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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别 ...

  •   半年前,羊城大旱,祝官们用链子拉着翦和四名奴隶往神台走,除翦之外,其余四人皆神色浑噩,其中一位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看样子已经疯了。翦想,你可别死,就算是个疯子,没被司寇判刑前也给我好好活着。

      神台最高处的夯土地基是褐色的,翦知道,那些都是被伐头奴隶喷出来的鲜血染成的。

      羊城的祝官长巫元身披橘红色神服,跪在地上,手捧干涸黄土,声嘶力竭地向神祇诉说,持续一个月的大旱给羊城造成的伤害。神台周围是羊城的平民和贵族,看到祝官长如此伤心也跟着哭了。

      巫元挥舞羽扇,摇着铜铃,脚踏一进一退的请神步法,把一块刻有两卦卜辞的羊骨放到篝火上烧。只见羊骨上赫然刻着:丁酉卜,巫元,贞泰五仆用。这是正卦,反卦是:巫元,贞泰五仆勿用。这是在问泰神能不能收五个奴隶,为羊城降下一场大雨。

      烧完,巫元得到结果,高声说:“泰可。烄五仆!”他的得力帮手,巫亨和巫利,弯腰找来柴火。巫贞手里拿着陶罐往五名奴隶身上泼油,一边泼一边哭,偷偷道:“等会儿可能特别疼啊。”翦心道:你个杀人的难过什么。

      祝官长巫元握着火把,把奴隶们拽到柴火堆上。“站好,不许动!”他厉声说。三名奴隶低头咬牙,眼中满是仇恨。

      翦开口了:“祝官,烄我一人足矣,放了那四名奴隶。”羊城祝官长毫无回应。翦急了,把沾满油的手指在巫元火把上烫了烫,快速说:“丁酉,禽,贞泰一仆用,一仆不用。”泰神,奴隶禽在这里问你,降下大雨用一个奴隶够不够?翦的这具化身的指尖焦黑,火焰却没有继续吞噬下去。

      巫元惊讶地说:“放了其余四人,用他一个足矣。”

      翦严肃对祝官长讲:“我也可以沟通神祇,而且神通比所有相坊氏大,今日我烄于此,是要你们答应我一件事。”他大声喊,围在神台的所有人类都可以听到:“羊城能得五日大雨,继我之后,全天下不许举行人祭。否则我将反生报复。”

      巫元连连答应,临死前说一堆话的奴隶他杀得太多了,根本没有把禽的想法放在心上。翦也知道寥寥几句话难以撼动相坊氏长,他一人站在火堆上,朗声道:“烧吧。”

      通天大火吞没了翦,用了二十多年的这具化身彻底死了。皮肉迅速焦黑萎缩,血液在高温下爆鸣,极端疼痛中,他连惨叫都做不到,大脑接收的信息超出了负荷,彻底停止思考。巫元在远处高声唱着祭神的歌谣,围观的群众大声欢呼,仿佛烄刑是很有趣的事。巫亨巫利背过身偷偷安慰哭泣的巫贞。

      天上浇下瓢泼大雨,熄灭了祭坛上焦尸残存的火星。翦在弥留之际听见,远处传来惊恐的喊叫声,“这是什么东西!神祇吗?”“快走,别看!相坊氏杀错了!”

      巫元活了一辈子,祭了多少奴隶,却从未想到会祭神。看着身旁断了气的巨型白鸟焦尸,他当机立断,“巫亨你们三人来。”

      三名祝官小辈疑惑地走过去了,巫元心中一痛,取出袖中的黄铜面具狠狠砸向三人后脑,一击毙命。巫元颤抖地说:“神啊,我已祭三人给你,请不要报复羊城人。”

      铜城高天上,漫天星斗,月色如瀑。泰和羊辰俯身触摸问天鼎,一脸释怀。帝抱臂立在不远处,翦站在闭目待死的二人身前,范天行艰难地扛着帝的威压,握住翦的手腕。

      “不要以杀止杀吗?”翦喃喃道,自己半年前是为了什么祭天来着。是为了反生报复人祭过的祝官吗?为了替仓人平息怨气吗?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泰神,”翦笑了,释怀地说,“我没有权利替冤魂们这么做。”“我不会再抱着以杀止杀的想法了,也不想复仇了,只要人祭制度还在悲剧就会一直发生。”

      帝咦了一声。

      泰拉着羊辰站起来,他的绳冠歪了,一缕黑发挂在鼻梁上。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泰会迅速把不得体的黑发拨开。可是他今天没有这么做,泰缓缓道:“我活了不知多少个年头,一生中勤勤恳恳地尽自己的职责。”羊辰闭上眼。

      泰继续说:“我始终认为奴隶的性命对于洹人来说微不足道。如今发现自己大限将至,突然意识到之前的想法完全错了。”帝听完后点点头,泰又说:“我明白这种觉悟就是临死的征兆。但是现在我愿意为仓人和祭天而死的奴隶表达自己的悔意。”

      羊辰握着手中的青铜鼓,抬眼看了一眼翦的方向,做口型道:“羊氏出了个好祝官,”他把鼓递给翦,说:“可以暂时压制煞气对你侵蚀。我把它交给你了,后生。”说完,羊辰和泰一样,身形变得透明。

      “护好你的人类。”帝大声说。他一掌把威压铺向四方,直至目不能及的天地尽头。

      神祇死亡溢散的能量恐怖至极,范天行觉得自己要在灵力的爆发中气化了,他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存在。翦直接变成大鸟,把范天行牢牢护在腹部的羽毛里,缩着头说:“我突然觉得因果令挺好的。”帝嘿了一声。

      翦问帝:“泰他们在愧疚中消散了,仓人们能去往极乐世界吗?”帝没有回答。

      范天行推开脸上的羽毛,说:“得道的人可以。”翦想,什么是道?

      帝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让范天行收好自己的兽面牌。

      天地间恐怖的威压消失,翦把范天行从羽毛中抖出来,恢复正常大小,他整理好自己的衣冠,低头望向万人坑,里面没有任何煞气了。

      帝收了威压,把重余千斤的问天鼎托在空中说:“翦,一会埋在城西,这本是给仓人的。”

      范天行正要问帝,能不能帮助自己回家,却见帝指指翦的方向。

      铜城,城西工坊内,众人挖了个大坑。姑荣苦哈哈道:“做了这么久的鼎,原来不是问天,而是问地啊。”

      没有请求,也没有贡品,翦沉默地坐在工坊广场石凳上。看着众人埋鼎。范祝官支使不动天地灵气了,他一边挖一边擦汗。

      完成后,范天行看见翦走过来对众人说:“我修改各位今日的记忆可以吗?诸位不是祝官,知道太多事情会短寿。”见众人没有意见,翦就要动手,忽然姑荣和咸宁说:“我们俩不需要了。”

      翦怔了一下,没有更改司寇的记忆,也没有要求二人立誓不可外传。就这么放过他们。这是神祇做出的最高程度的信任了。

      范天行同样拒绝翦的请求,待众人失去部分记忆,再也看不见翦后。范天行对翦说:“翦,你可以把我送回我的家乡吗。”

      翦沉默良久点头同意,但是告诉范天行需要等。他把自己的黄铜小刀递给范天行,瞬间没了身影。

      角落里的羌雨悠悠醒转,一脸失魂落魄。范天行跑过去扶起他,难过地说:“你还好吗?”这些神终于消失了,你好点了吗?我十分担心你。

      羌雨站起来用力活动僵硬的四肢,勉强向众人露出笑容,他疲惫地说:“好多了,都回家吧。”

      高天上,帝掩盖神祇的部分,把铜城的万坑人事件告知王都的相坊氏。洹王知晓后给铜城拨了一大笔钱。

      九月末,一行人前往远在南方的王都丰城。沿途没有城邑,范天行他们只能在荒郊野岭里过夜。司寇和范祝官生存能力不强,全部病倒了。羌雨每天捉兔洗衣,一张脸黑如锅底。走到一半,他和咸宁提议:往东边走几里地,先回羊城休息几日。

      羊城的酒馆重新恢复热闹,大堂内洋溢着烟火气,饭菜的香味飘向街道,店长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懊悔不该拖欠小二的工资。羌雨说什么也不给三人做饭了,支起一脚大大咧咧地仰头喝酒,身着范天行为他买的祝官官衣。姑荣又开始嫌弃酒馆的饭,嚷嚷着要吃甜羊肉。咸宁经过铜城一事,在武道上有了新的感悟。他自豪的说,现在王都司寇的身手没有人可以胜过自己。

      范天行一行人又住进原来的客栈里。羌雨跑出门寻找修葺神台的奴隶。姑荣和咸宁被范天行关在掩住窗门的房间内,战战兢兢。范天行诘问他俩,祭天的白鸟是翦神,塌方的矿坑中发生究竟发生了什么?羌雨怎么让你们活下来的?咸宁信誓旦旦地答,就是用祝官的方法。

      范天行不信,他低声问:“翦神在人间有化身,羌雨是不是……”

      姑荣一把捂住他的嘴,“不是!”他大声说,“不要想老范,不是的!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咸宁补充道:“将产生再也无法挽回的后果。”司寇们想,羌雨现在人间只有范天行一个锚点,如果连范天行都挑明,也许他们此生和羌雨的缘分就断了,羌雨会成为高天上的神祇,除却祭祀仪式之外,再也不能交流。范天行点头,他明白,这世界上有些事情,确实是不能想也不能说的。

      羌雨回来了,带着路边小摊热乎乎的黄米枣糕。

      姑荣和咸宁打开窗户,放天光进来,对着铜镜细细整理了衣冠,坐在两名“祝官”前。羌雨和范天行疑惑,怎么突然正式起来。

      司寇们齐声说:“我们两人不会回王都了。”羌雨大惊,“去哪里?”

      咸宁认真地说:“我们打算去西边的农业之邦。”姑荣补充:“仅凭我二人实在难以撼动洹国的人祭制度。我们想去泱邦寻找解决的可能。”

      见司寇心意已决,范天行不好再劝,他说道:“恕我们二人不能陪同,此行山高水远,你们一路保重。”他行了一个道家的祝福礼。司寇们从未见过这种礼节,却一脸如常地用同样方式回应。

      羌雨握住司寇们的手,细细地探查了下,此行没有大难。可是他还是不放心,嘱咐道:“脚踏西北二步可求助于翦,若翦无用。乾神主掌泱邦,刻乾字于铜牌。有困难时往上面泼酒求助,他要是不回应就说,翦的礼器还有很多。”羌雨随意探查旁人未来,没有祭祀也没有贡品。因果令劈了一道雷在他神祇界呼呼大睡的原身上,

      人间界的羌雨头发一蓬,鼻子里冒出两股血流。

      司寇们知道羌雨为了他们可谓费尽心思,心中感动。

      一夜无话,翌日,羌雨早早起床做早餐。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房间,把范天行从潮乎乎的枕头上拉起来为司寇们送行。

      缺了两人的通铺内,羌雨和范天行静静坐着。

      羌雨先开口了,“范天行,我不问你的事情,你能不能……”范天行秒答,“可以。”

      他走到羌雨面前,伸手探向羌雨的脸。羌雨直接跳起来,脸红了,“范天行!”

      范天行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他按住乱动的羌雨,从羌雨脖子里面迅速抽出三根泛着光的金针。羌雨睁大的眼睛,“这是?”

      “你感受一下,煞气还会不会影响思维?”范天行紧紧捏着金针说。羌雨想了一阵,摇摇头感激道:“已经不会了。这针看形制是……”是王都的,两人心中同时想。

      此事稍后再提,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羌雨指指范天行的束腰,示意他把绿松石兽面牌拿出来,范天行照办。羌雨打了个响指,范天行又把黄铜小刀拿出来。

      他看着羌雨把两样东西收走,低头对他说着些什么。可是范天行突然听不懂了,羌雨的语调非常拗口,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范天行心中大惊,你要干什么?

      羌雨见对方没有反应。只好俯身把地上的钱拾起来。“听不懂了吗?”范天行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羌雨了悟,他想了一阵,下定决心般缓缓地说:“谢谢你范天行,但这条路太长,我想一个人走。”他不管范天行突然抓住自己的手,口中说着他也听不懂的话,用小刀叩击兽面牌。

      铜城一役,羌雨送范天行回家不会有因果令约束了。

      兽面牌沾上翦干涸的血迹后,溢出了道家罡气。

      羌雨知道铜牌的另一端,有两个差不多生灵正看着他。“范天行就拜托您二位了,”羌雨恭敬地说。他把铜牌和铜刀还给范天行,轻轻一推。

      范天行摔在客栈的通铺上,他看着羌雨突然十分难过。心道,到此为止了吗?他站起来,想说自己可以再等等,却在下一秒彻底离开这个世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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