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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天悬霄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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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明珩一直以为,剑修一个和无情道永远搭配出现,要么寡要么被抓去当道侣的职业,要修习的东西不过就是剑与清心咒,以防后面职业崩塌的发生。
直到进了传道堂,清源给他指的几圈地里扎堆的全是剑修。左一块人围着画符算命,右一圈人在看扎针摸脉。段明珩跟着清源进去之前,传道堂吵吵闹闹,都趁着夫子没来赶紧多唠上几句。
他一进去,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脖一般噤了声,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但这样的沉默转瞬即逝,方才的吵闹又重新回来,夹杂不少细碎声,低低细语,怕只有外面专心练剑的剑修们还没发觉。
内里的十几双眼睛凝着,明里或暗里,都盯着段明珩瞧。
不用考过招生大典的关系户。
鸿铭长老亲自下山去接的人。
“师弟来,坐我边上。”
清源已经替他领好了笔墨纸砚,还体贴地将东西都摆放至顺手的位置。
"天悬霄弟子除了主修剑法,还得按照自己喜好辅修其他的课业,师弟看看,想先去哪儿学?"清源摸摸他的脑袋。
段明珩粗略扫视一圈,朝着清源无辜眨眼。
"是无情道的剑修都得学这么多东西,还是因为是剑修,所以才要学这么多东西?"
清源想了想。
"来求学的凡人子弟不强制。但剑修弟子,还是当修行全能。多一种技能,就多一条活路。"
段明珩疑惑道:"做剑修很短命,所以才要多学一点,方便跑路吗?"
"那倒不是。"清源解释。"多一种技能,就能多攒点钱,这样以后就不至于为了喜欢的剑和剑谱穷途末路,最后跑去当裤子。"
"……"
段明珩不知道自己应该辅修什么。他给清源的回答是先看看,看看再说。
他一个人悄悄去晃,走过扎针的弟子身边,能听见有人指着他低低的说:"那就是鸿铭长老接回来的关系户啊。"
又听见有人说:"真好,这样的殊荣,除了小师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段明珩什么都不回应,只是新奇地走过路过,都看看,都听听。
听不懂没关系,听到阴阳怪气没关系,他除了清源谁也不认识,谁也不需要给回应。
课铃敲响,一圈圈扎堆的弟子纷纷散开,上课的老先生走上台,翻开书籍。讲课老者只管照着书本念,不讲注解,也不出来走动。
段明珩听着一头雾水,耳边听着念:“稽首皈依苏悉帝,头面顶礼七俱胝,我今称赞大准提唯愿慈悲垂加护,南无飒哆喃。三藐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脑袋跟着嗡嗡的晕,每个字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却连念都磕绊。
早课又臭又长又无趣,但因为先生不走动,段明珩只听了一炷香便毫无愧疚地开始低头发呆。
被藏得很好的混乱思绪可以不用伪装,无限放大后,最终被总结为‘未来会怎么样’这一个问题。
段明珩不需要说话了,收敛起笑,整个人都静下来。
他上辈子的前半生没有父母的影子,后半生被一只狼所包围,此后的日子里目之所及都是狼。他能记起的人太少,手机里的照片狗比人多,比自己也多。
剑修除去买剑和剑谱,他们是很好养活的一群人。因为喜怒哀乐都能练剑发泄,日以继夜,夜又继日,大道三千,唯有剑修最清苦。
清源在旁提起了笔,段明珩有样学样,但什么都听不懂,于是偷偷在书页里画画。
段明珩甚至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不过他觉得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也很好养活。
他和巨型雪狼相互依偎了很多年,隔断外界联系,只有彼此。那时的段明珩甚至不用说话,仅仅是一个抬手就能得到狼王的理解。
他可以藏在狼王柔软温暖的毛里,进行毫无目的的发呆,世界上的声音只有自己与狼王的呼吸声。
他曾经以为他可以和狼王一辈子都这样。
外面几声鸟鸣,小雀叽叽喳喳。老先生的话抑扬顿挫,嗡嗡吵闹,附近弟子哈欠连天,在沉闷又吵嚷的环境里,时间被无限拉长。
鸟鸣,降书与哈欠相交融合,最终声音都变得小了,在段明珩的世界里只剩下呼吸,不用动脑子的时间总是很舒服,他指尖去揉搓笔尖的细毛,略微硬挺的手感,戳一戳便弯折。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老先生都已讲完散课,他的书页里留下一副几笔构成的小像,圆线相连,落尾纤长,一双劲峭的眼在白页里显得尤为灵动。
不似人眸,更像狼兽的眼。
段明珩低头瞧着自己的画发呆,喃喃低头。
“有红墨就好了。”
“小师弟,你说什么?”
下学的钟声响起三声又三声,人影稀稀落落地出去,纷纷都朝着食堂去。
清源正想凑过去看小师弟在书本上写了什么,外面朝着传道堂里飞进来一只纸鹤,直直停留在清源的桌角。
他回头看过去,正好给了段明珩盖住的机会。
纸鹤闪闪烁烁,清源抿起唇,略微为难地看向段明珩。
段明珩仰头:“是师尊找师兄吗?”
“对。”清源晃了晃脑袋。“但还没带你去认食堂的路……”
“没事的。大家现在都是去食堂用饭,我跟着大家一起过去就好了。”
“这……好吧。”
清源点点头,将那只不再发光的纸鹤拿起来,一道莹绿的光从霍清源的指尖流淌出来,落进纸鹤的尖吻处,直到纸鹤再一次泛光,他才把纸鹤放进段明珩的手心里。
“如果有事,就撕了纸鹤的嘴,这样就能传音给我了。”
“好。”段明珩点点头,乖乖行了个很难看的礼。
“师兄再见。”
清源走得急,桌上的东西还散着没有收拾,转身时甚至还让腿带了一下桌子,桌角被撞歪也没有理会。
唯一一个认识的人离开,于是那些先前观察的目光纷纷再一次投过来。
段明珩全当看不见,自己与清源的桌子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画了狼眼的书页被倒放,藏在最下面。
他还是挺想要红墨的。但是又觉得自己的画技太差,真规规矩矩的画完,肯定就成了四不像,远
不如如今的神采来得漂亮。
他有点想再去见见唐君路。
“哟,这不是唐君路那个新的小师弟嘛。”
身后有人喊他,一只手扎满了纱布吊着。和段明珩一样的皎白弟子服,只是衣角镶着箭纹,同段明珩的衣服还是略微差别。
箭羽峰的弟子。
*
天悬霄像一座小城,吃饭有食堂,修炼有万法塔,邢堂掌管大小事宜的审讯与处决,但听说除了唐君路,邢堂已经很久没关押过天悬霄的弟子了。
段明珩摸摸自己的腰牌,打饭的弟子一看是内门弟子,乐呵呵地给他盛了满满一大勺的红烧肉。
但听到他说他还要给自己师兄打一份饭送去十二峰,小弟子的脸皱了皱,神色复杂,看段明珩的表情都扭曲。
十二峰的邢堂藏在竹林间,早晨潮气还没晒干净,吸入肺腑都是一阵清新的竹叶香。
他刚踏上十二峰的最后一阶,邢堂大门前端坐的两只辟邪石像就因为段明珩的到来而活起来,闪电般从高处跳下,围绕着段明珩转了又转。
……好像挺开心的。
段明珩咽了咽喉,觉得稀奇。他拎着食盒,试探地朝前探探手,摸向其中一只辟邪石像。
被摸到的石像瞬间不动,狗一样原地落座,狰狞的面容冲向他,仰高头颅,方便他动手。要不是石像不能吐舌头,只怕现在已经欢快地开始喘气了。
门口的邢堂弟子瞧见,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十二峰前的辟邪石像乃是曾经天悬霄的开山老祖亲手雕刻,六尊石像两两一双分别守护在天悬霄三处,石像得老祖一缕修为作活,刚正不阿,连一点恶念都容不得。
据说唐君路当年初来乍到就惊动了四只辟邪石像追着少年不放,最后还是鸿铭长老出面,才不至于唐唐君路和四只石像闹到要拆掉一半的天悬霄。
另一只辟邪石像没被摸着,硕大的脑袋在食盒周围晃,被段明珩抬手推开,十分不满地开始往地上咚咚砸尾巴。
“不可以,这是要给师兄的。”段明珩企图和石像讲道理。“我也摸摸你好不好。”
“……你来给唐师兄送饭?”邢堂弟子问他。
“嗯。”
他努力摸摸,尽量做到雨露均沾,但毕竟是石头,手感硌手,摸了两下就不喜欢了,觉得没有普通小狗来得柔软。
他把两只石像哄回原位,其中一只跳上去还在甩尾巴,一下砸坏了旁边的灯柱子,哐当碎作一摊。
段明珩:“……”
“没,没事。”其中一位邢堂弟子深吸气,冲着段明珩连连点头。“我们看见了,辟邪石像干的。不干你的事。”
他点点头,过去把碎灯往辟邪石像屁股后面踢了踢。
是石像小狗干的,小狗没有坏心眼,小狗不小心的。
邢堂三天一大关,两日一小押唐君路,他不是在刑堂就是在去刑堂的路上,那条长长的山道,押送他的弟子闭着眼睛都能走。
虽然说关,但其实刑堂只限制了唐君路的行动路线。对他动刑费心费力,唐君路不介意四处乱拆,其他人还得担心复原要浪费资源。
这么多年,还是唯一一次有人来给这只疯狗送饭。
段明珩从堂门穿过走廊,往后是一大片的竹林。
有人在竹林里练剑,无人看见,无人打扰,于是身姿比段明珩在今日早课时瞧见的那些剑修弟子要更加肆意。
一条竹枝翻转迅猛如虹,明明不是剑,却仿佛仍然能听见嗡鸣,脆声漫长。
男人一手持竹,双指向着竹枝拂过,拭去上面露珠,清晨的潮气湿了衣袍,被打湿的玄衣紧紧贴着腰线,只听得见竹枝划破空气,风声簌簌。
他练剑时分明背对段明珩,却像背后长了眼。段明珩因为见到人而呼吸顿了一息,上一秒这声停顿被人捕捉,下一秒竹枝的尖就刺在他的脖颈前方,顶端上挑,几乎扎进肉里。
他被迫仰起头,看清唐君路先前箬笠下未曾看全的整张脸。
“你他妈来这做什么。”
唐君路皱着眉,瞧着段明珩手里的食盒更不顺心。
接着,段明珩就如他心里猜测的那般,傻乎乎朝他举起食盒。
“来给师兄送饭,今天吃红烧肉。”
“你觉得我需要被人送饭?”唐君路愕语。“谁叫你来的?霍清源?”
“不是呀。”
想来也不是。
毕竟除了这只脑子不太好的傻狗,谁敢来给他唐君路送饭。
肉炖的软烂,被端出来时还随着碗底平放的动作而颤了颤,两个馒头,一碗青菜土豆,一碗冒尖红烧肉,段明珩把筷子拿衣角擦了擦,先给唐君路摆好。
唐君路冷笑一声:“没人告诉你我辟谷了,不需要吃饭?”
“啊?”段明珩手一顿。“啊。”
“啧。”
竹枝被随手丢到一旁,他伸手把弯腰的少年拽起来,段明珩几乎条件反射一般仰起头,下巴就落进宽大的掌心里,连脖颈都被包裹大半。
唐君路撑在他身前,背后就是桌,段明珩被逼着直视他,灰发红眸的怪异模样彻底陷进他眼睛里。
“小废物,你看看清楚。”唐君路语气凶恶。“看看老子是谁。”
少年嚅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唐君路,唇瓣张合。
“看清了。”段明珩小声道。“看得很清楚,是我的……师兄。”
很多人喊过唐君路师兄,但他们都不敢看唐君路的那双眼。弯下腰错开目光,好像这样唐君路就不能透过他们的眼看见他们恶劣的腹诽。
一个杂种,疯野狗。他们打不过,于是词汇可以骂的很难听,一双双的眼睛看他,也不是在看他。
他们都这样。
这傻狗应该也这样。他只是一时看不清,没看清,等看清了就会跑了。唐君路知道自己这样的人没有人会愿意来招惹的。
唐君路都知道。
他光是样貌就足够可怖,凶神恶煞,足以把他吓跑。
可段明珩的声音放得很轻,乖顺抱着唐君路掐住他脖颈的那只手毫不反抗。
师兄两个字在他嘴里变了味道,柔软轻扬,唐君路觉得自己要起鸡皮疙瘩,普普通通的一个词,听起来像撒娇。
他低声骂了句,狠狠松开手,大步坐去段明珩给他留的位置。
“吃饭!”
食堂炖肉,大料用的多。
八角,香叶混杂,花椒的味道不明显,但舌尖能尝出一点辣来。唐君路又夹起一块肉放入碗中,碗面的油渍在他面前彻底暴露,油淋得很均匀,一看就是被人翻过菜的。
另一只碗里都是土豆青菜,也有肉的香气。段明珩都没动,两手捧着馒头啃得起劲,腮帮子一鼓一鼓,吃得很认真。
食堂弟子给打的第二份不多,他本来想等师兄吃完了自己再打扫剩下的,然而纤长的筷尾一伸,红烧肉落进他碗里。
“吃。”
他仰起头,嘴巴里还塞着馒头,笑得开心。
“谢谢师兄。”段明珩含糊不清。“师兄真好。”
“……”
唐君路长呼出一口气,不知道该想什么。
只觉得头疼,烦躁得一塌糊涂。
*
段明珩吃完了饭磨磨蹭蹭不肯走,想和师兄多待会儿,但找不出借口。对上师兄赶人的目光就更加只能拖沓着收拾餐具,一副碗筷有千斤重,他端着半天都放不进食盒里。
“你手断了?”
“师兄,这碗好重,你看要不我们聊聊天?”段明
珩顺着话说下去。
唐君路:“?”
一向能把人吓抽抽的唐疯狗摸着后颈,靠在柱旁深深呼吸数次。
“霍清源今日带你早课去了?”
“嗯?嗯!霍师兄说能学还是要多学点,不然以后没钱了,就只能去当裤子了。”
唐君路嗤笑一声:“穷狗。”
他这一声不知道骂的是谁,段明珩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掰扯。
“今日去看了画符,算命,还有扎针摸脉。其实我还在角落里看到有弟子带了一只好大的鹰去了传道堂,但是那只鹰眼睛被罩着,一动不动的,不知道是不是活的。”
“那是灵兽峰的。”
段明珩哦一声。
“我还没想好要辅修什么。”他小声道。“都太深奥了,我都听不懂。”
“你该想的是怎么先引气入体。”唐君路朝旁边伸手一抓,挠下一片竹叶叼在口里,翻了个白眼。“好了,你可以滚了。”
小狗哼哼两声,放不好的碗规规矩矩摆好,筷子也摆的端端正正。
他从唐君路面前走过,又倒退回来。
“明天我能再来给师兄送饭吗?”
“到底谁他妈叫你来送饭的。”
“今天是别人,但明天就是我坚定不移想和师兄一起吃饭的心。”
“……”
"不行吗。"
得不到唐君路的回答,段明珩低下头,脑袋耷拉,活像落水小狗。
唐君路闭上眼:“明天再说,赶紧滚。”
“那师兄,师兄明天见!”
段明珩跑得快,因为开心还蹦着跑,他顾着明天还能给唐君路送饭,完全没注意到柱子边的人重新睁开眼。眸色深沉,狭长的眼睛里除了烦躁,更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唐君路冷哼一声。
“傻狗。”
段明珩想,明天应该去和师兄聊些什么,今日只想着给师兄投喂,没想到还能和师兄聊天,准备实在太仓促。
鸿铭长老带着清源从远处走来,看向段明珩背后的十二峰,眯了眯眼。
"小明珩。"鸿铭招手叫他。"拎着食盒,这是从哪儿回来呢?"
"师尊,从十二峰!"
段明珩举起手里的食盒给他看。
"我和师兄吃饭去了!"
"和唐君路?!"清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鸿铭长老摸摸胡子,抬手示意清源安静。他抬手想去摸段明珩的头,少年先他一步,微微俯身,将自己的脑袋送过去。
"和你师兄关系这么好啊。"
段明珩用力嗯一声。
"明天还能和师兄一起吃饭!"
"那真不错。"鸿铭长老乐呵呵的,从怀里掏出一块糖糕塞进段明珩手里。"要和你师兄好好的啊。"
"好!"
清源怎么都没想到才一会儿没看住,他这个脑子不太好的小师弟就被大师兄打过的人哄骗着去给唐疯狗送了饭。
更没想到鸿铭长老不仅默许这种行为,甚至还能称得上是放纵。
"小师弟他根本都不清楚唐君路是个什么样的人,师尊这样放纵他去接触大师兄……"
"小明珩这不是挺开心的么。"
鸿铭长老摸着胡子,乐呵呵地。
"清源啊。"
"弟子在。"
"我去接明珩的时候,那孩子和一堆野狗混在一块儿。"鸿铭长老笑道。"一群野狗,见了我就都围上来,把他护在身后。可惜狗嘛,冲着我吼是嗓门挺大,就是没一个敢上前咬的,一点伤害没造成。"
鸿铭初初看他这个小弟子的时候,十四岁的少年郎眼眸漆黑,一潭死水,在一群狗的包围里才映出略微的光来。
后来瞧他看太阳光,爬过青阶便不拘束了,浑浑噩噩的小孩儿终于有了点十四岁的实感。
如今啊,笑起来漂亮了,鲜活了。
鸿铭长老诶一声:"他和君路相处得还行,就让他去嘛。"
清源想了想一群狗吼人那个画面,噗嗤一下笑出声。又因为担忧,想笑不能笑,表情皱巴巴的。
"狗是狗,和吃人的畜生怎么能……"他摇头。"唐君路不是个……"
鸿铭老者打断他:"清源你今日带小师弟上早课,剑还未练吧?"
"师尊别打岔,小师弟他还小,唐君路要是真动起手来,小师弟命都留不下……"
"去练剑吧清源,乖徒儿。"
"弟子还是能带的,你看三师弟,那不也还是弟子……"
"为师就不陪了。"
路过的弟子回首,鸿铭仙尊走在前头,身后的二弟子追着老者喋喋不休,老者捂耳朵都没有用。
最终还是得一声召来本命剑,踩着韶关山一骑绝尘,逃得尘土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