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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缘起(二) ...

  •   ——

      “怎么这样……”
      裴尊礼不知所措。
      这是第一次有人大摇大摆地侵入自己的房间,半大点孩子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把他赶出去似乎有些不礼貌,说不定还会激怒这只妖怪把自己吃掉。但让他留下来却更加不妥。
      要是让楼里打杂活的女弟子发现自己房间进了妖,不仅是自己,云鹤也一定会遭殃的。
      裴尊礼亲眼见过父亲处置擅闯宗门偷吃草药的鹿妖。
      他用剑一片片旋下了鹿身上的肉,直到看见森白的骨架和蠕动的脏器。那妖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咽气,瞪大着眼睛承受着千刀万剐的痛苦,直到最后一剑贯穿他的心脏。
      裴尊礼不想云鹤被那样对待。
      “你救过我,我不会叫人的。你快走吧,等人发现就来不及了。”
      裴尊礼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弱弱道,把自己团成一个团子缩在墙角,企图用这样的方法逃避选择。
      更像一棵尖尖的竹笋了——贺玠轻笑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
      “我又不怕。”贺玠满脸无所畏惧,戳了戳竹笋头头,好奇问道,“为什么哭?”
      裴尊礼没说话。
      贺玠锲而不舍:“为什么哭?”
      他还是不回答。
      贺玠转动着眼珠歪着脑袋道:“那我就只能自己猜咯。”
      “是因为我说了你父亲吗?”贺玠将脸凑到裴尊礼身边,“因为我说你父亲教得不对,还是因为我说他压根没有教过你?”
      “不是!不是这样的!”
      裴尊礼突然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脸上还挂着亮晶晶。
      “我父亲他……我父亲他……”
      他哽咽了两句,似乎很努力地想为父亲辩解。可遗憾的是,他不会撒谎。
      “我父亲他,不会错的。”
      裴尊礼小声嗫嚅着,声音小到贺玠差点没听见。
      “没有人不会犯错的。”
      贺玠灵活地翻身来到书案边,随手翻着上面被裴尊礼整理妥当的书籍。
      “伏阳剑法?”贺玠一字一句地念着手边那本被翻烂的书籍上的名字,饶有兴趣地翻开看了看。
      里面每一页都写满了字和批注。少年的书法墨迹已然苍劲有力,可写下的内容却是一通胡话。贺玠只扫了一眼就看出不下十个剑法上的参悟谬言。
      裴尊礼听到翻页的声音,瞬间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跳在地上抢过书死死护在怀里。
      “这种民间不知哪路闲人书写的野籍你也看?”贺玠靠在书案上,银白的发丝滑过脸颊,“你身为伏阳宗少主,为何要看这种下三滥的野路子了吗?”
      裴尊礼紧咬着下唇,眼眶红得滴血,一副潸然欲泣的样子。
      毕竟也只是十岁的少年郎,正当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
      自己藏在房间里的秘密被生人如此评判,饶是心如磐石也难免大为受挫。
      贺玠在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就后悔了。
      答案已经摆在了他眼前——这个少主不受现任宗主的待见,甚至不想将剑法亲传于他。所以裴尊礼想要学习只能靠偷摸看这种不正经的歪路子。
      难怪几年过去了,他连剑法一式都做不好。只看这种书籍怎么可能学会真东西?
      真是可怜的小竹笋。
      “请你出去。”
      裴尊礼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书,咬着唇对贺玠下达了逐客令。
      “对不起。”贺玠有些无措地低下头。
      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这个少年过得如何,有没有被当年的旧伤困扰。可好像不自觉间就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他只是说出了自己认为对的事,但匮乏的交往阅历让他意识不到哪些是不能说的事。
      “对不起,我……”
      咚咚咚。
      房门被一阵轻快的敲击奏响。
      裴尊礼猛抬起头。上一瞬还羞愤的面孔立刻被惊慌替代。
      “你快走!”
      他推搡着贺玠的背,让他往窗口的方向去。
      贺玠摇身一变化为白鹤,站在窗外的阑槛上,却不急着飞走。
      砰的一声。房间的门被暴力踢开,贺玠定睛一看,却发现罪魁祸首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小丫头扎着个没好样的歪辫子,发丝乱飞凌乱不堪。刚长到裴尊礼胸口的个子却穿着和年龄不符的宽大衣服,衣袖盖住了手掌,裤腿都拖在了地上。满身满脸都是灰扑扑的泥灰,只有那双忽闪的圆溜眼睛还能看出个人形。
      “兄长!你又躲在房间里偷偷哭!”
      小丫头四五岁的年纪,口气却大得吓人。趾高气扬地走进来看着裴尊礼,活像只骄傲的孔雀。
      然后,锃亮的地板上就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脏污脚印。
      “明鸢,我说过进我房间要敲门。”
      裴尊礼扶额看着地上一串小脚印,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书藏进书案下方。
      “我敲了呀!”裴明鸢鼓起小脸,伸出食指指着裴尊礼通红的眼睛尖声道,“倒是你兄长!爱哭包!一被宗主骂就知道跑回房间哭,你这样他是永远不会看好你的!”
      裴尊礼难堪地朝窗外瞥了一眼,见那只白鹤还悬停在那里,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我哪有你说得那样。”他无力地辩驳,“还有明鸢我说过多少次了,宗主是我们的父亲,你那样称呼他不合礼数。”
      “我才不承认这个父亲呢!我不会叫他的!”裴明鸢用小脏手擦脸,本来就花成一团的脸越擦越脏。
      “我只要兄长就够了。”裴明鸢小声嘟囔,随后张开双手抱住裴尊礼的腿,蹭脏了他的裤子也毫不在意。
      “又去湖中淤泥里挖螺了?”
      裴尊礼像个大人似的沉沉叹了口气,掏出自己的手帕认认真真地开始给妹妹擦脸擦手。
      “嗯!”裴明鸢大眼睛一眨一眨,从身后掏出一个小布袋,里面鼓囊囊的。
      “兄长给我做一盘炒螺!”她奶声奶气地叫着,兴奋地原地转圈。
      贺玠就站在窗外看着这两兄妹,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叫裴明鸢的丫头应当就是几年前在自己注视下啼哭降世的女婴。
      贺玠还记得那魁梧的宗主在听到是女孩的那一刻决绝的背影和嫌恶的语气。从这丫头如今奔放的模样来看,她也的确没受到来自父母的精心照料。
      裴尊礼给妹妹擦完了脸,转而掏出一把木梳,霍霍地给她梳起了头发。
      那泥浆溅进小姑娘的发丝间结成了块,很难打理。裴尊礼就一根根挑明了梳,偶有扯到裴明鸢的头皮,她就龇牙咧嘴地冲着自家兄长发脾气。
      一个被裴尊礼宠坏了的小丫头——贺玠想。
      不过说来他也真是了不起。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却有本事养出个任性小公主。
      “兄长你在看什么?”
      裴明鸢脸上敷了泥,但眼睛是雪亮的。她发现兄长一直心不在焉地往窗口偷瞄,便也好奇地起身,迈着小短腿跑向窗户边。
      裴尊礼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妹妹推开窗户,和外面那只白羽仙鹤撞了个照面。
      “哇!”
      挥翅独立的白鹤低下头,和花脸小女孩打招呼。
      裴明鸢眼睛都看直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鸟……”小姑娘显然是没见过此等禽鸟,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贺玠主动靠近的翅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惊叹。
      裴尊礼看见妹妹脏兮兮的小手在白鹤身上留下显赫的泥浆,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跑上前将她拉到身后,低头诚恳道:“对、对不起鹤妖大人,幼妹年龄尚小,若……若是冒犯了您……”
      看他这副诚惶诚恐样子,贺玠突然有些不悦。
      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表露过恶意,可他却防自己如洪水猛兽。
      这份曲解让贺玠大为不爽。
      “没关系,她喜欢就让她摸摸。”
      贺玠翅膀一展,露出自己毛绒绒的前胸,豪爽道:“要摸摸这里吗?很软的哟。”
      “这、这不妥。”
      裴尊礼急得一脑门的汗,可裴明鸢完全没懂兄长的良苦用心,兴奋地拍着手,将脸埋进了白鹤的羽翼中蹭呀蹭不停,蹭得贺玠也变成了一只泥巴鸟。
      看着裴尊礼着急又不能阻拦的样子,贺玠鹤颜大悦。他变为人形翻身进屋,将裴明鸢抱了起来,趁小姑娘呆愣的片刻轻声念了句咒法。
      一阵微风从窗外卷入,围着裴明鸢的身子转了三圈,那些肌肤上挂着的泥浆转瞬间就烟消云散,露出其下被覆盖的粉白。
      “洁身咒,很好用的,我可以教你。”
      贺玠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女孩,看着裴尊礼的眼神带着三分得意。
      “后山上那群爱美的蝶妖就喜欢用,使在你妹妹身上正合适。”
      贺玠将吮着指头出神的裴明鸢放在地上,本以为她看见自己大变活人的样子会吓得大哭,可没曾想这丫头在片刻呆滞后居然眼冒金光地围着自己跑圈,扑到裴尊礼身上大喊道。
      “兄长!这个美人哥哥是妖吗?是吗是吗?”
      裴尊礼慌忙捂住妹妹的嘴,生怕她这动静引来了其他人。
      “我是哟。”贺玠笑眯眯地蹲下来,突然展开背后的羽翼,“你怕吗?坏妖可是会吃掉你的哦。”
      贺玠知道他们从小受到的教导便是与妖为敌,此时也难免起了点逗弄小孩的性子。
      裴明鸢一手揪着裴尊礼的衣襟,一手放在嘴里吮吸。
      “不怕!”她摇了摇头,半晌又挥舞着小手语气肯定道,“我不怕!我才不会怕妖怪呢!要是有、有坏妖怪,我就把他们通通打跑!”
      “抱歉。”裴尊礼难堪地按住妹妹躁动的小脑袋,“她还从未见过妖,都是些胡话罢了。”
      初生牛犊不怕虎。
      贺玠大笑着摸摸裴明鸢的头:“真勇敢啊!看来你兄长往后都需要你来保护了!”
      裴尊礼大窘,偏偏怀里的妹妹咯咯笑个不停,拍着手直打嗝。
      “兄长,我饿了。”
      小孩的兴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裴明鸢笑够以后才想起自己来找兄长的目的,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喊饿。
      “那你先睡一觉,兄长去给你烧饭。”
      裴尊礼千哄万哄才把妹妹哄回她的房间休息。本以为那只鹤妖也会趁此机会溜走,可没想到刚一出门就看见贺玠在走廊上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张望。
      从挂在墙上的画到摆在拐角的木雕。他比自家跳脱的妹妹还有童心,上蹿下跳地看着楼里的陈设装潢,吓得裴尊礼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
      “鹤妖大人你、你不能这样!要是被发现……”
      裴尊礼紧张得声音发抖,可贺玠却笑嘻嘻地展开一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画卷,指着上面一团不可名状之物说:“这谁画的牛,好丑。”
      “这是我小时候画的老虎。”裴尊礼道。
      “……”贺玠正色拍拍他的肩,“怪不得有一股超凡的霸气。”
      楼下还传来杂役们阵阵的交谈声,裴尊礼汗流浃背,想方设法地让贺玠离开这里。可他却像听不懂人话一般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己。
      “我都说了他们发现不了我啦。”贺玠跳到一个放满典籍的梨花木柜上打着哈欠说,“屏息敛气听说过没?别说这些杂碎弟子了,就是你父亲都不一定能察觉出我的气息,不要担心。”
      开玩笑,自己多少年出一次山啊。不玩尽兴怎么舍得走?
      更何况——贺玠趴在柜子上看着裴尊礼。
      这个小少主比自己想象得要有趣得多呢。
      眼见得赶不走鹤妖,裴尊礼只能使出下下策——撒腿就跑。
      我惹不起你还躲你不起吗?
      这郁离坞的楼阁庭院本就是为宗主起居所建,拢共七八层高,加上楼下错综复杂的门廊桥坊,一般人第一次进来恐怕连正门都找不到。
      裴尊礼一路脚下生风地跑进厨房,警觉地四周看看。确定鹤妖没跟上来之后松了口气,翻出火镰和火绒,开始趴在灶台下生火。
      裴明鸢吃不饱会睡不好觉,自己必须得快点。
      叮叮叮——火镰和石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裴尊礼熟稔地打着火星,可指尖上的血泡也因此破裂开来。
      脓血很快涌出,可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后便继续打擦着石头。
      “我算是知道你满手的伤是怎么来的了。”
      贺玠的声音在身后突兀地响起,裴尊礼吓得差点把火星子打在身上,扭头就看见方才被自己甩掉的鹤妖靠在厨房门边,手里抛着一坨生姜玩。
      裴尊礼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没理会贺玠,继续煽风生火。
      贺玠沉默地倚在门框上,看着少年生涩但努力地一步步下米造饭。刚达到灶台边缘的身高却要握着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怎么看怎么惹人心酸。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了。
      那不配为人父的宗主出门办点事,连个像样的伙夫杂役都不给两个孩子留下。
      余下的仆从贺玠刚刚也偷摸着看过了,就是些轻扫大院外门弟子,在饮食起居上根本无法照顾好少主和少小姐。
      一想到这种连自己骨肉都弃之不顾的人,如今统领着陵光神君和老友裴江耗尽心血奠定的宗门,贺玠就浑身蚂蚁在爬。
      “真是服了你这小子了。”
      在贺玠第三次看见裴尊礼被铁锅边缘烫到手指后,终于软下了声音,走到他身边拿过铲子,熟练地打了两个鸡蛋在锅中。
      “照你那种做法,手都烫穿了饭也熟不了。”贺玠的厨艺早就被家里两个不干事的人磨炼得炉火纯青了,做点小餐小食完全不在话下。
      裴尊礼被他挤到一边,尴尬地擦擦汗,耳朵根子都透出了粉色。
      贺玠扭头看见他在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掌吹气,长叹一声抓过他的手腕,口中轻念术诀。
      裴尊礼懵懵地看着贺玠的脸,被他低垂下的睫毛吸引住了目光,完全没在意掌心中升起的炙热。
      “好了,就当是为我说错话赔礼道歉了。”
      贺玠看着光滑如初的手掌,满意地搓了搓,抬眼却看见那双清澈似琥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贺玠笑着问。
      “没、没什么。谢谢你……”裴尊礼声音越来越小,“这个术法,你之前是不是也对我用过?”
      “哦?你还记得啊。”贺玠摇摇头道,“你那个时候的伤可比这种严重多了,用的术法也会复杂一点。”
      “不过还好我学再生术法时没偷懒,不然你的左手这辈子都废了。”
      裴尊礼一顿,慢慢垂下头。
      糟了——贺玠大汗。提这事儿不就是拐弯抹角地提他父亲吗?
      “父亲讨厌我,我知道。”裴尊礼突然蹲下来为灶台里添了一把柴,他眼里撺掇着火苗。
      “不过我不怪他。是我自己没用。”
      他低声的呢喃是说给自己的慰藉,可贺玠却猛地敲了敲他的脑门厉声道:“这不是你的问题小傻子!”
      “就算是外门最底层弟子也能轻松学会的剑术,我连门槛都摸不到。”
      “每次有除妖的大事,他根本看也不会看我一眼。连观望的机会都不会给我。”
      “明明已经做了很多次饭了,可依然会把握不到要领。还要别人来帮忙……”
      裴尊礼蹲坐在地上,将头埋进手臂里,声音都染上了哭腔。
      “父亲说得对……我就是一个废物。”
      “我什么都做不好。”
      贺玠愣愣地看着蹲靠在一旁哽咽的少年,突然一把将他拽了起来,掰着他的脸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我带你去找你父亲如何?”贺玠沉声问。
      裴尊礼瞪大眼睛一脸疑惑。
      “方才在外面竹林时砍我的那一剑不是已经有八成功力了吗?我带你去找他,你当面向他证明你不是个废物!”
      “他们那边为了些鱼妖焦头烂额,你就去当着他的面抓到为首的大妖狠狠打他的脸怎么样?”
      “我……怎么可能!我不可能做到的!”
      “那你就想一辈子翻你那本野剑籍过活吗?永远做一个抬不起头的废物少主,被外门弟子戳着脊梁骨走完一辈子?”贺玠越说越激动。但他并不是气愤,更多的是惋惜。
      他不想看到这个少年厌弃自己的样子。
      “去还是不去?你一句话。”
      贺玠拍拍手,将锅里做好的饭菜盛出来。
      “真的……带我去?”
      半晌,裴尊礼咬着唇低声问道。
      贺玠展颜一笑。
      “当然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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