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争春》冰糖浮元子

1、第 1 章

　　暮春时节，春意浓极，便近凋谢，白金色的荼靡花开得盛烈，簇拥着如锦绣一般，堆叠在枝叶间，日光在娇妍的花丛里一打，清幽幽的香气便从光束中腾起。
　　沈荼看得入了迷，好久后，才微微侧过头，却透过铜镜看到一张油尽灯枯的苍白面容。
　　她有些讶异地注视着镜中已近枯朽的自己，直到眼前光影一闪，方回过神。
　　窗外艳阳被格栅分割，投在地上，有人自长廊尽处而来，玄黄色外袍，下摆的金线缠枝暗纹，被日光照得灿灿一片，面容却好像隐在阴影里，看不分明。
　　沈荼听到声音了，却并不回头，只道：“你走吧。”
　　那人不动。
　　僵持片刻后，沈荼开口道：“那你最后答应我一件事吧。”
　　那人目光瞬动，望向她。
　　“离开这里，从今往后，再也不必相见。”
　　黑暗中，有人缓缓捏紧了指节，他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脸，想上前，又定住，最后只出声道：“不可能。”
　　沈荼笑了笑：“也是，反正你当年便不愿意许诺我什么，是我自己执迷不悟。”
　　她说完便不开口了，全当那人不存在。
　　蓦然却有一片阴影投下来，男人高大身躯笼罩在她上方，一只带着暖意的手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转过脸，然后温暖干燥的唇相贴。
　　他吻她的动作间带了点隐含的癫狂。
　　沈荼躲不掉，便扬起脸定定瞧着他，眼中全是冷漠嘲讽。
　　那人用指腹轻轻拨开她额边发丝，正想加深这个吻，却被她眼里的讥讽刺得一顿。
　　他近乎狼狈地放了手，指节却捏得吱呀作响。
　　沈荼望着他的背影，决绝开口：“如果还有机会重来一次，望你我能两不相干，各自安好。”
　　这一次，他终于不再犹豫地离去了。
　　*
　　沈荼睁开眼。
　　一条翠青色帐幔挂在床顶，四角的流苏已经旧了，垂下来好像丝瓜络里风干的筋，又脆又干。
　　帐幔前日才洗晾过，还带着些日光的味道，沈荼恍惚地看着它，却似乎闻到了幽幽的花香。
　　刚刚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不太美妙的梦。
　　梦中场景时断时续，她看不分明，心绪却随之起伏，跌宕不休。
　　“小姐，要起来梳洗吗？我得了消息，明天晚上姑爷就回来了！”
　　隔间外，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在门边问了句，随后便端着水盆进来了。
　　来人圆脸大眼睛，梳着双鬟，穿一身浅蓝色襦裙，皮肤很白，俏丽又机灵。
　　桂枝？
　　不知道为何，看到她，沈荼心中升起一股久别重逢的狂喜之情。
　　沈荼有种抱住她的冲动，又觉得自己今天似乎很奇怪，她呆呆地接过桂枝绞干的帕子之后，还有些回不过神。
　　净完面，沈荼放下帕子，桂枝在一旁等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小姐，我们去坊市买点胭脂吧，我听说东街新开了个胭脂铺子，里面的东西漂亮得很。”
　　“明天晚上接姑爷，我们要漂漂亮亮的！”
　　“姑爷？”沈荼呆呆地重复这句话，脑海中那股未散去的眩晕之感再度涌了上来。
　　桂枝口中的姑爷，是她的未婚夫宋远。
　　沈荼念着这个名字，此时此刻，昨夜模糊的梦终于逐渐清晰了。
　　梦里她不过是一本书中的女配，那本书的主角却是她的未婚夫宋远和一个名为白瑶的女子。
　　据书中所言，宋远在外的第三年，救下意外受伤的白瑶，而后白瑶为报恩跟随在宋远身边，最开始宋远拒绝了白瑶的示爱，后来却逐渐被她打动，但他知道自己有婚约在身，只得痛苦地赶走了她。
　　然而理智做出了决定，感情却无法控制，后来两人在京城再次相遇，轮番上演你追我逃的戏码，历经重重阻碍，终于有情人成为眷属。
　　而她不仅是横亘在两人间的巨大障碍，更是一个表面纯善无辜，背地狠毒奸恶的小人，仗着宋远的信任不忍，屡次向白瑶下手，直到最后耗尽了宋远最后一丝情谊与耐心，彻底被他厌弃，死在一个料峭的春日。
　　好像有哪里不对。
　　好像又没什么不对。
　　不过梦里的事情，难道便可以全然不怀疑地当真吗？
　　当然不能。
　　沈荼恍惚地望着自己眼前简洁到堪称简陋的摆设，慢慢地想，他们两人的差距其实真是不小。
　　若不是机缘巧合，本来是不会定亲的。
　　宋远是镇国公家的世子，名门之后，年少有为，名满京城，相貌也极佳，可谓是在世潘安，转世宋玉，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而沈荼却只是外省小吏的女儿，不过家中也曾发达过，因此在京中有些显贵远亲，才在机缘巧合下与宋远定了亲。
　　自十岁那年，父亲娶了新妇，她便成了无根浮萍。
　　如今沈荼正借住在自己伯父的家中，沈海只是京中小官，日子过得并不阔绰，若是不是那年镇国公府上门议亲，恐怕她早就被他们随便找个人卖出去做续弦了。
　　定亲后，沈海对她的态度也一度变得很殷勤，可惜后来镇国公突然因徇私舞弊触怒皇帝失势，她便又在府里成了透明人。
　　当年镇国公因徇私舞弊触怒圣颜，全家都被皇帝下了狱，后来此事越闹越大，牵扯了好些官员，皇帝为此龙颜大怒，即使镇国公的朝中好友多方奔走上下打点，也只救出了一个宋远。
　　那时沈荼费了好大劲，才让沈海放她去见了宋远。
　　沈荼对他道：“您是长辈，我自然是听您吩咐，可是再怎么失势，国公府仍是勋贵之家，姻亲故旧遍布朝野，我们开罪不起，我身为宋远的未婚妻，去探望他乃是应有之义，圣上并不会因此降罪我们，而伯父您的贤名义举，或许还会入了哪位与国公有旧的贵人的眼，得以提携。”
　　她好说歹说，分析利诱，终于出了府，见到宋远时，却差点没认出那两颊消瘦，眼眶深陷，眉宇间拢着一层戾气与恨意的人是那个曾经名动京华，俊逸风流的宋远。
　　知道镇国公夫妇逝世后，宋远整整三天都不吃不喝，看见沈荼的时候，宋远并未露出什么特别的神色，他仅仅是垂着头低笑了一声，然后缓缓站起身。
　　“沈姑娘，你是来向我退婚的吗？”
　　窗棂中阳光流转，他的身形高且瘦，眉眼被阴影吞没的时候，有几分阴郁落寞。
　　他好像有点惊讶，又好像有点释然，但下一瞬，他便面色如常道：“其实你不必亲自前来，我已托叔伯——”
　　“不，”没等他说完，沈荼便摇头道，“我来看我的未婚夫。”
　　久别重逢，本该是欢喜的事情，却是在如此境地之中。
　　沈荼无言地走上前，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远的目光却并不落在她身上，他看着窗外白日的虚影，面上是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沉郁表情：“沈姑娘，你不必如此，宋远已是戴罪之人，一无所有，沈姑娘不必跟着宋远受苦。”
　　沈荼想了想，开口道：“和你在一起，我不觉得受苦。”
　　宋远闻言定定看了她良久，才没什么表情地勾唇：“若是如此，那我更要劝姑娘慎重，你我相见不过数面，恐怕还不知道宋某本性，我如今不仅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也无法给你想要的情意，你不必在我身上虚耗年华。”
　　那一日，他来找过她，也听她说过，想要和他成亲，是因为他是镇国公世子，后面的话，他没听见，也不太敢听。
　　当时虽然有些难过，可很快他便想通了，只有他才是镇国公世子，那么即使她喜欢的是这个身份也没什么问题。
　　反正殊途同归，她总是要做镇国公世子的夫人的。
　　但如今他什么都不是，又何苦来耽误她？
　　想到这里，他嘴角慢慢牵起一点嘲讽，觉得心底有点冷，又有点无所谓的痛快。
　　沈荼沉默下来，过了很久，才道：“世间情意向来奢侈，我并不苛求，只需你的敬重。”
　　血肉至亲都不过如此，她又如何能苛求其他人。
　　十三岁那年，沈荼随老祖母来了京城，那时父亲已娶了新妇，对她并不关心，从京城回家到沈府探亲的老祖母觉得沈荼十分合自己眼缘，便向沈荼父亲他们询问是否能将她收做干孙女。
　　老祖母是沈荼家里的远亲，她是何御吏的妻子，而何御吏出身京中望族，是以沈荼父亲大喜过望，想也没想就让她认了干亲，随后更是立刻将她送到京城陪老祖母解乏。
　　整个过程中没有人问过沈荼的意见，更没考虑过她什么时候回来，往后应该如何自处。
　　所幸老祖母对她很好。
　　后来沈荼父亲的兄长沈海升官调入京城，为了借机与老祖母那边多走动，便以沈荼父亲的名义将沈荼接回他的府邸。
　　老祖母在时，沈海一家对她也算关切爱护，可惜十五岁时老祖母与世长辞，沈荼对他们便没有价值了，而她那位血缘上的父亲更是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面对沈海的暗示只装不懂，想将她这个烫手山芋扔在沈海府里。
　　不愿再多养一个累赘的沈海便动了将沈荼嫁出去的心思，准备将她随便卖给个攀得上的达官贵人作续弦。
　　本朝十五岁女子及笄成年，可以商议嫁娶之事，但此时最多只是定下婚约，还要再等三年，女子年满十八岁，才会从家中出嫁。有些疼爱女儿的官宦人家，甚至会将女儿留到二十多岁。
　　沈海不能立刻将沈荼嫁出去，但可以让她先和权贵暗度陈仓，再定下婚约，如此一来，也算她还有点价值。
　　正当沈海四处攀结权贵之时，老祖母在世时为沈荼搭过线的镇国公府找上了门，定下了与沈荼的婚约。
　　她和宋远就此订婚，然而不久后宋远的外祖父去世，为陪伴伤心的外祖母，宋远去江南待了三年。
　　等宋远终于从江南回来时，还未来得及找她见面，便传出了镇国公获罪的消息。
　　面对如今尤为疏离冷漠的宋远，沈荼一时无话。
　　她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许多话对眼前这位痛失双亲的少年人都太苍白。
　　若不是这门婚事，可能她十五岁那年就被沈海卖给谁做续弦了。
　　就当她只是为了自保吧，为了自保，也不能放弃和宋远的婚约。
　　于是最终她只道：“我们定了亲，你我之间，已是一体，只要你不忘了这件事，便好了。”
　　这次宋远的目光中带上了显而易见的讶异，她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了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叹道：“既然如此，是我误会了。”
　　沈荼慢慢看他一眼，扬起点笑，想要安慰他，一时又根本无法说什么。
　　因为沈荼确实喜欢他，自初见便开始喜欢他。
　　那年他从树梢碎影中跃下，风中幽香阵阵，一地落梅如雪，而他身姿清绝，正如雪中翠竹。
　　她喜欢雪中梅，月下竹，自然也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