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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陌生人 ...

  •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永遠不會再重來。
      ——劉若英《後來》

      我打开文件袋打发漫长无聊的飞行,报纸被我保存得很好,上面红色的标注被泪水染开,阔别数年我以为我们此生再无交集,可因缘际会我又回到了上海。那些回忆被时光筛过后只剩美好、心动、愧疚,我预想着该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些什么。这些年他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现在他应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交到了帅气的男友,26岁的他应该比以前更漂亮,出落得大气端庄了。
      那次我让他不要再来烦我后他和我失去了联络,他还躺在我的微信通讯录里,只是再也没出现在讯息界面,朋友圈也一直未曾更新。我在美国时偶尔想过联络他,只是又觉得没必要再去打扰了,他的沉默已经是明示。我办理完一切手续后打计程车回家,「师傅,在圣东大学校门口停一下。」
      「你修改下目的地即可。」
      我在圣东大学校门口停驻,保安见我西装革履以为是老师给我开了门禁,这里还是和几年前一模一样,红砖墙绿树林,但那个男孩子再也不会骑着单车向我招手。我们在分别前他千叮咛万交代如果我回来一定要给他传简讯,我还记得当时我们在飘雨中站在路边他又哭又笑着说:「小时候电话费很贵,奶奶不让我给妈妈打电话,我就每个周五在座机旁等妈妈打电话回来;现在手机打电话方便了,我以为我长大后再也不会过这种等电话的日子了,可是我还要等daddy的电话……,也可能等不到。」的确,在那次让他赶紧消失后他彻底退出了我的生活,他一通电话也没等到。
      我拿着手机拉到底部「张敬恒」,上一次聊天是几年前,他发给我的生日礼物。
      「小恒,我回上海了。」我竟然像第一次见他一样在期待他回信的时间中紧张,两分钟过去,他仍未回信;十分钟过去,手机没有新讯息提醒。我索性坐在凉亭下的长椅上等。
      约莫半小时后,我听见手叮一声:「你是?」
      我料到他会变得成熟稳重,对我不再抱有期待,可我没有想过,我们再说话是这样。我怅然若失又惊奇,即便我们已经是陌生人。
      「我是杨英华。」可能他没给我打备注吧。
      「不认识。」
      「?」
      「请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一时说不出话,连给他打电话的勇气都没了。
      他很快又说:「没关系,我们可能认识,但我不记得你了。」我们成為了仅仅是可能认识的陌生人而已,我像是失去了生命里重要的某个部分。
      回到家里哥哥正同嫂子商量婚礼酒席场地,她拉着我向我抱怨哥哥,我被她说得厌烦,在心里默默道:「你要觉得我哥哪哪不好就别嫁给他了,烦死!」,然后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哥哥是好哥哥,嫂子是好女人,怎么就凑一块儿经常吵架。婚姻真是悲剧,我妈迫不及待地把我也往悲剧里推。刚回来一个月就被安排了三场相亲。
      第一位女嘉宾三十三岁,维大硕士毕业,哟,还是学妹呢。现在在上海外企工作,她父母想求一个职业正当工作稳定的女婿,跟我妈妈的想法一拍即合。不知哪弄来我的相片给她爸爸看过,在给出「这个小伙好,斯斯文文的老实巴交」评价后火速伙同我妈安排了相亲,excuse me?你们急着卖女儿吗?
      「杨学长你好,我是黎春锦,令堂说你也是维大毕业的呢。」
      还「令堂」呢!有必要这么文诌诌的么,吃顿饭而已,我最烦这一套了,又不是演戏。不过学妹人挺讲礼貌,第一印象也不错,我就演一下正人君子咯。
      「学妹好,叫我Taylor吧,习惯了。」
      「我们步入正题吧。」
      「我们已经步入了啊,」我指指桌上的北京烤鴨,「我们已就相亲活动展开了学历交流环节。」
      她在我一筷子夹着烤鸭时一句话吓得我心脏骤停:「学长真幽默风趣,你喜欢男人吧。」
      「什么?」
      「你喜欢男人啊,是gay。」
      我今天换上了衬衣西裤,发型照旧是碎发,没有任何首饰、动作也没有女人味,怎么就被她看出来了?「妳是怎么……看出来的?」
      「看气质咯,」对方把凉拌牛肉转到桌前,「相貌收拾干净俐落,身材壮硕,谈吐幽默,你很有男人味儿。不过呢,不知道是否是你微笑唇的原因,加上你眼睛总给人抑郁的目光,看着很缺乏安全感,这与你男人味儿十足的外表实在不符。我没猜错的话你还是0。」
      该死……,我跟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被她解剖分析,霎时间脸红得跟被抓包的贼似的,「是……,你别告诉我妈。」
      「还是深柜哦?那你难不成还打算跟我结婚?」
      我明白被骗婚的凄惨,无意于做这种害人害己的勾当,「当然不是,我只是打算吃顿饭交差了事,会回去编个理由说不合适。」
      没想到她哈哈大笑,「杨学长,你好可爱。我不会告诉你妈妈的,你也答应我,别告诉我妈我是T!」
      「啊?」我反应过来,连连答应:「好的好的。」
      没想到一个gay和一个les在乡亲桌上碰到,不知是喜剧还是悲哀,我们交换了联络方式,约好有空一起打球。回家后我以对方工作不稳定推掉,她则以跟我八字不合拒绝。
      第二位女嘉宾是成都人在上海,三十岁,目前是上海一所高中的英语教师,就算我是直男我也不会与她结婚。一个大学老师一个高中老师,外人看来多么般配的夫妻,只有两口子才知道这日子多累,在学校被学生气得半死回家两看生厌,这生活也太要命了。第三位女嘉宾是上海人,而且也是绍兴祖籍,今年三十四岁是一位医生,我们很聊得来。俐落的短发批在肩上,笑起来和男人理想中的制服姐姐一模一样,哪哪都好,借用直男渣男玩弄gay的话来说:如果她是男人就好了。
      应付完相亲活动后我开始了繁忙的工作,我在A大附近租了公寓,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规律生活。秦老师是我回上海后认识的第一个同志,他比我早两年入职,凭藉敏锐的嗅觉我们快速确定了彼此的身份,也算枯燥乏味的教研生活里的一丝慰借。不过秦老师虽然相貌端正,气质潇洒,却再难让我产生心动的感觉,身边有这么个人也很不错,仅此而已。我已经懒得再折腾了,更经不起折腾了,从十八岁折腾到三十六岁每一次都折腾出泪与痛,这简直比放血还痛苦。
      「你说你觉得愧疚?」我刚入职时喜欢与秦老师八卦,院里老师谁离婚了、谁老公出轨了、谁孩子早恋了、谁是拉拉……,秦老师表现出对我十分感兴趣的模样,成为朋友后我们自然聊起来了,「那你就去找他见见呗,说不定人家只是气你当初那么绝情呢。」
      「怎么可能,他都说不认识我了,就算是气话也够不给面子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算了,我们本来……,」我不太愿意给我们的关系判定为陌生人,「从认识到分开也只是朋友而已。」
      「装什么啦,谁会这么在意朋友啊。」
      是么,我低头看书,假意答应秦老师,「你说得有道理,我对他确实有点在意了,没必要把他当回事。」
      听不出秦老师是赞许是敷衍地说:「嗯。」
      从香港参加完李光远婚礼后哥哥的婚礼也举行了,至此我妈终于松一口气,两个好大儿终于有一个成家立业。我再也没办法用「哥哥还没结婚呢」逃避催婚了,我计上心来,一个模糊的主意渐渐成形:等哥哥生完孩子我就出柜,到时候她忙着抱孙子才没空管我。哥哥今年结婚,我差不多后年就能出柜了,到时候把秦老师拉上假装我男友,证明我已经找到了终身依靠……,真是美事一桩。
      「秦老师,你老是说咱俩凑和过。」
      「是啊。」
      「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秦老师的苹果从张大呈O型的嘴巴里掉落:「啊?」
      「做我男朋友啊。」
      「好啊好啊!」
      「明年哦,」我见他期待的样子忍俊不禁:「明年我出柜,你假扮我男朋友证明我找到了终身依靠。」
      「……」
      「怎么了?」
      「我能把你送去医学院做解剖吗?」
      白色花瓶摆在老报纸下面,我每天出门前都提醒自己买一枝玫瑰,回家看到报纸才想起自己又两手空空回来了。三十六岁的生日已经过了,我在生日当天没有收到任何礼物,除了宋一兰池牧给我发了个红包表心意,甚至没有一句「祝你生日快乐」提醒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上海到了十月中旬稍有凉意,我在四季变化中仍然停留在那个夏日,是的,我又独自到了圣东大学校门口。
      「要见见吗?」我在对话栏里反覆措辞,最终没有发出去,如果老天爷有意,我总能在这里碰到他。走着走着才突然想起,他二十六岁已经毕业了,我低头嘲笑自己的愚蠢,连人家多少岁都忘记了。但上一次我明明和秦老师在学校碰到了张敬恒,只不过他瞥了我一眼就走了。
      一个身影在我思索之际闯入视线,身材高挑的男人被灰色的风衣包围着像我款款走来,整齐清爽的背头梳得没有一丝乱发,那双大眼睛与记忆里的他重叠。「张敬恒。」在他快走向我时,我在心里叫住他。张敬恒五官越发立体,鼻子和眉骨高高凸起,脸上蛋白和脂肪流失严重使他眼窝下沈脸颊凹陷,越发棱角分明的下巴留起来山羊胡??,初见时他还给人可爱漂亮的魅力,可现在面相只剩刻薄凌厉。
      他感受到到我的眼神,与上次的冷漠孤傲不同,他对我挤出一个商务式的微笑,颔首再从我身边擦过。小时候看《东京爱情故事》,片头曲唱着「那一天那一刻在那个地方,如果我们不曾相遇,我们只会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现在我们又在这个地方相遇,还是成为了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过着本该如此的、从未遇见过我的日子。我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踪影。
      「川口先生!」我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身去,他兴奋地对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打招呼,「你这么快就到了。」
      「刚到而已,我们等一会儿吃晚饭就去画展吧!」身着西服名叫川口的男人目测和我差不多年纪,和他一样梳着背头。应该是他的男朋友,这么多年了他怎么还是喜欢三十多岁的男人。
      见他们快要走出大门,我终于忍不住叫住他,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张敬恆!」
      「嗯?」他愣住,转过来后惊讶的表情对我转为微笑:「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了?」
      他漠然地笑笑,略带歉意地说:「我真的不认识你,先生,我只记得上一次在学校见过你,你是圣东的老师吗?」
      「喂!这一点都不好玩,」就算讨厌我,捉弄我,用这样的手段也太低劣了吧,「装什么不认识,我是杨英华啊,是da。」daddy这个词到了嘴边被我强制咽下去,这个只属于我和他的称呼我如今已经叫不出来了。
      「杨英华??你一说这个名字我似乎有点印象,喔喔喔!」他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我前男友?印象中我是谈过一次恋爱……」
      「……」
      「还有什么事吗,我有场画展。」
      「小恒……」真有必要用这种方式羞辱我么,虽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至于这么刺激我吧?我正要说我们几年前如何,叫川口的男人神色凝重地拉着我离开:「敬恒你等等,我突然想起来有事和他说。」
      他把我拉到涼亭下,扶额叹气说起:「你就是杨英华。」
      「你认识我?」
      他与我握手:「你好杨先生,我是川口正贤。我不认识你但我很了解你,我知道你是敬恒的前男友。」
      「那你是他男朋友?」
      「不是。」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请你不要再向敬恒透露自己的信息了,他现在不记得你。」川口的口吻竟有些请求,「请你务必这样做。」算了,还请求呢,这日本人分明是在命令我。
      我疑惑着他所说的「不记得了」,问道:「你刚刚说的他不记得我是什么意思?」
      「他出了意外,有很多事情不记得了。」
      「……」能不能不要开这种玩笑,简直烂透了,「能不能别跟他一起开这种烂俗玩笑?」我知道张敬恒鬼点子特别多,说不定这个日本人就是他找来捉弄我的,今天正好碰到。
      「我们为什么要和你开玩笑?」川口神色鄙夷不屑,「我们能预料到你什么时候出现吗?」
      「……」
      他看了看手表点点头道:「还有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几年前我在公园散步,看到他坐在栏杆上哭,过去查看时他突然跳下去把我吓一跳。我把他捞上来送去医院,他在医院高烧烧至40度昏迷不醒,醒来后一看到我他跟被吓到了一样不停抖。好不容易安静了,结果打完一通电话后疯了似的大哭大叫,说一些什么daddy、五年、不值得的东西。医院把他转到精神卫生中心,他每天除了哭喊就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盯着外面发呆,不吃饭也不喝水不睡觉,折腾了大半个月后趁医生开门时从走廊窗户跳下去,头破血流的惨状让我差点吓死以为他要死了,重伤后醒来后就成这样了……,虽然智力正常没有痴呆,但好多东西不记得了,好几个朋友都认不出……」
      「为什么……会这样,」我大口喘气,听得大脑缺氧一样快要昏厥,「他……,他现在好了吗。」
      川口盯着我反问:「为什么?你说呢。跳河发烧撞墙,换作是你就痴呆了,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他是福大命大。」释放完怒气后他接着说:「后来他老师来了学校,他要求对家庭保密,只说是精神压力过大要求住院观察。我发现他有点绘画天赋,就在他出院后带他在我工作室当助理。」川口无奈地看着我:「他已经不记得你了,如果你希望他好好生活,就不要提起你以前和他的经历,我无权阻止你们接触,只要他愿意那是他的自由,但我恳求你不要和他提起过去,好吗?」
      沉重的痛苦如野火燎原下我身子不由得一颤,我眼眶泛红,心尖此刻被愧疚扎着,「好……,」川口看上去是个正直男人,应该会好好待对他的,「你没有和他……。」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龌龊会趁人之危。」
      「好。」
      「谢谢杨先生,相信你也是个体面人,不要伤害敬恒再一次了。」川口递给我一张名片,做出善意模样对我一笑:「如果你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络我。」
      我在微凉的风中热泪横流,在我看不见的时空张敬恒承受了不可言说、无法言喻的痛楚,他那年才二十三岁,「你喜欢小恒吗?」
      川口点点头,「更偏向于欣赏吧,他从来没接受过美术教育但很有艺术天分;虽然不太会作画他眼光锐利,审美标准不错,对艺术品的解读非常能吸引众人关注,我有不少画是他帮我卖出去的。」他说话间侧望一眼不远处的张敬恒,「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他我对他的心意。」
      我问川口:「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喜欢他?」
      川口说:「如果有一天他记忆恢复了想起来你,仍然喜欢你,我不想他因我有恩于他就选择我。如果他再也想不起来你,却还是喜欢上你,我不想阻拦他的本能。」
      我静默地望着张敬恒与川口走远,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凉亭下垂着头,好让眼泪不要挂在脸上。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止,如果我在几年前遇见他时我只有二十七岁、我刚从香港回来,除了幸福地在一起我想不到其他结局,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他喜欢过我,我喜欢过他,可我们只在某一刻非常短暂地相爱过。
      我保持着与张敬恒恰好的距离,基本不会去打扰他,只是在节假日会问候一下,偶尔吃顿饭、邀我参观川口正贤的画展。在偶尔的午夜时分,在某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张开左臂好像张敬恒又依偎在我怀里叫我daddy。
      男人一过三十五岁后时间度年如日,哥哥有了一个可爱女儿,妈妈心心念念的俩儿子成家立业完成了一半,我也可以准备出柜了。
      「听说你要去广州了。」
      「嗯,川口先生要在广州开分办公室了。」我和张敬恒在云南南路一家饭店靠窗坐着,他礼貌地点点头,我看着他,经过近一年的交往我们比陌生人亲近了一些,不再那么生疏,「我小时候在广州生活过几年,那是座舒服的城市,冬天比上海好太多了。」
      他会习惯广州吗,我问道:「那你要去多久呢?」我想起来我们第一次做完爱后他伏在我的胸膛讲述他在广州的童年时光,那是他除了大四最快乐的几年。
      「看情况咯,说不定这么多年过去我已不再习惯广州,」他看一眼手机,「时间不早了,我得去画展了。」
      「好。」
      他起身之际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对我说:「虽然我不记得你了,但我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人,」他提起公文包与我挥手道别:「既然忘记了那我们就重新认识,下次见。」
      我起身站在阳台上,目送他挺拔的身姿在老街上快步走远,在一个十字路口消失不见。我细细回味着他的笑容,重新认识……。我们曾有过两次机会回到原点:他曾在街上自嘲说他以为我们之间不管走了有多远只要愿意就能回到原点,我拿着他说的「老报纸船票」越洋归国,他在广播里说不管我走了多远,见此报,永远欢迎我回来。
      我们还能再回到原点吗?
      川口先去了广州安顿好后张敬恒再过去,临别那天是一个八月的早晨,正好秦老师要回一趟武汉,我驱车送他俩一起去虹桥机场。
      「杨先生,谢谢你送我来机场。」张敬恒拉着黑色小皮箱走进航站楼。「谢谢你吼羊先森、牛先森,」秦老师在我旁边夸张地学张敬恒说话。「闭嘴。」我給他一拳。
      「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
      「嗯,那我走了。」
      毕业后他很少穿便装了,夏天西服秋冬大衣,剪裁挺阔的西装托起他优美的身形,我的目光拥抱着他的背影,不肯让他远去,「等等!」
      「怎么了?」
      我快步跑向他,下了极大决心问:「你真的还会回上海吗?」
      「会的。」
      「很多年后么?」
      「怎么可能,」他笑我的傻,「我在上海生活好几年了,非常喜欢这座城市自由浪漫的氛围。」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抱在怀里的小相框,「这是我们在上海的合影。」
      他看着上面的「普陀区婚姻」几字十分惊讶,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们以前这么好吗!」
      「嗯……」
      「照片上我们笑得好开心呀,你看你成熟端正地微笑着,坐在抿嘴微笑的我身边就像daddy一样,」他仔细端详着相片,「那后来呢?我们为什么分开了啊?」
      「后来的事情不重要了。」
      他拨弄一下搭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莞尔一笑,无所谓地说:「好吧,反正我也不记得了。」
      我听到久违的头衔心跳漏一拍,「你刚刚为什么说像daddy一样?」他记起来了什么?我不由得紧张。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很帅又温柔,给我的感觉就是温柔可靠的daddy、邻家大哥哥,是个很好的人,」他努力地试图回忆过去,好似重新喜欢了一遍:「那时我们很开心吧,能做你的男朋友一定是很件幸福的事情,唉!这么美好的经历可惜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懊恼自己忘记了不少人和事。
      最好不要想起来,他只会在未深入了解我时把我当好男人,「你会回上海的对吧?」我再一次鼓起勇气问他,就像他当初在第一次上床后反覆询问我是不是还会再找他。
      「当然啊,上海有值得我回来的人。」
      确认他会回来我就很满足了,「好,祝你事业顺利。」能够值得他回来的人一定很幸福,怯懦的我没能問「我也在值得回来的人中吗」,只是顺带一提:「我也在上海,一直都在的。」我知道我的重量不够,只是个凑数的。
      「嗯,我知道啊,因为你就是上海人嘛。」他拉着箱子离开慢悠悠地走开,笑起来肆意张扬,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他顶着烈日对我挥手道别。我当时以为我们不会产生交集,然后他轰轰烈烈地进入了我的人生,留下无法抹去的痕迹;后来我们分开,我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有交集,现在他又以陌生人的名义进入我的人生,成为生活里不远不近的一株玫瑰。
      我们曾经靠得那么近,现在隔得这么远,我回忆那些过往时陌生得仿佛是在看别人的故事。
      「如果我在几年前的下午没有打开blued,没有看到他的消息也没约他见面,而是直接去了杭州,我们的人生会完全不同,我们只会是陌生人。」
      秦老师站在我旁边说:「杨老师……别这么伤感,不管你们过往如何,现在你们还是又认识了,不是吗?邓丽君有首歌唱得好……」
      他在不远处忽然转过身朝我挥挥手,「杨先生!我想起来有事情要问你。」然后朝我走回来。
      「什么?」我紧张起来。
      他指了指我手上的照片,「我这次去广州可能要待上小半年,回来之后你可以带我去这个地方吗?」
      「可以……,不过你为什么想去?」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他受到刺激忘了记很多东西,说不定又被我刺激得想起了某些事情,「你想起什么了吗?」
      「也沒有,只是我觉得和你相处很开心,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看到照片就想和你再去看看这个地方。」他神情自然,而后兴许是我僵硬的脸惹得他又说,「对不起,我只是看照片上我们当时那么好,我想去看看而已,如果我那时候做错了什么事情让你不想再??」
      「没,你没做错什么,等你回來我带你去。」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也不记得的样子骗过他。
      「谢谢你daddy!这就是值得我回来的事情。」
      「是我应该谢谢你……」好像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他还是愿意和我认识、接触,现在的我外表和内心都愈发衰老了,脸上多了深深的皱纹、努力维持的身材还是有一点赘肉,也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气场,但当我再次遇见他,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丝丝缕缕缠绕全身。
      「谢我干什么?你今天有点奇怪。总之我会回来的,再见了杨先生!」他亮屏看了看手机,对我挥挥手,「川口先生问我几点到,我先走了。哦对了秦老师,daddy老大不小了,你们学校里要是有合适的男孩子记得帮他留意哦。」
      秦老师笑笑,「我会的,不过你daddy呢他应该不需要我帮他留意。」
      张敬恒越走越远了,我把相框抱在怀里,再度用目光拥抱他,他渐渐地在朦胧泪眼中成为一个圆点,最终消失在人群里。
      在他走过虹桥安检口即将消失在人群中的这一刻,我的心里有一场海啸,安静地排山倒海。他的背影牵起了太多回忆,十八岁时校门口李光远的笑容、月光下戎耀的歉意、油画前郑越的面红耳赤、再见时白杨的难以言说、苏州火车站赵勿庸的眼泪、离别之际林玉成的哀愁,我好似一粒浮尘被海啸裹挟前行,自己也不知道落脚何处。
      我侧身靠在秦仁肩上又哭又笑的,目送张敬恒远去,我在看不到他的地方,用他听不到的音量说:「再见。」

      (全文完·写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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