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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106章 ...


  •   宋应星久别未见张岱,听闻张岱一肩挑了“若词王诗”之事的罪名,已是大惊!
      如今,又从线人口中传来了张岱想要去“济国寺”削发为僧的消息,不由得仰天长叹:
      “张公啊,你这是何苦?红尘嚣嚣,岂是将来常住空门就能逃避的?”

      沈宛急道:“师傅,你要是看不下去,就与我一同到寺庙中去劝。也不必在乎自己的身份了,能叫张岱先生少犯糊涂,比什么都值得。”
      宋应星左右徘徊数十次,终于在沈宛那句“师傅,您把我的眼都晃花了”的声音中,应了一声:“我去!”

      *
      济国寺。
      在禅房之中见到张岱时,宋应星瞬间百感交织而泣。

      张岱穿着一身僧袍,盘腿坐在一个杏色的蒲团之上,正在默默敲击木鱼。幸好是神色之间依旧清明,没有颓废厌世或是想舍弃性命之态。
      一阵风吹过,张岱忽然放下手中的木槌,拔掉了发髻上面簪子,咬唇仰颈,只恨自己还有三千烦恼丝。

      “张公啊,你在这半年之内辗转多处,连我都只是半解你的行踪。”
      宋应星快步制止了张岱那拿起剪刀的手,“哎!我知道你吃了朝廷的亏,但你不能当和尚去了却残生啊!”
      面对好友的重力相劝,张岱把剪刀一扔,道:
      “要不是情非得已,我会出此下策吗?文坛之中,虽是人人知我际遇、同情于我,但是我的名声当真是没了。日后我还指望谁给我平反、谁去揭徐乾学的恶?”
      “那自然是纳兰公子啊!”沈宛道,“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不会叫张岱先生你蒙冤一辈子。所以张岱先生你要熬的住。”

      “我后悔啊!”张岱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尊琉璃佛像,“我以为自己大义凛然,承担罪责是顾全大局,这会儿才有所觉悟:被康熙皇帝利用了就是利用了,想再见天子一面也难了,可是我这人生才刚刚半百,日后都要生活在清廷的监视之下,还有什么意思?”
      “话可不能这么说。”沈宛道,“康熙皇帝只是为了大清的利益,才威胁你、恐吓你,禁锢你的自由。实际上,张岱先生你只要不反清、不勾结反清势力,要说什么话、要写什么书,这嘴和笔不都还在你自己身上吗?”
      “宛姑娘,此话当真?”
      “纳兰公子说康熙皇帝是明君,明君不杀替过之人。张岱先生,您就离开济国寺,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吧!您的文友和交际圈子,都还没变呢。”

      “有理有理。”
      张岱站了起来,匆匆将发髻重盘,拍了拍自己的双颊。
      “现在的的确确是骂徐氏兄弟的声音,比骂我的多,徐氏兄弟尚且‘不动如山’,我又何须就此把自己埋没进了这宝刹之中?这世间,天地山野,陆海田漠,处处是我的安身之所,我要振作起来,再写旷世奇书!”

      宋应星惊然:“张公,你这是打算重新开笔写什么书?以及,打算在哪儿书写呀?”
      “我要写回忆录和小品文。”张岱上前,双目企盼,“宋公要是不嫌弃,我欲与宋公同住——把酒邀明月,横琴对幽林;待到耕锄毕,共享一箪食。”
      “这当然好啊!”宋应星点头,“御婵不在身边的时候,能与宋公一同谈古论今、对弈黑白、远离世俗纷扰,岂不快哉?”

      张岱一拍脑袋,激动道:“我想好要写的书的名字了,回忆录就叫《陶庵梦忆》,小品文就叫《琅嬛文集》。”
      “好,好啊!”宋应星连连点头,“这书名取得好,想必内容也是精益求精。后人读后,必将对张公的文字拍手叫绝!”
      “宋公谬赞。”张岱朗然于眉眼间,“著书立说本就是我等文人的责任,流芳还是被禁,就交给天意和时间吧!”

      张岱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十分明确,他甚至还决定:
      自己要给先贤诸如王阳明、陶望龄、徐文长等人立传和画像,名曰:《有明越人三不朽图赞》。
      自己要独立编撰不输给纳兰性德《通志堂经解》的《石匮书》,预计本纪、世家、列传共六十三卷含附录一卷,来纪事明史。

      宋应星和沈宛师徒看着张岱那:焕然一新的心情和神采奕奕的模样,不由得大为震慑。
      这一劝,是万万没有想到劝出了这样一个后果来。

      ——这张岱不但不想出家了,还确立了“了不得”的志向。
      ——张岱这是……要给明代的“大人物”们大书声望,和挑战纳兰性德主持编撰《经解》啊!

      康熙皇帝和孝庄太皇太后若是得知,那还了得?
      张岱如此不长记性,一再挑衅于清廷,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让历史给他一个公正评价吧!

      *
      正式入冬,大雪飘零之日。
      康熙皇帝终于做出了“斩首吴应熊”的命令。

      吴应熊被押上囚车送往街头刑场的时候,百姓们夹道围观,议论的皆是:“额驸死得不冤,自古以来,贼父造反,贼子同罪,该杀!”
      沈宛作为围观者中的一员,只见:
      吴应熊手脚都锁上了镣铐,披头散发,囚衣单薄,一副饱经牢狱之苦的嶙峋模样,唯有那一对眼珠子,竟然罕见地炯炯有神,不惧死于刽子手的刀下。

      从人群中走出,不看吴应熊被砍头的那一幕,沈宛去往了“饮水词歌·素菜馆”。
      进门,刘管事就迎了上去,道:“宛姑娘今天来巧了,纳兰公子在‘一双人’雅室独坐。”
      沈宛跟着刘管事往前走,“照理说,这样不同寻常的日子,公子不是应该陪在皇上身边吗?”
      “听说这会儿皇上是一个人独坐书房,谁也不见。”
      “不就是杀了吴三桂的儿子吗?皇上至于这般锁自己在帷幄之中吗?”
      “这话小的不敢随便答,宛姑娘还是跟纳兰公子细说细谈的好。”

      雅室内,容若在窗边的画案上画兰花。
      沈宛来到他身后,默默注视他和他笔下的画。

      “画兰花能叫人心静。”容若搁笔回头,“这会儿吴应熊应该是在刑场侯斩了,午时三刻也快到了。杀他是我和阿玛明珠的共同主张,也恰好是迎合了皇上的想法。”
      “谁在监斩?”沈宛惊讶问,“不会是明珠大人吧?”
      “不是。”容若起身,拿开了宣纸上面的镇尺,“皇上派了索党的李光地和明党的高士奇同去,估计他俩的嘴皮子不会完。这样也好,人在刑场,多说些话才能招揽阳气。”
      “看来皇上也别有用心啊!”沈宛拿起画作,迎着窗户的光线欣赏,“场上有擅长话术的官僚,场下有七嘴八舌的老百姓,总归吴应熊走的时候不会阴森凄凉。”
      “每每牵涉到跟自己或是跟阿玛、跟皇上相关的人命,我都会为那些亡魂抄写经书。菩提也须渡人修,莲台几尺功德至。”
      说罢,容若从特设的书柜里拿了纳经的锦缎经盒出来。
      他从中取出经卷、经笔、经砂、经签,四样必备之物摆放妥当以后,他就坐了下来。

      “我等过后再抄写。”容若温眸虔诚,“用心备至,自可消灾求福。”
      “容若,吴应熊死后,吴三桂必定再反,你打算怎么跟皇上商议军情?”
      “吴三桂北上还需一段时间。”容若告诉沈宛,“西南那边,有个叫做于成龙的廉吏,又是推行改革、又是善政为民,无可厚非他触动了国家利益和明索两党的财路,但是他这么一闹,连吴三桂也忌惮了他三分。”
      “也就是说,于成龙到底是个忠臣?”沈宛在心中感叹诸行无常,“必要时刻,他也敢从赴任之地率领一众农民军去云南捣了吴三桂的窝?”
      “不错,皇上留着于成龙有用。”容若觉得耐人寻味,“难怪皇上当年把他贬谪去了广西,原来是留了这一手。”

      *
      容若跟沈宛到外头的庭院中散步。
      天飘小雪,二人未打伞而携手同行。

      经小拱桥而过,可见半透明的冰层之下的红色游鱼;绕空而不孤的乔木而走,可感随风铃而生的别样情致;及至回廊,才生曲径通幽的散策心怀。

      容若在七曲回廊中慢走,笑念出苏东坡的一句词来:“轻云薄雾,摇荡香醪光欲舞;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沈宛不应。
      她是不会在容若面前提梅花、也不愿容若说梅花的,因为梅瓣鲜红,落到雪地上似雪,那种触目惊心的美,叫人想去拥抱、又叫人害怕。

      “我家和我家名下经营的各种场子都不种梅花,有算命术士‘五月落梅’的谶言的原因,也有我对梅花不感不写的原因。如今宛卿不语,我觉得挺好,回避梅花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除了梅花,冬天也有很多好景可看呀!”沈宛细数起来,“像是松针间的绒雪、雪地里松鼠、屋檐上垂冰冰柱,还有你家渌水池里的枯荷。”
      “看自己的画稿和画扇,也算吗?”
      “容若你别画山水、画些人文的好。”沈宛停了停,绕到容若面前,与他对视,“比如说,你就没想过画我吗?”
      “啊……确实是没想过。”
      容若一不小心承认了,同时又悔恨起自己的家规来。

      “宛卿你提出来了,我就惦记着。你是想要我回书房去照着记忆来画?还是想在雅室里坐着让我当面画?”
      “不如,”沈宛俏皮一笑,“就去城楼高处吧?你常登楼,我知道那里是个抒发心志的好地方。”
      容若觉得行不通,“那里没有画案,风也大。”
      “我为你设。”沈宛自信道,“我师傅很厉害的,他的著述里面有教怎么制作简易的家具用具,还是可以折叠起来、轻便又省空间的那种。所以我也学了几招,到时候在你面前拿出来。”
      “你出师了?”容若笑,“那你们师徒搬家,岂非方便?”

      “已经搬了。”
      “什么?”
      “我是说我跟师傅已经离开原住处了。容若你送我的蜀葵花,长得很高很高,这几年来都开的好,花朵是如你所说的鹅黄色。我收集了不少蜀葵种子,也一并在新居的庭院里种下了。等到明年五六月份,它就会抽芽猛长,你要来看吗?”
      “不让我随着你现在去?”
      “现在去……你只能看见冰土啊!”
      “我想去拜会你师傅。”
      “等机会成熟了你再来。”
      “嗯,我相信宛卿你是为我好。”

      刘管事忽然跑来,回话道:“公子,午时三刻已过,吴应熊已死。”
      “好,我知道了。”容若叮嘱道,“馆内少议论此事,你要是听见了宾客们不妥当的言语,要及时制止。”
      “是,小的记下了。”
      “嗯。那你下去吧。”

      *
      容若和沈宛一同回到雅室内。
      俩人闻见了熟悉的禅香,然后一并双手合十为死者做了三次恤祷。

      “这样一来,吴应熊上路也不孤单。”沈宛到桌子边坐下,“纳兰父子进言一个‘杀’字,不过是把康熙皇帝的内心想法说出来了而已,吴应熊死得其所,这个引战朝廷和吴三桂的导火索,他做定了。”
      “仗,还会继续打。”容若心中有地图,“之时京师暂且安稳,不会成为交战地。”
      “你真确定吴三桂攻不上北面来?”
      “对,我确定。只要皇上用对了人。”
      “你是指谁合适?”

      “我跟裕亲王福全本人以及他的谋士施道渊关系不错,所以向皇上举荐他为平定三藩的大将。另有安亲王岳乐,如果我的祖王父多尔衮是大清第一善战的人,那么我认为身为镇国公的岳乐能排第二,我向皇上提起岳乐的时候,皇上对此很是忌惮,唯恐安亲王功高盖主。”
      “我说安亲王见识过的人和事都比皇上多,他有分寸。没有安亲王的明锐指挥,清军就不可能杀张献忠;没有安亲王的牡丹计,大清的入关前后的战役也没有那么顺利。皇上说他会再做考虑和跟太皇太后商量。”

      容若打开茶叶罐子,开始往玉碟了拨茶。
      冬日午后饮暖茶,对身心和情绪都大有裨益。

      他抱着见茶而清澈的心态,对沈宛道:
      “我相信,太皇太后耳聪目明,会说服皇上用岳乐为帅。”

      *
      而在瓜尔佳府邸之中,朴尔普父女正坐在中庭看雪。

      “女儿,明珠夫妇携子前来,那是诚意满满啊!好在是那个禹之鼎没有从画室出来,不然他要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坏的可是你的名声。”
      “阿玛知道禹画师在画什么吗?”云辞撇开话题,“他画的是《二虎威镇山河图》。”
      “他画的是哪二虎?该不会是‘大清入关第一功臣’多尔衮和‘满清第一巴图鲁’鳌拜吧?”朴尔普一惊,“若是,你就叫他把画作烧了,免得殃及到咱们家。”
      “禹画师清醒着呢。”云辞从容自若,“他画的就是两只栩栩如生的猛虎,象征着两位出征攻打吴三桂的大将军。女儿打算后日就跟禹画师一同进宫,把《二虎威镇山河图》进献给皇上。”
      “女儿,你真是糊涂啊!”朴尔普双眉一拧,“要是皇上生了误会,理解成了皇室宗亲之间: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那禹之鼎就犯下了大罪!你也同罪,阿玛怎么担当得起?”
      “吴应熊不是刚死吗?”云辞不解阿玛为何大惊小怪,“照着时局来看,皇上也该明白禹画师的忠心和用心。”

      “要献画可以,你叫禹之鼎自己去。”朴尔普稍作让步,“别真牵连了你我父女。”
      云辞固执:“如果女儿一定要跟着呢?”
      “好,你要跟着——”朴尔普计上心头,“那阿玛现在就派人道明珠家里去,把你和禹之鼎的行动都告诉纳兰性德。”
      “阿玛。”
      “到时候你们三个人一起出现在皇上面前,皇上揣测的就不单只是画的含义了,更是你们之间的关系。看你怎么圆场。”
      “女儿……”云辞一咬牙,“不跟着去就是。”

      “这就对了。”朴尔普欣慰一笑,“女儿,你有空陪禹之鼎作画和讨论洋人洋货,还不如多想想自己的嫁娶之事,你看看,我纳兰贤婿都主动写诗给你了。”
      “那是答谢诗,不是表白诗。”
      “即便是答谢诗,你也要当表白诗看。”

      “女儿,先请告退。”
      “去吧!”朴尔普开恩似的追加了一句,“今晚叫禹之鼎过来厅里一起吃饭,吃汉家菜。”
      “汉家菜?”
      “是啊。府上新来了汉人厨子,让禹之鼎来辨汉品佳肴好不好吃,不是正好合适吗?”
      云辞敏锐道:“阿玛,你不会是想把‘纳兰一家子前来拜访’之事,拿到禹画师面前大说特说吧?何必这般费心思?”
      “你误会了。”朴尔普拒不承认,“阿玛真的只是叫禹之鼎来吃汉家菜。”

      走回房间的路上,云辞只感觉:
      阿玛真是闲得慌,才会无事生非,“欺人太甚”。
      要是阿玛年轻个十八岁,就该自请上“平三藩”的前线去为国立功。

      *
      李光地和高士奇一同来到书房,就今日之事给康熙皇帝回话。

      李光地道:“回皇上,吴应熊真是个君子,赴死的时候,据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臣跟高大人只是看到了吴应熊的背影,但那也是高挺不屈啊!”
      “李大人你如此长逆贼吴三桂之子的志气,真是叫本官心寒。”高士奇反驳道,“吴应熊不管有罪无罪,做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作为吴三桂之子,就该死。别说他,他的兄弟和家人也一样该死。”
      “臣和高大人一同请了皇上的意思,”李光地问,“接下来是否立刻整顿军备,南下攻打吴三桂?”
      “谁跟你一同?”高士奇连连摇头,“皇上,臣以为当下之计,应当等吴三桂主动出击,我军才好迎战而上、师出有名。”

      康熙觉得,眼前两人很有索额图和明珠的味道。
      国家大事当前,明索两党的意见必定相左。

      “朕早有主张,第二轮的三藩之战,双方是打定了。至于我方军队是进是守,朕会跟懂军事策略的将领商议之后,再在朝堂上公诸于众臣工。”
      “皇上,主将的任命事关重大。”李光地进言,“您切勿按照自己的性子来拍板,还应该召开议政王大臣会议来共同决策才是。”
      “皇上早已不是少年天子,判断力和决断力都已经公表于人前,且在军国大事上能够稳拿对头的主意,何需议政王大会议来左右?”高士奇反对索党之人道,“还是说李大人怕明党占了上风,非要把亲索党的那几位亲王和贝勒拉出来,说些于战事无益的话来扰乱圣心?”

      李光地竟然仰天一吼:“左右大将由谁担任,关系到大清的存亡啊!”
      高士奇挑眉一冷笑:“只要无人从中做梗,大清自然不会亡!臣相信皇上任命左右大将的眼光。”

      康熙皇帝道:“朕虽没有出阵的经验,但是自幼熟读变通兵法兵书,也从地形图中看出了许多战略与战机。一场战争能否取胜的关键,武力在第三,人和在第二,主将的心是不是赤城忠勇才是最重要的。朕之择任,自会谨慎。”

      高士奇顺应明党的意思:“皇上,臣主张任人唯亲。”
      李光地则是拿出了索党的一套:“臣主张由议政王大臣会议推举裁决。”

      康熙皇帝才说了一番大战当前,不宜再搞党争的话,就听见了从远而近的好大一阵骚动声。

      “万岁爷,急报——!!”顾问行匆匆推门而入,“曹寅曹侍卫和图海将军,在草原的羊毛堆中觅得朱三太子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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