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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往生词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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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声音温淡,一字一句,带你踏进那纷飞过往。
自温吟酒记事起,他便在温府。温吟酒这个名字,也是温将军为他起的。温将军告诉他,他是从战场捡回的弃婴。
温将军无妻无子,半生戎马,膝下只有他一个养子。
是养子,亦是徒弟。
他从小教温吟酒习武练剑,带他领军练兵。温吟酒天资过人,十三岁时,已是军中人人敬畏的“少将军”。
十五岁时,他初上战场,温将军送了他一把长剑,是一把很好的剑。剑身修长,剑锋锐利无比。他拿着那把剑,策马于漠野之中,一次次刺进敌人胸膛,砍下敌人头颅。
黄沙满天,少年将军墨发飘扬,骑着最烈的战马,挥剑,扬眸。敌人的鲜血染遍他眼角眉梢。放眼望去,尸横遍野,敌人的叫声响彻耳畔。
到最后,耳边只剩下漠北萧萧的风声。
他从满地疮痍里站起,缓缓擦拭着剑上鲜血。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脸上的血尚且温热,他的手贴在胸腔,慢慢闭上眼。
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等他凯旋归来时,温将军在城墙候着他。年过半百的老将军已不复往昔意气风发,两鬓也染上斑斑白霜。握着金色的圣谕,温将军只是对他淡淡笑着,说,以后的江山,便交给你了。
他慌忙抬头,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按住肩。
“温吟酒,跪下,听旨。”
双膝沾地的那一刻,他才有了实感。
那一天,他被封为冠军侯,功绩传遍都城。
自那以后,他常年征战疆场,一心报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二十三岁时,他斩下戎王首级 。
戎族从此不敢来犯。
也就是那时,他被封为天策上将。回到都中那天,十里战旗,一路飘扬。街上人群疯涌,却为他自发让出一条道,他策马行于其间,被无数人仰望。一时之间,风光无限。
“大将军!谢谢你护了我们平安!”一个稚嫩的孩童喊道。
人群也纷纷附和着。
“是啊是啊!多谢大将军!”
“大将军威武!”
……
温吟酒偏过头,看了他们一眼,弯了弯眸,俊朗如神明。可只有他知道,那笑意分毫未及眼底。
他此次回宫,一是领封赏,二是参加宴请。皇上得知他取了戎王首级,多年宿敌终被了结,不免龙颜大悦,在宫中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
不过他的目的,并不是参加什么庆功宴。
他来,只是为了……弑君。
按住腰间的长剑,他不由回想起戎王的下属死前所喊。戎王已死,那个苍劲雄健的男人满眼悲凉,看着他,只是笑。笑中带着恨,还有怜悯。
“温吟酒,你可知,你并非什么战场弃婴。”
他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死到临头还想着撒谎。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他抬眸,冷冷地看着眼前人:“那看来大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世?”
男人头发散乱,血迹染红半边脸庞,他却只是仰头望着天,一字一句道。
“你并非什么战场弃婴。”
“你乃戎王之子,渠凌。三岁时被汉王率军掳走,此后大王一直在找你,从不曾放弃。”
“只可惜,认出你时,为时已晚。”
温吟酒挑眉:“你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反正横竖也是死,还请大人休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说着,他将一把匕首丢到地上。
“如若大人不想死于我手,那么便自刎吧。”
那男人却毫无反应,继续道:“温将军的后背,有一道长约半尺的胎记,略弯,状似蝎子。巫师当时看了,说您这一生必定多灾多难。”
“温将军的左耳后有一颗痣,而大王右耳后也有一颗。大王说,这是你们父子的缘分。”
“您小时候总是爱哭,不爱喝母乳,大姬就给您喂马奶。当时马奶一喂进去,您就不哭了。大王说,您以后,注定是要在战场上策马扬鞭的人。”
他又笑了,笑得越发凄然:“没想到这句话,竟也是应了。”
温吟酒怔住。
那人所说的胎记,所说的痣,他都有。那人说的话也并不难懂,但连在一起,他竟听不懂了。
他说他不是什么战场弃婴,是戎王之子。
可戎王已死于他剑下,身首分离,死不瞑目。
除了温将军,也再没有人知道,他身后的胎记。
温吟酒捏着心口,大口大口喘着气。他颤抖着伸出手,摸了摸耳后。那颗痣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红着眼,抬头看向男人。
男人淡淡地笑了。随后拿起匕首,刺向心口。
“等等!”温吟酒想要阻止,可是已来不及。
艳红的血从男人胸口渗出,红得刺眼,红得触目惊心。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缓缓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把他前二十三年的人生,都碾成惨淡的齑粉。
帐外大雪纷飞,将军帐中传出一阵大笑声,那笑声疯狂而又凄凉,如同戎人战马死前的悲鸣。
听到这里,你皱了皱眉,心脏一抽一抽地痛着。你不敢想象,那一夜,他是如何走出来的。
功名满身,春风得意时,却发现自己八年戎马,不过是一个笑话。那把曾经引以为傲的剑,沾满了自己父亲和族人的血。
人生之大悲,不过如此。
你望向他,嘴唇嚅嗫着,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倒是他,竟扯出一个笑,反过来安慰你:“无事。”
“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一晚庆功宴,天策上将弑君,后自杀而死。他死前,将那把剑折成两半,跪坐在地上,笑着将剑的前端刺入自己胸膛。
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的笑容却逐渐扩大。
他想,原来,被这把剑贯穿,是这样的感觉。
父亲…对不起。
他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缓缓流下。
给他这一生,作了最后的了结。
再睁开眼时,就到了地府。他本以为,人死之后就四大皆空,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面前的男人身穿黑红道袍,头戴乌纱帽,抬眼看他,挑了挑眉。
“死者的魂魄,要么为白,要么则红,你的却是黑色。”
说着,勾了勾嘴角:“倒是有意思。”
温吟酒皱了皱眉:“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
他环视四周,一片黑色的陈设,倒颇有几分地府的样子。低头,见自身周围萦绕着一团黑气。
那男人弯眼:“吾乃地府判官,负责掌管生死簿。而你…犯了罪,暂时不可往生。”
“正好,我也不想往生,”温吟酒望向他,眸如一潭死水,“我活够了,既然我犯了罪,那就诛了我吧。”
判官从判台上站起,走到他身旁,上下打量着他。
“那可不行。”
“凡事都要有个规矩,犯了罪就要受到相应的惩罚。若人人都像你这般,那天地间的生死之道,还算什么?”
他嗤笑一声:“怎么,做错事却不敢承担?”
温吟酒咬牙:“那么,你想我怎么承担?”
“很简单。”判官坐回判台,把玩着他那支毛笔,“温吟酒,你滥杀无辜,亲手弑父,后又弑君,虽说是小人有意为之,但也不能抹杀你的过错。”
“你可知罪?”
温吟酒垂眸。
“我知罪。”
判官颔首,抬笔,在生死簿上下笔。
笔落,判词被他宣读。
“判温吟酒,任判官五百年。”
“犯下此罪,忍受孤寂,方得往生。”
温吟酒眼睫颤了颤,抬头。
那顶乌纱帽,落在了他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