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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你是不是想要抛弃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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淋过一场雨后,不出意料,我发烧了。
依照赵观雾的性格,我知道他一定会自责愧疚,但具体愧疚到什么程度,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清楚自己挺后悔的,因为发烧实在太难受了。
赵观雾带我去镇上的卫生院连挂了三天的盐水,回来后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我躺在被子下,身体忽冷忽热,人时而感觉是漂浮在掀起巨浪的海洋中,时而又像被抛到了天上猛地坠落下来,思绪混乱而又迷糊,眼睛像粘上了胶水似的睁不开。
在感知到赵观雾靠近时,我闭着眼含糊地说了句:“小叔,下次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
“好。”赵观雾在我耳边应了声,给我换上新的退烧贴。
额头一阵冰凉袭来,我含糊着又呢喃了句:“下次你别再忘了。”
他把我伸出被子外的胳膊放到被子下,又应了声“好”。
连续两三个夜晚,我都睡得不安稳,而赵观雾因为要照顾我,也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感冒痊愈后我重回了学校,但赵观雾还是没回学校。
“小叔,你不去上学了吗?”我疑惑地问。
“嗯,暂时办理了休学,等过段时间再去。”赵观雾这样回我。他背对着我,让人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是不是因为要接我上下学,你才不去学校的?”我继续问,还没等赵观雾开口回答,我又说,“要是你去上学了,我也是可以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的,但是你周末必须得回来。”
赵观雾沉默了片刻,回我:“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这天,赵观雾像往常来接我放学。在校门口看到我后,他迎上来难得地向我露出一个微笑。自从祖父去世后,我很难再从赵观雾的脸上看到笑容。
但那个笑,与他曾经那些明媚的愉悦的爽朗的笑都不一样,带着苦涩、无奈,似乎还有些许的……不舍。
“怎么样,今天没在学校惹事跟人家打架吧?”他问。
“切,我又不是天天都在学校跟人打架。我打架都是有原因的。”我将书包甩给他说。
他用手弹了一下我的脑门:“小兔崽子,你记住,以后能不用拳头解决问题就别用拳头解决。”
“那如果有的事情非得要用拳头才能解决呢?”
“那就……就视情况而定,但前提是你得保护好自己,同时要确保不会把人家打残打废了。”
我满不在乎地“哦”了声。
“诺,奖励你最近安分守己,没有打架。”赵观雾说着,从自行车的车篮里拿出了一盒巧克力递给我。
我看了眼那盒巧克力的牌子,觉得有点眼熟。想起来了,唐加琛就是爱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我不爱吃巧克力,下次你别再给我买巧克力了。”我接过巧克力,撇着嘴有些不高兴地说。
赵观雾看着我撕开一块巧克力放到嘴里:“你不爱吃巧克力吗?”
我舔着巧克力,吸溜了一下口水,说:“不爱吃!”
赵观雾一副“你就嘴硬吧”的表情看着我,忍不住轻笑了声。
连下了近十天的雨后,老天爷终于停下来喘气了,没再下雨了,但天依旧没有放晴,阴沉沉的。
我坐在赵观雾的自行车后座,入迷地看着天空像墨汁逐渐透过纸背一样从淡白色变成淡灰色,又慢慢成淡墨色,一朵厚重的暗云跟着我们的自行车一起慢慢地飘移,以至于我都没发现赵观雾的自行车带着我驶向了与家不同的方向。
等反应过来时,屁股下的轮子正滚在一条我陌生的道路上。
“小叔,这不是回家的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风把我的问题吹进他的耳朵里,又将他的回答送进了我的耳朵里:“去了再告诉你。”
赵观雾似乎是骑了很久的自行车,骑到天都黑透了,最后才驶进了一条狭窄的弄堂,停在了一座有些破旧的屋子门口。
屋子的门开着,堂屋中央一盏亮起的昏黄灯泡不遗余力地映照出了这个家庭的贫穷与简陋。灯泡被风吹得摇摆了几下,一个比我小个几岁的小男孩从屋里跑了出来,他跑下台阶时,差点撞倒了我身上。
赵观雾一边说着“小心”,一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随后,一个女人的叫喊声从屋子里传出来:“要吃饭了,你跑出去做什么?”
男孩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青虫似的鼻涕,他吸了一下,将两条“青虫”又吸进了鼻子里,可不到片刻,青虫又从黑洞洞的鼻孔里钻了出来。他扬起脸,一双乌黑的眼睛上下奇怪地打量了一番我和赵观雾后,也不说话,撒开脚丫就跑开了。
“我们进去看看。”赵观雾说。
还没等我们跨上台阶,屋里传出了一串“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旋即,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门中央。她的身后用背带背着一个正伏在她肩头酣睡的小孩。
我和赵观雾站在从屋里映照出来的光亮里与女人面对面。
灯泡在女人的身后又摇晃了一下,她的脸似乎也摇晃了一下。看着她的面容,我立马就知道了她就是我妈,那个在我两岁的时候抛下我改嫁的人。我在她和我爸的合照上见过她。
我对我妈几乎没印象,更没什么母子情深。
所以,赵观雾是想把我丢给一个从小就抛下我的人吗?
赵观雾站在台阶上喊了声“嫂子”,又说:“我把小昶带来了。”
听赵观雾的话,我瞬间懂了他和我妈一定是瞒着我商量好了一些事情。
我妈的视线落在我身上,脸上的神色说不上欣喜,也说不上不快,更贴切一点,倒是有一丝顾虑和忧愁。她低低地喊了我一声“小昶”。
她站在我面前与陌生人无异,我梗着脖子沉着脸没回应她,心里的情绪却开始汹涌起来。
见我不吭声,她怔了片刻,才又说:“进来吧。”
赵观雾拍了拍我的后背,示意我进屋。
我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风像一条摇头摆尾的蛇穿进弄堂,冰冷的躯体缠绕上我空荡荡的脖子,有些寒意。
汹涌的情绪在一瞬间化成满腔的怒火,我抬起腿狠狠地踹向了赵观雾的膝窝,然后发疯似的沿着弄堂跑开了。
那一脚踹得实在有些狠,狠得赵观雾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赵观雾屈着被我踹疼的腿不知道与我妈说了句什么,然后立马追了上来。他边追边使劲地喊我的名字。
不知是哪来的动力,我的脚像生了风跑得巨快,就连在运动会上我都没跑得这么快过。
弄堂两侧的人家都亮起了灯,灯光从窗户里泻出来,投下一块又一块的光亮。我交替地从黑暗中跑进光亮里,又从光亮里跑进黑暗中。脚下是疙疙瘩瘩起伏的石子路,脚心越跑越疼。
但我终归没有赵观雾腿长,还没等跑出弄堂,就被他一把揪住了衣服后领。他掰正我的肩膀,喘着气说:“小兔崽子,别跑了!”
此时,他就站在一扇窗户下,灯光照得他的脸亮堂堂的。
我执拗地挣开他的扣住我肩膀的手,退回到阴影里,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你是不是想要抛弃我?”
“我不是抛弃你,”他面露困窘,“只是跟你妈商量,看能不能让你跟她住一段时间。”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盒巧克力,猛地往他身上砸去:“这盒巧克力根本就不是奖励我的,这就是你买来用来哄骗我,想要抛弃我的。”
赵观雾没有躲开,一盒巧克力正中他的胸口,又“嗵”一声掉在他的脚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朝我探出手来,却被我躲开了。
他的手在黑暗的虚空中探了两下,收了回去,低沉地说:“小昶,跟着小叔,你可能会受苦。”
我的脸早已被泪水浸得斑驳一片,气咻咻地带着哭腔:“你怎么知道我跟着我妈就不会受苦呢?你都看见了,她已经又有两个孩子了,你能保证她一定会对我好吗?还有我那后爸,你见过吗?没准他就是个酒鬼,喝醉了还会打我。”
“她毕竟是你亲妈。”他接过话。
“亲妈她也丢下过我,现在你也要丢下我,你们就是嫌弃我拖累你们,嫌弃我是个拖油瓶,都不想要我。”我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又汹涌而出。
“小昶,小叔真没这么想。”
我朝他吼道:“你有!你就是有!不然你不会想到把我丢给我妈的。”
我吸了口鼻涕,瞪着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掷地有声地说:“赵观雾,如果你敢抛弃我,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赵观雾当然觉得我是在讲气话,但我深知,那一刻我讲的是真话,我觉得我真的会这么做。
七岁时,我掉进淤泥中,我害怕就那样无声地死去,可在我得知赵观雾要丢下我时,我竟然敢以死相挟。
比起死,我更害怕的是赵观雾抛下我。
赵观雾又沉默了。我抬腿要走,又被他一把拽住。
“去哪?”
“不用你管,反正你们都不想要我。”
“跟我走。”他拽着我的胳膊往回拉。
“我才不跟你走。”
“我回家,你不跟我回?”
闻言,我抬起头看他:“你不把我丢给我妈了吗?”
他掐了把我的后劲,说:“小兔崽子,脾气真大!”又说,“算了,你还是跟我吧。就你这么大的脾气,我都怕你后爸和你弟弟第二天就把你赶出来。”
我抹了把脸上未干的泪痕,平复下情绪,低声地说:“小叔,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坏,你才不想要我的?如果我以后不那么坏了,你能不能永远不丢下我。”
他牵起我有些冰凉的手说:“第一,我没想要丢下你不管,第二,你不是坏小孩。”
“真的吗?”
“真的。”
就这样,我又跟着赵观雾回家了,从此开始了我们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
后来,我有想过,如果当初我愿意跟着我妈生活,而不是执意跟着他,或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些事了。
我选择跟着赵观雾,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
可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他。
一个月后,梅雨季终于结束了。天开始放晴了。
但我和赵观雾的生活并没有放晴,甚至是迎来了一场毁灭式的暴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