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南水北》123冲冲冲

1、第 1 章

　　春回日暖，微风习习，和暖的气息逐渐吹醒沉闷一冬的顺天府。

　　大乾靖和三十七年，似乎是极普通的年份，老皇帝已御极三十余载，对于朝中众臣及国事似乎感觉厌烦，每日只在西苑和天师修醮，寻仙问道，连后宫的嫔妃都不得见。朝中大学士苏羽继续掌权，欺下媚上，结党营私，惑乱朝纲，其子苏噵坦更是暴戾贪婪，欺男霸女。前一年乱事频发，东南江浙沿海，倭寇大肆侵扰；云南瑶人叛乱；大同宣府，蒙古人时时还要过来劫掠一番，历经近二百年的大乾，在一片风雨潇潇中，凄然度过了又一个冬。

　　国家如何兵戈扰攘，京城却依旧繁华鼎盛。皇城巍巍，朱红宫墙高筑，金色琉璃瓦深深憧憧，常人莫敢仰视。西苑也依旧雷打不动的动工、斋醮，术士扶乩，焚奏青词。中城街巷密集，坊市棋列，商铺廊房遍地，百货皆有，肩摩毂击，竟日喧嚣。

　　这日明照坊杨大老爷府上正举办一场迎春宴。三月初是杨府老夫人的生辰，杨老夫人乃诰封的一品夫人，杨府女眷每年在这一天都要为她的生辰设场迎春宴，杨家大爷杨如徊如今贵为兵部尚书，其人位高权重，深受皇恩，自身又极洁身自好，府中女眷仅老夫人、大夫人王氏及五个儿子，及唯一的女儿，杨府大小姐杨凌雪。杨家家风淳静，母慈子孝，因此各家公府贵胄、朝廷新贵家的夫人，皆十分给面的携自家的嫡庶女前来赴宴。

　　这厢，花柳争妍，风和日丽，人心悦怡，女眷们往来间带来阵阵甜香，裙带飞扬，莺歌燕语。宴席处侍女秩序井然，各色春檠果盆、时样饮馔精巧雅致。杨大夫人携女杨凌雪穿梭在一众贵女间，凌雪身着玉色月华裙，还留着少女的环髻，言笑晏晏，落落大方。各府夫人暗暗观察，满意地点头低语。迎春宴本也是有为各夫人相看的意思，此时宾主尽欢，宴席更是热烈。
　　杨二夫人与自己的女儿芫雪坐在席面上，芫雪看着长姐一副招蜂引蝶的作派，努着嘴，一副不屑的模样，杨二夫人瞧见了有些不快，低声呵斥她，“收一收你的嘴脸，别叫你祖母看到了，又得编排你几句。”
　　芫雪闻言更委屈了，但她向来极怕祖母，母亲拿祖母吓唬她，她只得压下心头那股酸劲，心里琢磨着若是岫雪那死丫头在这，哪轮得到芫雪在这里招蜂引蝶？

　　芫雪虽然也不喜欢自己的亲妹妹，但比起假惺惺的杨凌雪，还是跋扈的妹妹更顺眼一些，当然，也更美貌一些。

　　这杨二爷杨如衍如今任鸿胪寺少卿，家中有夫人吕氏，以及苏姨娘陈姨娘，及几位通房小妾，杨二爷有二子二女，其中吕氏所出杨芫雪、杨宣，庶女岫雪，以及苏姨娘所生的才五岁的洵哥儿杨洵。因两房并未分家，芫雪行二，是杨府二小姐，岫雪自然是三小姐。

　　按理说，两房并未分家，大房设迎春宴，作为二房的姐妹们，自是应跟去祖母面前孝敬，但因二房出了一桩子事儿，三小姐岫雪如今陷入昏迷，自是无法给祖母拜寿了。

　　吕氏善妒却爱装大度，偏偏杨二爷风流，乐得夫人包容，一个个的女人往府中送，肥的瘦的，艳的淡的，他从来是很轻易的动心，也很轻易的把她们弃置后院，不管不顾，因此二房很是混乱，吕氏咬碎银牙，也堪堪只维持表面的体面。迎春宴前几日，出了事。

　　是前几日春日乍暖，杨二爷在园中闲逛，那刚入府的小妾何氏，本是紫嫣楼的花魁娘子，元宵灯会时被杨二爷偶遇，一时动了心，才被重金买回府里，这何氏，因着和苏姨娘争宠吵闹，不小心把在一旁湖边摘花的岫雪给推到了湖里，这时节乍暖还寒，近几日更是倒春寒，湖里冰凉刺骨，还有些细细的冰渣，小姑娘生长于北方，根本不会凫水，在水里扑腾半晌都无人敢下水相救，要不是谢小侯爷路过，听到是常常纠缠他的杨家三小姐落水，还以为又是这位跋扈小姐的把戏，顿时不耐烦，刚要走人，却被她的丫鬟白英狠狠抓住衣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救人。虽然小侯爷平素很烦这位小姐，但脑中不期然想起这丫头倾国的外貌来，终是存了些怜悯，招呼身边的女护卫下水救了人。否则这唐唐杨府三小姐，得活活被个小妾给害死！

　　岫雪不是吕氏所生，据府里碎嘴皮子的说，岫雪生母母家是南直隶有名的富商，但却不知何因，成了府里的忌讳，不许谈论。因生母早亡，岫雪自小就养在吕氏身边，明里那是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吕氏大度，对庶女上心管教，嘘寒问暖，宠溺有加。如今她被小妾推下水，连续数日被灌了御寒的汤药，却还是昏沉深睡。吕氏更是为她发狠，不仅发卖了张扬的小妾，还罚了苏姨娘三月的月俸，这番连敲带打，杨府二房着实热闹喧嚣了几日。

　　杨二爷虽风流多情，但他对岫雪的娘有几分愧疚，对从小失去亲母的女儿更是存了很多怜爱。岫雪从小机灵可爱，古灵精怪，因此被二老爷养的难免有些娇纵，吃穿用度丝毫不比二小姐差。

　　落水数日，岫雪始终昏迷不醒，期间杨老夫人过来看望，见姑娘小脸煞白，呼吸清浅，像是救不活的样子，不由黑了脸，狠狠训斥了顿儿子，口气也很重——内宅不修耻为人父，杨二爷被亲娘训的灰头土脸，也担心女儿安危，这几日过得既没脸面，又受折磨。

　　***

　　一片混沌中，岫雪意识昏沉，身体却轻飘飘的，像是在星辰之中遨游，四维尽是虚空。

　　她意识还停留在前几日，她一早苏醒，预感自己可能时日无多，便安置好身边的丫鬟嬷嬷，把多年打理的几间铺子转交给嫂子，忍着剧烈的疼痛给双亲写了信，就压在她的枕下，她拽紧从小佩戴的琼花玉镯，静静等着最后一刻阴官索命，再入轮回。

　　岫雪生于谨朝康泽四年的京师，母亲受惊早产，岫雪生下来就体弱多病，父亲二甲进士出身，清俊淡雅，才学兼备，为人正直，本可仕途坦荡，因她身体虚弱无法远行，当了十年的京县知县未曾调动。父亲俸禄微薄，岫雪与兄长皆幼年时，母亲就出门为人盥洗衣物补贴家用，等到大了些，兄妹二人都能谋事之后，境况才好些：兄长千方百计入了内务府广储司，天南地北地奔波，赚取些辛苦钱；而岫雪则结识了听悦轩的掌柜，给书茶馆的说书人写些时兴的本子，这样每月也挣得二三银两的进项。

　　岫雪念及父母兄长，冰冷的胸腔突然泛起一股热意，混沌的灵台顿时清明了起来，忽的西天若曙光初现，一身着白色道袍手执麈尾的女冠闪过，女道手腕处的琼花玉镯发出莹润的光泽，岫雪就像沉睡多时的小兽，因一种莫名鼓噪，激起了生的意志，仿如束缚她的恶鬼被斩断！那不足之症似乎不药而愈，除了某种用力过度挣扎后的乏力，沉疴的身体居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已缠绵病榻数年，那经年如恶鬼缠身般的窒息她太熟悉了，反而是这样的神清气朗，是她遥不可及的企望。

　　她从小就羸弱，从小见到最多的外人便是形形色色的大夫，身上常年难熬苦痛，从不知康健的体魄是什么滋味！原来竟是这样的舒坦么？她在一片迷雾中喜极而泣，凉凉的液体划过脸颊，心房若百花盛开，又若拨云见日，是种从未体会过的松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