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龙在田》八节长欢

4、夜会

　　窦府，正厅。

　　窦忠还穿着繁琐的官服，稳如泰山地坐在太师椅上，一手接连不断地敲着八仙桌，就这么直勾勾盯着女儿。

　　厅内随侍的下人早早地退了下去，安玉珠张望了一圈，见公爹和婆母一语不发端正坐着的样子，悄悄挪到窦明璋身旁低声念叨。

　　“怎么回事，娘不说话就罢了，爹怎么也这样？”

　　岂料窦明璋也绷着一张脸，一声不吭看着对面的小妹。

　　窦明昭坦坦荡荡直视二人的目光，三人谁也不让谁，互相等着彼此认输。

　　良久，还是窦忠率先败下阵来，“行了，都别耗着了。”

　　窦忠搓了把脸，收起脸上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转头先问起自己挂念已久的小孙子。

　　“云淮呢？咱们家的窦云淮呢？我听了消息着急忙慌往家跑，就等着见我小孙子，人呢？”

　　“爹别急，”安玉珠挠了挠头大声说：“儿媳想着爹肯定有事要和小妹商量，就先让年叙带着云淮回他院子了……我让人把孩子叫来？”

　　“年叙？”

　　窦明璋眼中带着几分迟疑，“年叙这个时候不应在学堂吗？”

　　“大喜的日子还不能告假！”安玉珠说到这就来气，这么小个孩子就送去读书，再这样下去迟早和他爹一样读成个呆子。

　　“此事怎能荒废？”窦明璋不赞同道，他还想说什么，窦忠却看不下去儿子这个古板样，不乐意道：“行了行了！我老窦家的孩子，就该耍大刀练长枪，偏偏年叙让你带的跟你一个德行……”

　　要不是儿子长得和他娘一模一样，他都怀疑当年抱错了孩子。

　　“行了，也不用叫了，一会儿我去找两个孙子。”

　　窦忠猛灌一壶茶，袖子一抹也不管老妻嫌弃的眼神擦擦嘴，转头面向窦明昭：“闺女啊……你怎么一声不吭就回来了？”

　　“不然？”窦明昭好似看透一切，戏谑道：“让您敲锣打鼓摆戏台放炮仗？”

　　“这、这有什么不好？”窦忠满脸不得劲，“你大哥这个古板都觉得这事能做，你娘这个爱装模作样的人都没说啥——”

　　“砰——”

　　柯素书猛地放下茶盏，窦忠哈哈两声转头又说起旁的。

　　“再说那永信侯府也忒不要脸，还敢找人污蔑咱们云淮，幸亏那老秃驴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否则我非带人把他庙掀了不可！”

　　窦明昭怕她爹气出个好歹，言简意赅解释道：“我朝道教兴盛，佛教式微，除了周氏那几个老妇人外，没人把怀慈当回事，云淮想要彻底离开林家，就必须让周氏彻底放弃云淮。”

　　“所以说……”窦忠眼珠一转摸了摸下巴，十分确定道：“是你干的。”

　　窦明昭微笑，“女儿只是添了把火，牵了条线。”

　　“什么！”

　　安玉珠讶然，“可这样对云淮来说，会不会……”

　　窦明璋也摇摇头，“小妹，此举有些鲁莽了。”

　　柯素书却是一脸赞同，淡声道：“相信这等荒谬之辞的人，脑袋空空心思狭隘，于家于国都无用，不会影响云淮。”

　　窦明昭也道：“这流言与云淮待在林家相比，不值一提。”

　　“那也不能放过永信侯府！”窦忠咬牙道，“当年先帝赐婚前明明问过那小子，他答应的倒是爽快，结果先帝一去就扒上别人。还有，他们家那样磋磨人，换别家柔弱的姑娘早被人糟蹋死了！”

　　“平德长公主是皇帝亲妹，现在不能出手。”窦明昭不急，如今那位新帝还不一定能做多久，她等得起。

　　“皇帝亲妹？”

　　窦忠这才想起来，光记着他们家姑娘回来的事，倒是把那小子给忘了。

　　“现在可不是喽！”

　　窦明昭微愣，又紧接着道：“今日的龙凤旗？是谁反了？”

　　窦忠哈哈大笑，窦明昭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大哥，却见他一副面露笑意的样子。

　　安玉珠疑惑道：“那几个不都一个样？难不成换了一个更好拿捏的？”

　　柯素书拧眉，侧身凝神贯注盯着窦忠。

　　“不是，都不是。”窦忠看向女儿，“猜猜？”

　　窦明昭看着父亲，眼前忽然浮现今日那人的眼睛……那双丹凤眼渐渐与记忆中的眼睛重合。

　　不同的是，今日那双眼睛锐利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而记忆中那双眼睛柔和慈爱，让人忍不住的想要亲近。

　　“他没死。”

　　“你是说……太子殿下？”饶是一向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柯素书也展露一丝惊讶，窦忠瞧着老妻这幅少见的样子笑弯了眼，满足道：“明昭所言不假，确实是太子殿下，不过如今该称之为陛下。”

　　“死而复生？当真是惊天奇闻！”

　　安玉珠撺掇着窦明璋，“快给我讲讲，这么个奇闻怕是一辈子都难见上一回。”

　　窦明璋无奈看着妻子：“怎可置喙皇家之事？”

　　“切！”安玉珠嘟嘟囔囔：“就你古板。”

　　说完她又兴高采烈起来，幸灾乐祸道：“真是恶有恶报，到嘴的鸭子飞了，那老太婆怕是要气死。”

　　“为时尚早，”柯素书道：“先帝在位时，眼里只看得见太子，对其余几个子女毫不关心，可先帝只有那一个女儿，不论谁坐上皇位，都只有这一个妹妹，无论是做样子还是真感情，都不会任由平德长公主受委屈。”

　　安玉珠迟疑道：“可陛下当年……”身侧人忽然拽住她的衣袖，安玉珠猛地反应过来，话锋一转：“陛下跟着爹在西北待了那么多年，咱们家与孙家、与孙皇后交情颇深，怎么——”

　　“无论何时，都不可与上位者谈感情。”窦忠唏嘘不已，“咱们家这样，不是鸟尽弓藏，已经是帝王心善了。”

　　“行了，我和明璋先去看看孩子，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喝两口！”

　　话音刚落，柯素书皱了皱眉。

　　“——三杯。”

　　窦忠转头看老妻，瞪了半天，柯素书依旧皱着眉，窦忠坚持半晌终是妥协道：“好好好，三杯就三杯。”

　　他拍了把女儿的脑袋，大步往前边走边嘟囔着：“都多少年的伤了……啧啧，家有悍虎啊……”

　　声音逐渐消散，窦明昭抬手摸了摸发髻，若有所思。

　　是夜，窦明昭坐在床头，轻轻戳了戳儿子红扑扑的脸蛋。

　　“睡得这么沉，看来今日是玩疯了。”窦明昭轻声笑笑，伸手为云淮掖了掖锦被。

　　“也是，自你出生，从没有这么自由过。”窦明昭声音轻不可闻，“世道可恶，偏偏有那么多人浸染其中……”

　　所以阿娘想做一些事，而你，此生也注定不会同那些世家公子一样平坦顺遂。

　　“可阿娘觉得，你不会后悔。”窦明昭无声笑着，轻声说道：“阿娘相信你，更相信阿娘自己。”

　　门“吱呀”一声打开，窦明昭收了笑，转身看向来人。

　　承影微一俯身，低声道：“时辰到了。”

　　窦明昭换了衣裳，接过承影手中的玉佩系在腰间，转身拿起桌上的灯笼。

　　“姑娘可要上妆？”

　　“不必，看着云淮。”

　　窦明昭推门而出，穿过庭院，绕过竹林，快步走到书房门前。

　　她屈指敲了敲门，不等里面的人回应便推门而入。

　　“怎么是你？”

　　窦忠面上的惊喜瞬间垮掉，摊在太师椅上懒散道：“自你出师，就没来得这么早过。”

　　窦明昭放下灯笼，坐在靠近门处的太师椅上。

　　“想和父亲商量一些事，因此来得早些。父亲还在等谁？怎么见了女儿如此失望？”

　　窦忠知道瞒不过这个女儿，坦白道：“这个点还能等谁？窦家成败在此一举，也不知道那小子变没变。”

　　“父亲觉得呢？”窦明昭反问。

　　“我……”窦忠回想当年，“那小子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和先帝，和其余几个皇子都不是一个性子。若是当年，我敢保证咱们窦家安然无恙，可三年过去，谁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未知，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今日朝堂那一会儿，也看不出来他如今什么样子。”

　　窦忠唏嘘半天，又扯到当年的婚事上。

　　“孙皇后在太子三岁时就定下了你二人的婚约，我那时还不乐意，总觉得皇家不是个好去处，可后来那小子慢慢长大，反倒成了我最看好的人。”

　　“孙皇后教导有方啊……”

　　窦忠又道：“说起来你二人还没见过几面？你幼时在京中，十三岁起随着你母亲住在江南，直到婚期临近才回来。”

　　“幼时见过几次，自十三岁后，从未见过。”

　　窦忠幽幽道：“没见过也好，否则又是一桩理不清的孽缘。”

　　感叹半天，窦忠看向沙漏，眼中有些嘲弄：“看来是不行喽！”

　　窦明昭依旧坐在原处，轻声道：“女儿此次前来是想告诉父亲，几月后女儿会带着云淮出京。”

　　窦忠不做声响，抱臂盯着女儿，“这是窦家，你和云淮姓窦。”

　　“女儿明白。”

　　“你嫂嫂不是外人。”

　　“大嫂待我如亲妹，待云淮如亲子。”

　　“你娘一直念着你。”

　　“女儿每年都会回来。”

　　“窦明昭，你想干什么？”窦忠第一次叫出女儿全名，他知道这个女儿自小就主意大，她定了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他也不会插手女儿的事，可这不代表他能接受女儿独自带着孩子远走他乡。

　　窦明昭固执己见：“女儿有要做的事。”

　　屋外响起几声细微的猫叫，窦明昭仿佛放弃了劝阻父亲，起身轻声道：“还望父亲考虑一二，女儿先回去了。”

　　语毕，窦明昭提灯离开，将要触碰门扇之时，门却从外打开。

　　面具，黑衣，是今日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