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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驾崩前九天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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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柏龄想,针对这个问题,她到底怎样才能提出一个没有太大负担又余韵绵长的开头。
她很快就想到,她想不出这样的开头。
好在裴周允没有为难她。他似乎也没指望许柏龄能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只是将桌上的奏折收拢到一处,然后站起身:
“陪朕出去走走吧。”
“是。”
“夜凉,”裴周允上下打量许柏龄一眼,“加件衣服吧。”
这是长秋宫,裴周允要让她去哪找衣服加?
“不用,”许柏龄笑嘻嘻道,“我抗冻。”
裴周允古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屏风后,不知道又拿了什么东西。回来时身上已披着黑色大氅,他的身形隐在里面,更显得裴周允气质清冷而又疏远。
“走吧。”
月光如水,静静倾泻下来。天边挂着几颗闪烁不定的星子。庭院之中只有他们二人。许柏龄退后半步,跟在裴周允身后。裴周允本就身量颀长,披着黑色大氅,衬得许柏龄更加单薄。
许柏龄瑟缩了一下,吸了吸鼻子。裴周允又不说话,她只能闷着头往前走,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上去。
许柏龄嗫嚅道“陛下。”
“冷吗?”她没想到,裴周允没责怪她三心二意,反而先问她这个问题。
许柏龄不得不承认:“有点。”
“那怎么办呢?”裴周允怎么可以心平气和问出这么幸灾乐祸的话?
“忍着。”
裴周允转过身。许柏龄低着头,不知道裴周允此时脸上是什么表情。
“喏。”
裴周允将一件白色的裘衣递给她。裘衣质地上佳,表面在月光下泛着微闪,许柏龄愣住了。
“这是朕年少时穿的。”
所以裴周允当时在屏风后面,是多帮她拿了一件衣服吗?
“干什么,”裴周允扬起眉毛,“还要朕伺候你吗?”
许柏龄点头哈腰,忙不迭接过来:“不用不用。”话音刚落,她意识到有些不对,赶紧给自己打圆场:“这种想法都不能有!”
听到这话,本来已经转身的裴周允又回过头来,“啧”了一声,嫌弃道:“慢点,里面还有个手炉的。”
“那陛下……”不就没有东西暖手了吗?
裴周允已经走出去几步,听到许柏龄的声音,慢吞吞回了一句:“朕抗冻。”
许柏龄揣着手炉,将裘衣裹紧,发现大小刚合适,于是兴高采烈地追上裴周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周允早就听惯了溢美之词,懒洋洋回了一句:“你只有这张嘴忠于朕。”
他眼波流转间看了许柏龄一眼,却突然有些恍惚。
那个小太监站在月亮下面,眼睛明亮,神采飞扬。记忆中某个遥远的瞬间与现实重叠,他记得当时也是冬日,裴周允将自己的白裘袄披在徐令白身上,徐令白身量未足,后面还拖了一截在地上,然后便见她扬起鼻尖冻得通红的小脸,眼睛弯弯地笑道:“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当年问斩前夕,死囚牢中大火,徐夫人和徐令白葬身火海,最后只寻到两具焦黑的尸体,徐令白的尸体更是被烧得分不清面目。裴周允对叶霜说,不要去看,然后叶霜就哭了。
若是徐令白还活着,应该也有这么高了吧。
他能火速提拔这个从天而降满嘴跑马车的小太监,不就是因为他的眉眼,有那么几分像极了故人么。
裴周允转过身望向远方,掩去自己的所有情绪。
“朕有的时候会想,人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许柏龄不假思索:“不用干活,满地金银珠宝,吃了上顿有下顿。”
她是个很没出息的人。她人生的最高理想是混吃等死,现在她已经实现了后一半。
裴周允转过脸来,静静看着许柏龄,轻声道:“朕也会死的。”
许柏龄赶紧表忠心:“陛下什么时候都是陛下。”
“那天上岂不是要有很多个陛下?”尾音是上扬的,带着打趣的语气。
裴周允看着她笑了一下,那笑容就像蜻蜓点水而过,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觉得,”许柏龄思考,“在前一个陛下和后一个陛下之间死掉的人,应该可以归后一个陛下管,这样每个陛下都有活干。”
“那朕希望,”裴周允收敛了神色,睫毛低垂,“你能归下一个陛下管。”
他希望许柏龄能够活得比他更久一些。
许柏龄愣住了,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差点忘了,裴周允这些年吃过的药能写出半本《本草纲目》。
另外半本是他看着他爹吃过的。
她不应该跟他说这些死不死的事情的。
裴周允见她面露愧色,便低下头,笑了起来:
“人死了以后,会变成星星吗?”
许柏龄没有答话,因为她不信。要真是这样的话,天上应该早就挤满了星星。
裴周允仿佛不是真的在等许柏龄的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喃喃道:
“朕有好多想念的人,都变成星星了。”
许柏龄扬起脸来看裴周允。然而他只是凝神看向远方。
“我有时候做梦会梦见他们。”
“那应该,”许柏龄眨了眨眼,“是很悲伤的梦吧。”
“是开心的梦啊,”裴周允垂着眼,笑容温柔而清澈,“因为又可以见到他们了,不是吗?”
星子一颗颗镶嵌在黛色的天空上,熠熠生辉。许柏龄只觉得夜凉如水,然而神志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清明之余,她竟前所未有感到一丝淡淡的凄楚。
她小声说:“我不会跑路的。”
她见到裴周允的时候,说过她是来帮陛下找出歹人的。她当时只是不想再进大牢,能活一时算一时,然后裴周允就把她留下了。
“什么?”
“没什么。”
“没关系。”
许柏龄瞪圆了眼睛。她不知道裴周允回答的到底是那句话。陛下难道知道她曾经有过跑路的企图吗?
“朕听袁策说过,他有一个小师妹。”
“是。”
“听说她跟你一样大?”
许柏龄后背的弦猛一紧。她根本不知道裴周允状似无意的谈话里到底哪里挖了坑。
“是。”
然而裴周允却没有继续问下去了。他只是仰头望着星星,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许柏龄松了口气。
“陪朕一会吧,”裴周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吗?”
许柏龄“是”字到了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好。”
“陛下,我有想过,如果自己九天以后,嗯可能只有八天了,就要死了,该怎么办呢?”
“刚一进宫就成了二等的贴身太监,”裴周允声音淡淡的,“难道还有什么人欺负你吗?”
所以,裴周允是怕她刚来受欺负才提拔她吗?“没有没有,”许柏龄赶紧说,“就是,一个假设。”
“不会有人死的,尤其是你。”
她也很想相信裴周允,但事实是裴周允九天后确实就是死了。
“我……我前些日子遇到过一个神秘的世外高人,”许柏龄结结巴巴地说,“他跟我说,九天后有,嗯,巨星陨落,超级,巨星。”
“巨星吗?”裴周允笑了笑,好像在想什么,“也许吧,那你不是更不用担心了?”
许柏龄慌张起来。他居然没否认吗?他是最近突发恶疾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这就是你当时说,要来救驾的原因?”
所以她还是主动说出来了。
不知为什么,许柏龄只觉得裴周允说这句话时,眼底锋芒必现,霜刃般的杀意一闪而过。但等她定睛再想看时,裴周允却是神色如常。
“是,”许柏龄刚说完,突然发现自己的逻辑贯通了,她眼睛发亮,气势如虹道,“陛下,小人就是这样一心只顾陛下的安危啊!”
裴周允看她眼神乱飞,又开始胡言乱语,只觉得好笑,于是他微微俯下身,平视着许柏龄,静静说:“不会死的,相信朕。”
他的声音就像泠泠流淌过山间的清泉。
许柏龄不知道裴周允说的是三种情况中的哪一种。是她不会死,还是裴周允不会死,还是他们都不会死?只是那一瞬间,许柏龄错觉裴周允是在看另一个人。
也许是某一个,对他来说,已经变成星星的人。
她最终还是先别过眼睛。
许柏龄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你不怕我骗你吗?”
裴周允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你难道会骗我吗?”
他满脸真诚,仿佛一直以来是许柏龄把他骗的团团转,而他只是个不谙世事的良家子弟,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
裴周允太知道怎么用脸了,她完全不是对手。许柏龄语塞,最终慢吞吞地说:
“陛下,您烹的茶,真好闻。”
裴周允蹙眉。
“没有吗?”许柏龄镇定道,“真的有,您仔细闻闻。”
“陛下。”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许柏龄吓了一跳,循着声望过去。裴周允却比她平静的多:“什么事?”
袁策走上前来,他甚至没有看许柏龄一眼,而是径直对裴周允道:
“小人只是觉得在这里能找到陛下,但小人确有要事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