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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哀家死了 ...

  •   元晋三年,陛下于青州新起汤泉宫,十税七八。是岁大旱,民不聊生。青城县民乃聚众起兵,揭竿而起,贫民多来附。
      大军兵临紫禁城下之日,帝于煤山自缢,宫妃并一众眷属悉数押入天牢。王朝倾覆,江山易主,不过一朝一夕之间。
      此间或有一事值得一提;清点后宫众人之时,有一年青女子颇美貌,然口舌喑哑不能言。左右皆曰此为大周太后,先帝崩逝后自请出宫守陵三年,方才折返,便遇此变故,闻者皆叹惋。
      这女子便是独孤月。
      独孤月独自守在牢房一隅,满面血污,表情漠然。众人的叹息并不会改变她的命运,日出之时全牢之人都将被问斩。天牢阴冷潮湿,此时正是众女嚎啕悲泣之时,更衬得她的牢房安静的可怕。
      残阳如血。
      借着黯淡下来的光线,能勉强看清牢房横流的污水中间或夹杂着梅花花瓣,零落成泥,香气依旧。从前先帝在世时,也曾赐予她过一株罗浮梦,冰天雪地中开得凶神恶煞,年年花如片片血痕飞溅满室冰白。
      时人每每驻足以观,赏花钓鱼,饮酒赋诗,引为胜景。没想到区区三年,竟然无人记得了。
      正如她自己,靠着系统搏杀上位,从普通宫女一跃成为中宫太后,如今王朝覆灭,关于她的那些杀母留子、狐媚惑主的传言也就风过无痕,水流影散,只余下一个虔诚祈福,苍白空洞的太后形象,偶人般栖在屏风后微微发颤。
      有足金落袋的沉闷声在不远处响起,独孤月及时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坐回原处。果然肥头大耳的看守很快便从暗处露了面,许是来人显贵,竟然还对她使用了敬语:“太后殿下,沈大人来看您了。”
      沈幼兰,字清容,年少即有才名,是她每每闲时论事的座上宾。
      如此混乱之下尚能自由行动,此人为谁图谋,已不必赘笔再提。能白白蹉跎此等人物三年时光嘘寒问暖,就如今看来,倒是她独孤月修来的福分。
      沈幼兰逆着满室清光走进来,一体浑白的狐皮大氅把他消瘦的身形勾勒的如同峭立寒风中的一支兰信,可惜是枝水晶兰,是开在深渊中的濡亡之花。就像她自己进宫以来的这条路,旁人看到的是二十四岁成为太后的凌厉手段,看到的是富贵闲人饱食终日的体面荣光,却不知道这条路不仅向前,而且向下。
      沈幼兰冷冷地瞥了一眼在不远处的走廊里徘徊着不肯离开的看守,亦不肯开口多言。他将袖子上卷,露出一双手来,月色下衬得他指腕纤细,莹若皓玉。
      手语并非现代人的专利,亦并非为聋人所专有。人类诞生时就靠手势来传达沟通意见,而后才慢慢产生语言。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即有“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喑聋之指麾也”的句子,这里“喑聋之指麾”的“指麾”就是指手语。
      沈幼兰静静地看向牢里狼狈不堪的独孤月,一手平伸,掌心向上,由外向里微微拉动。随后一手拇、小指先直立,然后猝不及防向下一倒。指法变换的速度快若幻影,也劝退了一众好奇的倾听者。
      独孤月明白,这不只是表面上的一句“你要死了”,更是沈幼兰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此事再无转圜余地。”
      事情落到如此境地,也确实在她的意料之中。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可想了。
      独孤月沉思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从发间抽出来一支带血的簪子,递到沈幼兰手中。
      那不过平平常常一支铁簪,看上去朴实无华,其中却暗藏玄机。只因其状似价廉易得,还是女人喜欢的玩意儿,竟然至今仍未被看守搜刮走。
      沈幼兰直觉此物关键,谨慎地从袖中接过,尚未来得及仔细检查,却发现独孤月递来的簪身下还压着小小一块布片,像是从衣服上生生扯下了一块。沈幼兰心下一惊,连忙接住掩好,飞快地比划道:“不要冒险。”
      独孤月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一边专注地为墙角滴漏计着数,一边抛过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沈幼兰欲言又止,垂下眼帘,咬了咬牙,又加了一句:“我可以带你离开,不再回来。”
      独孤月一时失笑,随后很轻地摇了摇头。早在计划之时,她心中便已有所考量。王朝换代,江山易主,沈幼兰有大功在身,马上又是娶妻入仕,前途无量之年,怎能被她一个罪人所连累?
      时辰已经差不多,独孤月用袖子掩住口鼻,示意沈幼兰也依样照做。有人毫无征兆地尖叫道“走水了”,滚滚浓烟随即充满了回廊,求救声和摇撼铁杆的声响不绝于耳。
      沈幼兰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敏感时刻天牢里居然会自燃起火,他只好奇谁会主张在死囚的牢监内放火,简直是多此一举——除非是想趁乱救人。沈幼兰望向看守,心知此人受人所托,平白向他求救也是无谓之举。只是何人有此通天之能,能从五重禁锢中生生赎下一条命来?
      “沈大人,”看守干脆主动起身走过来,他语调恭敬,听来却讽刺,“看来您与太后交情甚笃,您是不会多嘴的吧?”
      他说着,在沈幼兰愕然的眼神里将独孤月牢房上的铁锁解开。独孤月艰难地站起身来,刚想迈步,便跌了个踉跄。
      沈幼兰暂且松了口气,赶紧伸手去扶,看守却忽然拦住了他的动作:“且慢。”
      虽然是人为纵火,火焰的哔啵声仍是越来越近,筑成囚室的流沙墙都在发烫发热,本该黑暗的空间眼见着明亮起来,沈幼兰不知道对方还在等待什么。
      看守伸出手,露出空荡荡的掌心:“此番玉成其事,小人可是冒了杀头的风险,千两白银可不够。我刚刚可是亲眼看见太后给了大人什么东西,两位若想从这里出来享荣华富贵,那东西不如也赏了在下吧。”
      沈幼兰禁不住地感到厌恶。如此贪得无厌之辈,不知这几日已籍由此法捞了多少油水,恐怕这整座牢监中囚人身上的青紫都与这人脱不了干系。
      独孤月微闭着眼睛靠在一边,好像已经很疲惫了,对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沈幼兰一时心思流转如电,想到千两白银将近百斤之重,绝无可能在此给出,必然是约定了地点在外交易。独孤月方才给了他两样东西,一样是簪,一样是碎裂的布片。虽然布片显得更重要一些,但那簪既然由她贴身携带至此,想必也并不是可以轻易给出去的东西。
      独孤月看出沈幼兰的犹豫,轻轻拍在他的肩上。她的脸色苍白,神情却坚定。沈幼兰不知她作何打算,却也安心了几分,于是毫不犹豫地把簪子从怀里抽出来:“你说这个?”
      独孤月腾出手来,借着沈幼兰的口说道:“有眼光,那东西是私库的钥匙,确实宝贵。你若要看,哀家拿给你看就是了。”
      她将簪子从沈幼兰手中轻轻抽走,指尖所过之处,触感一片冰凉。
      独孤月在看守眼皮底下将簪头轻微转动,机括咯噔一声轻响,似乎要从中掉出什么东西。沈幼兰趁机全力踹在看守腿弯,独孤月反手将簪尖捅入他眼中,残忍的一搅。看守大叫起来,只是无意识地一推一搡,她便像张纸似的飞了出去。
      沈幼兰来不及顾她,抽出看守腰间的佩刀迅速将他杀死,尸首推入火中,一气呵成。回过头一看,竟怔住了。
      独孤月垂着头靠在墙上,看上去似乎是在小憩,但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动作了。
      沈幼兰顾不上什么尊卑礼节,刚刚扶住她,便触电似的缩回了一只手。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指尖附着的深色液体,放到鼻尖下嗅闻,一股潮湿的铁锈味使他的神经瞬间紧绷到了极致。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沈幼兰茫然地重复着,尚不敢相信天牢竟能流入毒剂,尝试着去掐独孤月的人中。可近在咫尺的性命威胁一旦消失,独孤月似乎一下子就垮下去了,明焰中方才显得她面若金纸。
      她的嘴角不断有殷红的血滴滑落,又蒸腾着消失在滚烫的地面上。临近出逃,却横生枝节,她却好像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嘴唇颤动,从那已经不能作声的唇舌中传出温柔但无声的音节来。
      沈幼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集中精神去辨识独孤月的口型:“……容,你的意思是……十七王爷,应容……”
      他一时神情古怪,似悔恨似惊痛,仿佛口中含了一把毛栗子一般。
      如妃蒋氏死后,皇三子和皇十七子都归在独孤月手下抚养,皇三子即位三年便亡了国,而皇十七子应容身体羸弱,常年深居简出,如今更是音讯全无。
      他本以为独孤月会说出一些更为重要的名字,可能是先帝,可能是应辰,总之不该是应容。应容养在独孤月膝下的时候已满弱冠之年,也未曾参与夺嫡之争,其实与独孤月交集不深。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独孤月微微点了点头。
      沈幼兰扶着她的肩膀,竭力作出一个笑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最初沾染在手上的温度已经越来越冷了。“醒醒,太后殿下……独孤月……阿月。”最后的声音已是嗫嚅,沈幼兰白皙的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脖颈上沁出薄薄的汗液,眼睛里闪烁着神经质的光亮。
      “……我知道了,一定是应辰,那个疯子。”他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着,状若疯魔,“他怎么死也不愿意老老实实去死……”
      天牢业炎如荼,而一墙之隔急雪回风,拍打的窗棂声声作响。冷风拂过几株寒梅,一时花瓣如雨般纷纷飘谢,却再也无人追问是梅是雪。紫殿金銮,钟鼓声中,一场持续了七年之久的闹剧,终究是谢了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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