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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桃花笼(十) ...

  •   ——

      “贺玠,贺玠?怎么还在睡?解药配方没有出错啊……是吾又犯糊涂了吗?”
      眼前笼罩着一层温暖的明光,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声音很是耳熟,好像在那变成鸟蛋的梦中听到过。
      贺玠动了动眼珠想要睁眼,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又是那种怪异的梦境。
      贺玠正思考着这次自己会是颗蛋还是人,眼前突然天光大亮——身体的主人睁开了眼睛。
      这种感觉很奇妙。贺玠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可就是不能活动肢体。
      仿佛自己是一缕游魂,被困在了他人身体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行动而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眼前的房间布局陌生无比。一盏盏暖黄的烛灯被花瓣形状的琉璃灯罩护在其中,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红木多宝阁和书案上。床头的香炉冒着青烟,一股股安神清香从中缓缓溢出。
      自己正身处一张柔软馨香的床榻,轻柔的床幔挡住了床前之人的身形,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趴在书案上,正在翻阅着书籍。
      “父亲大人!”
      身体的主人突然开口,体内的贺玠吓了一跳。
      怎么会是稚嫩的孩童声音?
      正奇怪时,书案前的身影猛地一顿,随后欣喜地起身拉开帷幔,露出一张柔和清俊的面容。
      “你就知道吓唬我!”
      陌生的男子有着一双赤红的眼瞳。本是凶狠暴戾的颜色,但他眼中只有无尽的清澈柔和,那张年轻俊逸的面孔却意外地泛起垂爱的涟漪。
      “吾不是告诉过你了不要随便动吾的东西吗?”男子将床上的孩童抱起,欣喜过后又变得有些严厉,“你就不能学学你阿姊,认真练剑钻研才是正道。不要一天天想着去偷学那些禁法邪术。”
      “幸好这次的沉梦香是低阶妖术,不然你这小命都保不住了。”
      “父亲大人,脑袋好疼。”
      名叫贺玠的小孩抱着男子的脖颈哼哼唧唧,而体内的贺玠只觉得惊悚无比。
      “你这孩子,明明最是不耐疼,还每次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男子浅笑着摸了摸小孩的头,掌心宽厚温热。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浑身散发着母性光辉的男人是谁?为什么自己附身到了一个小孩的身体里,而且这个小孩还和自己同名?
      “下不为例。”男人拍了拍小孩的后背,重新将他放回床上,“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熬药。”
      说着,男人动作轻缓地放下了床幔,同一时间,房间的雕花木门突然被推开,一阵尖细稚嫩的女童声从门外响起。
      “父亲大人!不要管那个讨厌鬼了!我刚刚练成了剑法第二式,你快来帮我看看!”
      讨厌鬼?
      贺玠想侧头往外看来者何人,可很显然,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想。
      他侧过身面向墙壁,拉起被子捂住了脑袋。
      “杜玥,休得吵闹!”
      男子声音听上去颇具威严,起身走出房间将门带上了。
      “阿玠在休息,你莫要打扰他。”
      隔着门板,贺玠听到房间外隐隐的对话声。
      “明明就是他自作自受,还要父亲为此劳神。真是不知好歹!”
      “并不是这样的阿玥。”男子的声音柔了下来,“阿玠是听说你近日为突破二式夜不能寐,想研制个法子助你入睡……没想到用错了方法,倒霉了自己。”
      “哼,谁要他帮了!不就是学得比我快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门外女孩不服的声音听着格外刺耳,床上的孩子将被子捂得更紧了。
      这么说来,是这个孩子想要帮助那个女孩,没想到人家还不领情。贺玠莫名有些心酸,可迟钝的脑子突然在此时意识到一个问题。
      杜玥?
      等等。
      这个名字……不是那只鸠妖的名字吗?
      贺玠猛然回想起在金寿村遇袭的那日,裴尊礼似乎就是这般唤那鸠妖的。
      是巧合吗?
      贺玠只感觉脑子一团糨糊,想要梳理清晰却只是越搅越乱,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模糊。
      “呼呼呼。”
      他听到那孩子沉重的呼吸,自己也感觉胸口发紧喘不上气。
      “啊!”
      左腿突然一阵剧烈的抽搐,让贺玠没忍住大叫出声,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哟,舍得醒了。”
      尾巴那张欠欠的脸映入眼帘,一同看见的,还有客栈那熟悉的天花板。
      这才是现实。
      “发生什么了?我不是被那老人迷晕了吗?”贺玠捂着脑袋晕乎乎地问道。
      “还记得呢,看来没变傻。”尾巴笑嘻嘻地戳了戳贺玠的脑袋,又拍了拍他的伤腿,引得贺玠止不住地抽气。
      “还不快感谢小爷我。要不是我正好路过,你早就被那老妖怪吃得骨头都不剩了!”尾巴两个猫耳朵高高扬起,一脸的得意。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贺玠握着尾巴的手摇晃着,动作幅度太大牵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疼得他又是一阵哆嗦。
      “那老头下手还是狠,给你腿上抹的药是能致幻的封血花,加的量足以造成妖术沉梦香的功效……要不是我及时把你送回来,你就只能在睡梦中安然长逝了。”尾巴跷着二郎腿晃动着手里的瓷瓶,“还好宗主有随身携带各方解药的习惯,我才能翻出来救你。”
      “沉梦香?”贺玠躺回枕头上喃喃自语道。
      和梦中那个男子口中说的是同一种东西。
      虽然明知道光怪陆离的梦境不可信,但贺玠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震兄,那个鸠妖,是女子吗?”
      尾巴突然一噎,拧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奇怪的梦,好像梦到那鸠妖了。”贺玠淡声道。
      “梦到她?你该不会是被吓出阴影了吧。”尾巴朗声笑道,“她的确是个女子,不过已经是千岁的老太婆了。空有皮囊年轻貌美,内心比蛇蝎还要毒!”
      “千岁的妖物吗……”贺玠双眼放空望天,脑子里出现的是那恶声恶气的女童。
      “她有父亲吗?”贺玠想起了那声“父亲大人”,对那赤瞳的男子的身份愈发好奇。
      “父亲?”尾巴脸上的嬉闹突然消失了,上扬的嘴角也紧抿起来。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没事没事。”注意到尾巴情绪的变化,贺玠明智地选择结束这个话题,“随便问问而已。”
      尾巴头顶尖细的猫耳动了动,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微弱的声音。
      “你养的那只鸟在隔壁叫了。它到处乱飞太碍事,我就把它关起来了。”尾巴脸上的顽劣一闪而过,“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养那只没用的幼妖呢?什么能力也没有,只会大声叫嚷拖后腿。”
      “不是的。”贺玠想起老人要伤害自己时,明月挺身挡在自己前面的那一幕,不由自主地扬起微笑,“但它只是个幼妖,如果我不收养它的话,它一定会被某些野兽杀害吃掉吧……”
      尾巴慵懒半眯着的瞳孔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放大,抑制不住地颤抖片刻。
      如果我不收养他的话,他一定会被某些野兽杀害吃掉吧。
      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他在二十年前听另一个人说过。
      那个人将他从尸山血海带向了温暖光明的极乐。赋予了他名字,给予了他重生。
      半晌后,尾巴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托腮看着贺玠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宗主愿意在地牢中为你作证了。”
      “为什么?”关于这一点贺玠也很好奇,忍不住偏头看向尾巴。
      尾巴盯着他的眼睛,哼了一声:“不告诉你。”
      贺玠轻笑地扭过头,也不追问。
      “对了,裴宗主去哪里了?”贺玠看着周遭和自己房间对立的布局,猜到自己应该是在人家的房间里。
      “他……不知道。”尾巴跳到窗边的桌子上,跷着腿看向外面,“一宗之主位高权重,他又代表着陵光的脸面,来到他国诸多礼仪建交束缚难免繁忙,白天见不到人也正常。我就……”
      “你就?”贺玠疑惑转头,眼前却吹过一阵强风。
      尾巴以迅雷之势跑向床边,将那些装着灵丹妙药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塞进床下,叮铃哐啷搞出好大声响,在那房门被推开之前全部收纳了起来。
      “宗主!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尾巴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前,有意无意地挡住身后瘫在床上的贺玠。
      “尾巴?”裴尊礼站在门口,看着眼前混乱的房间本能向后退了一步,好看的眉毛不解地紧皱,“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不应该昨日就启程前往陵光了吗?
      “我……这个……”尾巴疯狂挠着头,“出了点意外。”
      裴尊礼的直觉何其敏锐,当即就察觉到了房间里的违和,目光顺着尾巴慌乱摆动的耳尖,就看到了侧躺在床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贺玠。
      空气中幽香扑鼻的药味还未散尽,那条横放在床上肿得跟萝卜似的腿还没来得及藏进被子中。顷刻间,裴尊礼就知晓了一切,绕过了尾巴来到床边,一把掀开了那鼓起的薄被。
      时间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贺玠只看见尾巴慌不择路地捂住了眼睛,自己下半身凉飕飕冷得发慌,然后一抬头,就是裴尊礼陡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神君在上,有没有人可以告诉自己,为什么被子下的两条腿未着寸缕?自己的裤子去哪了?
      “我、我可以解释的裴宗主……”贺玠局促地扯着自己的上衣,耳尖红到发亮。可那左腿实在是伤得严重,微微动一下就痛得揪心,根本使不出力气遮掩。
      “你给他用鹿耳蕈做的丹药了?”裴尊礼脸上表情沉得可怕,看得尾巴都浑身颤栗了一瞬。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乱拿其他东西。”尾巴脑门上都渗出了汗液,眼前已经出现了自己负重绕宗门十圈之后的死状。
      裴尊礼目光如炬地盯着那条伤腿,仿佛要把那条腿盯出一个窟窿。
      “把我的剑给我。”
      焦灼的静默后,裴尊礼头也不回地伸手,让尾巴去取来他的佩剑。
      剑!
      贺玠遍体生寒,想到那裴宗主手刃狐妖的场面,霎时眼前一片漆黑。
      不就是用了他一颗丹药吗?至于杀人灭口?
      那冰冷刺骨的剑身靠上了自己的左腿,沁人的寒冷消退了火辣辣的伤痛,可随之而来的剧痛却又把贺玠拉入渊底。
      剑刃划破了瘀红的皮肤,暗红的血液混合着乌黑的毒素一同从伤口处流出。那经过丹药治疗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又被划拉开来,刺鼻的异味融于血液沉寂在地板上,扭曲地消逝在阳光下。
      “过量的封血花汁液会让伤口处淤血堆积不畅,毒素久居不散。此时破皮放血祛除毒素才是首要,你用鹿耳蕈强行愈合伤口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裴尊礼用搭在手边的白布简易包扎住涌血的伤口,一边严厉地训斥尾巴一边从袖中摸出黑色药丸送进贺玠嘴里。
      直至触碰到那滚烫的嘴唇,裴尊礼倏地停下了动作,一滴泪水悄然落在了他的指尖。
      好痛,真的好痛。
      贺玠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血色全无,那被开口放血的左腿已经痛到连颤抖都做不了,只能靠紊乱的呼吸去麻痹对疼痛的感知。可通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他的忍耐,不争气的眼泪啪地掉落,落在了那还残留着药香的手指上。
      虽然真的很感激裴宗主的出手相助,但麻烦他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在割肉前告知自己一声?这一上来就提剑放血的,神仙来了也扛不住啊!
      “痛?”
      裴尊礼略感无措地收回手,茫然地问道。
      “不痛不痛,多谢宗主大人相救。”贺玠摇头抬眼,碧穹色的瞳孔周边围了一圈晶亮的泪液,看上去毫无说服力。
      “抱歉,平日都是这般为弟子放血疗伤,若是阁下疼痛难忍……”裴尊礼颔首看向他,却在双目对视的刹那凝住了气息,全身的血液都仿佛静止在了那一刻。
      “你……”
      裴尊礼突然抓住了贺玠的手腕,往日矜贵自若的模样在看到那双泪眼的瞬间溃不成军,近乎疯狂地将那手腕拉向自己,双臂环住那单薄的身体,用力之大想要让他融于自己的骨血。
      而贺玠自那宗主握住他的手腕时,整个人就已经僵住了,脑袋嗡嗡作响,两只眼睛空白茫然地看向尾巴。
      “不要哭,我在,我在……”
      裴尊礼的语气称得上惶恐哽咽,仿佛怀中之人是易逝的沙尘,稍作松懈就会随风而去。
      “宗主!”
      尾巴率先从这混乱的氛围中脱离,闪身来到裴尊礼身前,将他和贺玠分开。
      “宗主,他只是一介凡人,你失礼了。”
      尾巴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他平日里顽劣嬉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裴尊礼手中的银剑掉在地上,溅起一片血花,步伐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神逐渐变得明晰。
      “抱、抱歉,是我失态了。”他捂着自己的头转过身,最后再看了贺玠一眼。
      他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他不是那个人。
      “尾巴,将那些疗伤的丹药都赠予他吧。”裴尊礼看向床下那一堆药罐,“他的确是因孟章城百姓安危而为妖物所伤。行侠仗义的斩妖人,不可怠慢。”
      尾巴还想说点什么,但裴尊礼已经疾步离开房间了,背影说是落荒而逃也不过分。
      “得,我就知道。”
      直到屋外的脚步声消失,尾巴才叹着气扭头和贺玠对视。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帮你的原因。”
      贺玠眼神迷茫地四处乱瞟,还沉浸在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里没出来。
      “是什么?”回过魂的贺玠弱弱开口问。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尾巴跳到他身前,手指抚上贺玠的眼皮。
      “不,应该是没有的……毕竟,那个人在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尾巴也眯着眼看着那双罕见的瞳孔,透过那天穹的颜色看向另一个人,“在一个雪夜。尸骨无存。”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桃花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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