻蔑道，“金钱，权利，或者亲人的认可，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温葳雅收起了笑容。
　　温巍敬唇角微动，吐出两个字来：“没有。”
　　因为皓月新都是个谎言，谎言又怎么能抚平遗憾呢？
　　皓月新都自诞生以来，已有千年光景。无论是温潍锋还是温巍敬，甚至凌薇盛寻，都不过是新都的过客。数千年间，新都诞生了属于它的秩序，那就是守护者。每隔一段时间它就会挑选出一位误入新都的人，赐予他守护者的身份，同时将他与新都死死捆在一起。守护者会守护用生命与新都做过交换的人，比如温巍敬。
　　数千年来新都的守护者代代更迭，只有这一代隐姓埋名，不知所踪。温家双子看出了凌薇身上的“特质”，误以为她就是新都的守护者。其实不然，那“特质”是盛寻为了保护她而给予她的。而盛寻，才是这一代真正的新都守护者。他死了，就连殷蓿都能轻而易举杀了温巍敬。
　　月亮就快落下去了，不用温葳雅再动手，新都医院里死在温氏手下的冤魂就一涌而上，侵蚀着温巍敬的灵魂。
　　而月光消失之时，温巍敬也会带着他的罪孽，永眠于皓月新都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