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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穷水尽 ...

  •   我祖父是从吃不饱喝不足的年代里幸存下来的人,在过去他常常跟我们念叨:“米缸是满的,肚子就能饱,肚子饱了人就有了一口气,人有了一口气,总还是有希望的。”
      好在我们家的米缸还是满的,粮柜里也还储有几担去年收成的稻谷,至少短时间内我和赵观雾还不会挨饿。
      但钱,我们几乎是没有的。
      家里仅有的现钱以及卖了牲畜后的钱已经全部用于祖父身后的安葬。
      祖父在世时,全家的日常开销,以及我和赵观雾的学费就全靠家里的几亩田地微薄的收成和祖父编织竹筐和扫帚去走街串巷地贩卖。祖父一死,我和赵观雾几乎没了经济来源。
      风来我们家转一圈,大概都不愿卷走什么。

      那时,我刚在课本里学了一个新词,叫“山穷水尽”。夜晚躺在赵观雾身边时,我突然问:“小叔,我们会不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听到我的问题后,他沉默了须臾,然后说:“你知道‘山穷水尽’后面是什么吗?”
      “是什么?”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把这句话说得字正腔圆的,片刻后又很沉闷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了下去,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只要还有一口气,总能找到继续生活的办法的。”
      困意涌来,他的话在我耳边变得模糊而悠远,我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紧紧地搂住他的胳膊,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反正小叔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如果你敢抛弃我,我就……”我的鼻子像狗一样在他肩膀上蹭了蹭,“咬死你。”
      赵观雾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耳垂:“你这狗崽子,赶紧睡吧。”

      等第二天醒来,赵观雾已经不见了身影。我起床洗漱好,整理好书包便独自出门去上学。在前一天,赵观雾已经告诉过我他今天有事不能送我上学,我只能先步行个两公里,走到有公车的地方再坐车去学校。
      我沿着一条破败的弄堂行走,在穿出巷口时,一仰头,便看见了蹲在人家屋顶上的赵观雾。他身上穿着一件我爸留下来的旧衬衫,袖子捋起,露出两截精瘦而有力的手臂。
      心生好奇,我小跑过去,抬起头喊他:“小叔,你爬到人家屋顶上做什么?”
      听到我的喊声,赵观雾伸长脖子,向外探出了点身子,拉长声音向我喊来:“补漏——”

      梅雨季过后,很多人家瓦房的屋顶都开始漏水了,需要爬到屋顶去检查并修复破损的瓦片。我们家的屋顶以前也漏过几次,祖父腿脚不好,赵观雾坚决不让祖父上屋顶,又为了节省点工人的费用,所以每次都是赵观雾爬上屋顶去补漏。

      我在原地呆呆地站立了会儿,心里不是滋味,暗暗想着:小叔都开始给人家补漏了,我们果然是快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而我执意跟着他,以后会不会成为他背后沉重的包袱呢?可是,只要一想到有一天我没有办法跟他生活在一起,我的嗓子眼里便会像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小兔崽子,你傻站在那儿干嘛,再不走要迟到了!”赵观雾的话像一块石头从屋顶上方飞落下来。
      我回过神来,抬头又看了眼正在认真翻修瓦片的赵观雾,此时,在他的头顶有一块巨大的灰白云层逐渐透出红光,越来越亮,倏地,一缕最耀眼的金光从云层里突围了出来,正好映在了他的脸上,金光完美勾勒出了他的俊朗的轮廓。
      那一刻,我再一次坚定自己的想法:我怎么也不会离开小叔的,如果我们真的穷得过不下去了,那我就自己去捡垃圾养活自己。

      几天过后,赵观雾坐在灯下开始清点他这几日的劳动所得,他给七户人家补了漏,每户人家所得是六十元,一共四百二十元。后来,我听别人说起,才知道是赵观雾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问过去,问人家要不要补漏。
      赵观雾拿出了一百二十元给我,他说他明天就要回学校了,这是给我的一个星期的伙食费,他让我中饭在学校吃,早饭和晚饭在外面解决。
      听到赵观雾要回学校的消息,我的内心激荡起了双重矛盾,一方面因为他的离开而感到落寞,虽然一周后他就会回来,另一方面又因为他终于去学校而莫名感到有些激动。

      从祖父去世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如今距离学期结束只剩下一周的时间。我凑上前,向他仰起脸,眨着眼睛:“小叔,你真的要去学校了吗?”
      “嗯。”他点了点头,把剩余的三百元小心翼翼地夹入书中,再放进抽屉里锁上,“还剩一周就要考试了,这周回学校好好复习,有始有终,还是要把试考完。”
      那时我并没听出他话里“有始有终”的意思,只是继续问他:“你都落下那么多课了,这次还能考进前三名吗?”
      他冲着我弯起嘴角:“你担心我,不如多担心一下你自己的成绩。”
      他说得倒是实话,赵观雾的成绩一直以来都比我优秀得多,不过我向来不看重成绩,只能冲他撇了撇嘴。

      赵观雾看着我,突然又挂起一副担忧的神色:“我去学校这几天,你一个人在家没问题吗?”
      我跳上床,气势十足地说:“切,我又不是小孩,能有什么问题?”
      “真没问题吗?”他有些怀疑。
      “都说了没问题没问题,”我双目炯炯地看着他,“你只要保证放假了一定能回来就行。”
      “当然回来了,我不回来我能去哪啊?”
      我不知道。那时,我总是会隐隐感到不安和害怕,因为我其实知道自己在一步步拖垮他前进的脚步,就怕他哪天撑不住了,甩下我远走高飞了。

      因为高中有晚自修,所以第二日的周日下午赵观雾就得回学校去了。
      这天,赵观雾站在一面柜子的镜子前,穿上了他久违的校服。他的个子似乎又往上窜了点,身子比以前清瘦了些,下颌的轮廓更显得清晰了,身姿却依然挺拔。他是我见过穿校服最好看的人,没有之一。
      我扒着门框竟然一时看得入了迷。赵观雾好看得过于醒目了,我觉得他真是拉高了我从小以来的审美阈值。

      赵观雾仔细又耐心地抚平胸前校服的褶皱,静静地盯着镜子的自己看了半晌。突然间,他转过身来,我看见一种失落又眷念的情绪被他瞬间掩盖下去,他看着我,双目亮得像被水洗过的石头,眼珠一转,似乎有清波荡漾开来。
      “你在这扒着门框做什么呢?门都要被你抠坏了。”
      我低头一看,果然指甲里有被我抠下来的木屑,我莫名有些心虚,装腔作势地捂住下.半.身,丢下一句“我要尿尿了”,便飞快地跑进了厕所。

      等我从厕所出来,赵观雾又开始抓住我不停地叮嘱:在学校不能跟同学打架,不要去危险的地方,上学放学路上注意安全,不要碰电,不要玩火……
      我装个小大人似的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隔壁老太婆还唠叨,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是是是,你都已经十岁了,好了不起哦!”赵观雾走过来将我的头发好一阵乱揉,又说,“诶?你上次不是刚带你理的发,怎么又长了?改天带你去理发店吧。”

      正说着,突然间,我听到了唐加琛的声音。
      “观雾——观雾,你好了没?”唐加琛站在我家门口朝里面呼唤赵观雾。
      唐加琛,他怎么又来我们村了?
      “观雾——你好了吗?”还在喊,他以为自己是个唱戏的啊。
      赵观雾拉长声音回他:“就来——”

      我有些不高兴地说:“你要跟白萝卜一起去学校?”唐加琛的学校在赵观雾的隔壁。
      他“嗯”了声,又劝诫我:“你别老‘白萝卜白萝卜’地叫,你不愿意叫人家‘叔’,好歹叫人家一声‘哥’啊。”
      我立马面朝门口用尽力气冲唐加琛大吼一声:“萝卜哥,别叫了,早起打鸣的鸡都没你会叫。”
      赵观雾揪了一下我的耳朵,力道却一点也不重:“小兔崽子,又乱叫人!”

      赵观雾背上书包出门了。刚一出门,唐加琛就立马搭上他的肩膀,还挑衅似的冲我挑了挑眉。真让人不爽。
      “小叔走了,你自己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赵观雾扭过头来,又忍不住嘱咐我。
      我倚着门框,心不在焉地“哦”了声。

      赵观雾和唐加琛转身慢慢离开了。他们走出了斑驳的巷子,有说有笑地踏上了一条宽阔的大道,脚步轻快而张扬。
      那时,傍晚的云霞将他们洁白的校服映成了金色,四周泛出片片金色的光芒,年轻的心脏在跟着炽热地燃烧。
      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看到赵观雾穿校服,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赵观雾身上看到独属于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勃勃的少年生机。

      赵观雾回学校后,我便开始了几天的独立生活。夜晚,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静悄悄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似乎有一根秒针,滴滴答答地仔细数着时间。赵观雾不在身边,夜晚都显得格外漫长。到后来,嗅着赵观雾枕过的枕头我才安然入睡。

      这天夜里,我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浓烟呛醒。我咳了大概有两分钟之久,感知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烟雾,而且不断有浓烟涌进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开灯,灯未亮,一偏头,却看见窗户映着橘色的光亮。
      我立马警惕起来,“腾”的一声跳下了床,我惊恐不安地立定几秒,判断出烟雾是从房门的缝隙里涌进来的。
      我赤着脚忐忑地走向房门,刚一碰到门把,手就被烫得缩了回来。一定是着火了!我的心在胸腔里慌乱地跳着,仿佛下一秒马上就要跳出来了。
      忍受着门把的滚烫,往下一扭,我打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看见堂屋中央火正熊熊燃烧,火舌舔舐着墙壁,迅速蔓延。我的呼吸凝滞了一瞬,随之,身体里的血液开始奔涌起来,五脏六腑也仿佛跟着燃烧。

      腿开始有些发软,我会不会死在这场大火中?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趁火还没有蔓延到这间房,得赶紧逃出去。我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在脑海里回忆在学校里学过的火灾自救知识。
      房间里没有水,也没有毛巾,我只能先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裤,然后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冲向窗户,拔开插销,脚一蹬,跃出了窗户。
      刚一跳出窗户,一股热浪便向我扑来。我从被子里探头看了眼身后的屋子,熊熊的烈火窜出了房顶,浓烟向着天空滚滚而去,火光映红了天。
      突然,我听到了柱子倒下发出的巨响,房子的一角迅速地坍圮下去,火势快速地蔓延至卧室,如果再慢个几分钟,估计我就会被困在房间最后葬身火海。

      来不及后怕,我甩开被子,撒开腿开始边跑边喊:“着火了!我家着火了!救救我家吧,我家着火了!”
      当时正值深夜,正是人们睡得最香甜的时候。我从胸腔发出剧烈的呼喊声,但我的声音在空旷而寂寥的黑夜里显得无力又苍白。

      我开始给邻居敲门,敲门声急促又暴烈,混合着我的哭声和喊声。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了,问我发生什么事。我紧张而着急地向他们解释我家着火了。他“啊”了声,随后哒哒哒地下楼来,他开始帮着我喊救火,帮我敲开更多人家的门。
      越来越多的人被惊醒了,男女老少,穿着裤衩背心的,披着衣服的,都涌到了我家门前,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
      几个男人搬出了自家的抽水机,从池塘里抽出水对着火焰喷射,有人已经报了火警,消防车正在来的路上。
      夜变得嘈杂。

      我被挤出了人群,站在远处,失神地望着这一切。
      火光映在我的眼里,像在我的眼里熊熊燃烧着,将我的眼烧得发烫,叫声,喊声,水声,噼里啪啦的响声,无数的声音像锋利的刀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扎进我的皮肤里,疼,不见血的疼。

      我不知道有多少东西将会葬身火海,米面粮油,粮柜里储存的稻谷,家具和床,赵观雾整整两面墙的奖状……

      那是小叔的荣誉……想到赵观雾,我突然想起来什么。
      我扒开人群,想往前冲去,却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这么危险,你往前冲什么?”
      “钱!钱!”我跺着脚喊着,声音因为呼喊已经变得沙哑。
      “房子都烧没了,还在乎什么钱!”人群里有人尖锐地说。
      “可那是我小叔刚挣的,他辛苦补漏,还有三百元,就放在,抽屉,锁了,在书里,我没有带出来。”我上气不接下气,激动而慌乱得语无伦次。
      可他们死活不让我靠近屋子,我被人用力地拽在原地,绝望不已。

      没多久,消防员就赶来了,火很快被扑灭了。人群逐渐散去,地上是湿漉漉的一片水渍,空气中满是焦味,烟雾还在意犹未尽地飘散。

      天还未亮。有人走过来劝告我,让我先去他们家休息。我倔强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后来他们都摇摇头走了。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站在低垂而黑暗的天幕下,眼里淌出滚烫的泪水,悲凉地想:我和小叔从此无家可归了。风从我胸前吹过。

      我找了块石头在黑夜里坐了下来,我要坐着等赵观雾回来。他会回来的。他后天就能回来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会越写越苦涩呢?写这篇的目的明明很想爽一把来着的。
    哦,原来是生活的苦涩全到流到了笔下。
    这篇总的基调就是比较苦涩的,后面应该还会有更苦涩的,毕竟人物也有他自己漫长而艰难的路要走。但不管怎么样,内核肯定是不变的,被自己从小养大的侄子(x)了,这可是我的初衷。
    前面是第一人称,是赵昶的视角,可能会是小时候的事情比较多,所以可能不怎么好看(?)后面会是第三人称,是人物长大后的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好看一点吧(不知道,毕竟作者很菜,正在写作学习中,但会尽量让它好看一点的)。
    哎,我真话痨。作者更新可能会慢,但跑肯定不跑。
    另:萝卜哥是好人,也不是情敌,只是赵昶这个狗崽子生性比较善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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