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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不渊二年 ...

  •   这是帝摘月被困于扶月山的第十二年。

      他过的可不是先前帝扶月帝离月过的那种除了没灵力用一切都好的日子。扶月山先名引月后改扶月,多少沾了点帝扶月前世今生的灵,对于帝摘月,是带着不少怨恨的。

      当年,帝摘月身败名裂,天道本也要将他就地诛杀,奈何戚鹤将和鸯未眠放过了他,他没死成。于是一年一道天雷,加在如凡人之身的帝摘月身上,令他五脏移位、血肉模糊。
      ——这样活着,还真不如去死。

      这天,戚鹤将与鸯未眠在寒堂对坐,鸯未眠忽然眉头一皱。

      戚鹤将问:“怎么了?”

      鸯未眠抬眼看他,道:“扶月和离月在外面。”

      闻言,戚鹤将的眉头也动了一下:“他们怎么来了?”

      鸯未眠摇头:“不知。”

      说话间,两人已起身朝着大门走去。

      帝扶月和帝离月并肩站着,见人出来,皆拱手行礼。帝扶月笑道:“一路走来,听闻二位声名甚旺啊。”

      两人回礼,对于她的话,鸯未眠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问:“扶月与离月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是帝摘月的事。”帝扶月斟酌着措辞,“感念二位当年以印封他肉身、留下了他的性命,如今我与离月再度叨扰,是想请二位解了这印。”

      两人其实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但鸯未眠还是问了一句:“不要他活了吗?”

      帝扶月道:“准确来说,是他,不要活了。”

      命已至此,那就,不要活了。

      戚鹤将道:“或许对他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呢。”

      帝离月在身前写字问道:“他会有来世吗?”

      帝扶月也看着二人,神情中带着隐秘的期待和紧张。

      戚鹤将与鸯未眠对视一眼,道:“或许吧。”

      帝离月蹙了蹙眉。

      鸯未眠道:“如果无人替他塑魂,他大概率无法入轮回。”

      其实活着的人都已经放下了他,死去的人也早已忘却前尘,是天道不肯放过他。

      帝扶月正要开口,就听鸯未眠道:“但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

      戚鹤将补充:“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帝扶月道:“我知道,只是……”只是愧疚?只是放不下?只是不甘心?太复杂了。

      他们的过往走了很远,当年的帝摘月是怎么从一个明月清风的朗朗君子变成一个道貌岸然的笑面之狐的,他们还不知道。此后也不会再知道。

      戚鹤将问:“他何时与你们说的想要离开?”

      “昨日。”帝扶月道,“不过或许更早一点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所以其实他考虑了十二年,想来不会是一时冲动。”戚鹤将道,“既然是他自己的意思,放他走吧。”

      真奇怪,明明一开始是帝扶月和帝离月来请二人解印的,现在却反过来变成了二人安慰他们放他走。

      帝扶月和帝离月双手紧握,良久,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帝摘月定然是不可以出来的,只能戚鹤将和鸯未眠去扶月山。

      走之前,他们换了一身衣服——穿上了当年成婚时的喜服。

      那场婚宴从头到尾都是帝扶月和帝离月的手笔,自然也包括了二人身上的喜服。当年他们姐弟二人熬了几个大夜才堪堪缝好。

      当年,六山十八洲,万生万灵,唯有帝摘月一人没见过戚鹤将和鸯未眠成婚时的样子。

      “长兄如父,他这一生显然是看不到你二人各自婚配了,让他看一看你们缝制的喜服吧。”

      当年帝摘月对帝扶月和帝离月说“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们吗”,其实不是谁以为,他就是舍不得。

      在这世间,他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可到最后,竟也是他自己请缨,离开这世间。

      扶月山的结界是众神一同设下的,为的就是困住帝摘月,自然对旁人都无效。

      站在山前,鸯未眠温声问:“要再去告个别吗?”

      “不必了。”帝扶月道。

      鸯未眠有些不解地望向她。

      “昨日,我们一同赏了后山的月,坐下来吃了一顿饭,他说,祝我们往后欢愉无尽。”帝扶月道,“他说,走的时候让我们不要看他。”

      鸯未眠和戚鹤将点了头,牵上对方的手,动了身。

      踏入结界的那一刻,鸯未眠心里忽然有了一个让人隐秘地难过着的想法:或许这十二年间的每一天,他们都是在告别。

      枯叶被踏碎的声音由远及近,帝摘月不回头,只道:“你们来了。”

      暖光跳跃,帝摘月面前放着一个火盆,正在烧什么东西。待到走近,戚鹤将与鸯未眠才看清那是一张张纸,墨字白底,和星星点点不知名的褐色。

      “你在烧什么?”戚鹤将问。

      “重要吗?”帝摘月依旧不回头。

      鸯未眠的目光落在他隐有白丝的发顶,道:“想来是重要的。”
      将死之人还放不下的东西,多半都极其重要。

      帝摘月似乎笑了一声,那声音远不及从前年轻爽朗。他回了头,毫无征兆地,那张几千年都容颜不改的脸映入了二人眼帘——爬满细纹。

      “那么重要,你们怎么不来抢呢?”话毕,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自口中飞溅而出,落在他手中的纸上,干涸之后,尽成褐色。

      “这……”二人突然哑声。

      帝摘月忽然笑了,站起身前,将手中纸张尽数丢入盆中,火焰“噌”地一下猛长,几近燎到他的衣摆。他这才像是看到了二人身上同款喜服,表面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的弧度意味不明:“二位,真是般配啊。”

      二人都不在意他语气里的嘲弄,鸯未眠道:“这两身衣服,从始至终,都是扶月和离月一手设计缝制的。”

      帝摘月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戚鹤将道:“长兄如父,你即刻要走,见过了他们缝制的喜服,就当见过了他们的婚嫁。”

      帝摘月收起了眼底的讥讽,开始真正仔细地、一针一线观察二人身上的红衣。最后,他将戚鹤将的话改了个称谓、重复了一遍:“好,好……见过了你们缝制的喜服,就当见过了你们的婚配。”

      他对两人略一低头,道:“动手吧。”而后,红了眼圈。

      显而易见的,他还有很多放不下。

      如今没有谁非要他死,只要他想,他可以活到执念尽了的时候再走。

      戚鹤将想劝一句,但还是收住了话头。

      曾经声名显赫、光鲜亮丽的摘月帝君,如今不过十二年,满头华发、一身伤病。

      这些年说是活着,其实是在赎罪。

      于是鸯未眠与戚鹤将抬手,像当初往帝摘月身上落印一样、牵动他体内的灵力,解开这印。

      狂风盘旋不止,火光乱舞,山中鸟兽四散而逃,二人周身,唯有帝摘月缄默无言、长身而立。

      留魂印在他胸前破了一个缺口,灵力和灵魂拉成细长的线,一齐涌出。前者回到戚鸯二人体内,后者盘旋不止。

      缺口不断扩张,帝摘月看着生机涌出,体内汹涌、空虚、空寂。识海坍塌,弥留之际,万事万物皆隐去轮廓,眼前黑影重重、光晕闪动。

      方圆之地,戚鸯二人并肩而立,与他相对,听他道:

      “祝,此身无疾、永享欢愉。”

      恶事做尽,留给世间的最后一言却是祝福;害怕孤身,走时依旧无人相陪。

      火光渐熄,帝摘月的躯体不曾消散,他阖眸躺在那里,这样看着,竟显得慈祥。

      两人走出扶月山,见帝离月盘腿而坐,帝扶月伏在他腿上,看样子是在哭。月白的布料铺散开来,如同一朵开得正盛的花。

      帝离月闻声抬眼,又一闭目化开了眼里的红,手上轻轻拍了拍帝扶月的肩。

      二人敛容起身,再次对着戚鹤将与鸯未眠拱手。帝扶月问:“…他,可有留下什么?”

      当然有。

      帝摘月烧的那些东西,皆取于藏书阁,纸为灵纸、墨为灵墨,唯独因他灵力散尽,最后用的是凡火。

      戚鹤将与鸯未眠自然有能力将那一盆灰烬变回本来的面目。

      白纸黑字,写的是当年帝摘月如何从一个风光无限的帝君堕为神魔一体的。

      ***

      不渊二年,纤洲大雪。

      届时帝摘月已坐稳了月窟帝君的位置,每日过问扶月离月斩杀邪魔的状况、救治伤病的神明,日子置在天劫地难间不算好,但总归一天比一天祥和。

      众神各司其职,帝摘月不过在必要时稍作指点,日子不忙。而人一旦闲下来,脑子里的想法也就多了起来。

      他年少时有过一小段红颜情缘,是他初临北凡之时,误入深林、闯进了一只猛虎的洞穴,惊慌之下灵力端了那一片林子,被反噬得重伤昏迷。

      再次睁眼时,皎洁的月光披在他身,像是一层轻纱。这层轻纱温柔地流淌在他身上,处理着伤口。

      月光怎么会帮他处理伤口?

      帝摘月迷茫之际,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他抬眼,一人提灯踏月而来,在他面前站定,她的身体挡住了明亮到有些刺目的月光。

      “……你是谁?”

      “月族的圣女,你的恩人。”她道,“月生霜。”

      帝摘月抿唇,终于想起来这样说话不太体面,从地上坐了起来,问:“……你救了我?”

      “是。”月生霜点头,“记住我的名字,我会再来找你。”随后身形瞬间消失,原地留下了一盏昏黄的提灯。

      帝摘月盯着那盏灯,脑中全是月生霜那张胜于明月的脸。

      烛火摇曳,一下子被风吹灭,帝摘月眨眼,思绪飘回,紧接着眉头一皱。

      那年,月生霜的确很快就来找他了,两人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短暂的时光。那时帝摘月又怎么想得到此人只是为了献祭自己的爱来稳住她的圣女地位。

      撕破脸的那日,二人处于十万青山之内,月光倾泻而下,一如初见。

      “你只是为了利用我?未曾有半点真心?!”帝摘月气急,话说得肯定。

      月生霜只一脸平静地站在那里,手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道:“我怀了你的孩子。”

      “所以呢?你想用孩子来威胁我,让我继续做你的踏脚石?”帝摘月咬牙切齿,“你休想!”

      “那你打算让他们怎么办?”

      帝摘月冷笑:“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不如生不下来。否则我真怕此胎落地,纤洲大灾!”

      月生霜眼睫微颤,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所以,你不认他们?”

      帝摘月起风掀起自己一片衣摆,挥剑斩断,道:“不认。”随后携风而去。

      他那时话说得决绝,可不知是为什么,此后时常不安,每每入梦,都是与月生霜的爱恨纠葛,想方设法,不能祛除,久而久之,便成了心病。

      这一年,落江堂重伤逃至纤洲,正巧遇到了怅然若失的帝摘月。持剑斩邪魔的帝扶月和帝离月不知何时就会追上来,他为求保命,窥探了帝摘月的心境,幻化成月生霜的模样诱骗了他,将邪魔之气注入了他的眉心。

      落江堂咧开嘴笑,满齿鲜血:“这同生死不相离之契结下,你就和我一样脏了。不知你那好弟弟妹妹,看到你我此番模样,是会为了斩魔大义灭亲,还是违背道心、装没看见?”

      同生死不相离之契结下,双方能感知到对方的危险,命运纠葛、唯有双死。

      可气的是这契被魔气带入体内,帝摘月还无法驱除,怒而拔剑骂道:“你无耻!”

      剑身一尺没入落江堂左胸,帝摘月心口也传来难言的剧痛。

      落江堂大笑:“往前啊,杀了我啊——”

      “你!”帝摘月忍着疼痛,体内的魔气因为身体受伤和情绪波动疯狂翻涌。

      脚步声由远及近,帝摘月慌张转头,看见了熟悉的两道身影。

      落江堂的声音幽幽响在识海:“怎么样?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之后的事,众人心知肚明。

      ***

      那些纸上字迹凌乱,无法想象帝摘月落笔的时候是怎样痛苦酸涩的心绪。密密麻麻的字,最后却由他亲手付之一炬。

      对上帝扶月与帝离月的目光,犹豫一瞬,鸯未眠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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