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第五日·夜:灵灯血宴(肆) ...

  •   问芳亭内,夜色浓郁。
      陆无鉴从莫名的昏睡中一下惊醒,环视四周,竟无一人。
      长明灯不见了,铺天的黑暗接踵而来,几欲压过满地白茫,令他一阵心慌。他一个打滚翻身而起,跑出亭外,只见僭灵城中灰白一片,屋舍俨然,街巷空空,方圆十里皆无人烟,仿如一座死城。
      “大家……都睡了吧。”陆无鉴竭力抑制心底的不祥猜测,小声说服自己,边走边道,“肯定是,都亥时了。”
      “永离……不,我现在找他不太方便。碧寒……”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迟疑地迈上一条不甚熟悉的小路,飘飘荡荡地往东北方向行去。
      天边无月,夜幕沉沉压在晴初客栈上方,夺去了寒绯樱原有的鲜绿,将那树影的轮廓也吞吃殆尽。陆无鉴从城南抄了近路来此,若非走到近前,都没认出来这是晴初客栈。
      “有人吗……”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朱漆大门,询声却在长廊里回荡了一圈,又传回自己耳中,“碧寒?”
      一抹深色的瘦削身影在树下动了一动,悠悠转身:“六哥?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少年的话中不乏惊喜,但声线平稳,似乎有种被岁月沉淀过的淡然。
      “你是……颜路?”
      陆无鉴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抬手欲唤金灵照亮这一方晦暗,然而梦境之中灵力全无,只得作罢。
      倒是颜路,闻声擦亮了一块火石,点燃树下预备的一盏烛灯后,方坦然面对陆无鉴的直视。
      “我就知道,你还和以前一样没良心。”颜路幽怨地砸了陆无鉴一拳,力道却是轻如猫挠,“许久未见,果然把我给忘了。”
      “不,我没忘。你是颜路。”陆无鉴笃定地道,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敢相认,也不敢上手触摸,只是怔怔地发问:“你……还活着?不对,你还有意识?”
      “我在这等了十四年。总是盼你来,但又庆幸你没来。”颜路顿了一顿,实话实说道,“我只记得,当初迷迷糊糊的……要不是被人送来此地,恐怕也不能等到见你最后一面吧。所幸,意识彻底消散前,六哥还是来看我了。总算没有白等……”
      “对不起,颜路,我其实……”
      陆无鉴语声颤抖,却被少年一笑打断:“哎,你可别说这话,也太矫情了。我认识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何尝不懂小六内心的自责,但故人既已相逢,他便不想再听这些无用的,白白浪费了相聚的时光。
      “好,不说。你也别叫我‘六哥’了。”陆无鉴别扭地道。
      “那……‘陆哥’?这总行了吧。”颜路哈哈笑道,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我们当年可不就是因为名字里有同音字,才对彼此感到特别亲切有缘的么。”
      “是你单方面这么觉得……”年少时的记忆涌上心头,陆无鉴的嘴角也微微扬起,蓄着温和的笑意。
      虽已过去十数年,颜路的容貌仍然如初,清秀之下难掩少年的张扬本性,而陆无鉴已是个将近而立的青年。谈笑间,颜路仔细瞧着故人,只觉他眉宇间属于小六的锋芒早就褪去,换作一副沉稳世故的表情,倒显出了他极力入世的心态。可见这十四年来,即便脱离了天道武场,他也有在好好生活。
      两人索性在树下席地而坐,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这十四年间的所见所闻。
      陆无鉴天生嘴笨,再如何惊心动魄的经历,到他口中也会沦为平平无奇,全靠颜路的积极捧场方能继续讲下去。颜路则将自己在“僭灵城”的点滴日常一番添油加醋地说来,反而妙趣横生,令陆无鉴频频惊叹。
      “你不知道,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有多绝望……街上人来人往,我却一个都不认得,也不太敢随便找人说话。独自在外逛了三天后,你居然就出现了,还把我拉回了晴初客栈……”
      “我?”陆无鉴一头雾水,“你不是说,一直在此等我么。”
      “嘿嘿,想不到了吧?那人是晴初客栈的小厮小寒。”颜路笑着扬了扬首,眉飞色舞道,“起初,他借着你过往的记忆,扮作你的样子来逗我开心,被我识破后,也就不装了,直接把你和他换魂的事告诉了我。”
      “等等……”陆无鉴一时接受了太多的信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所以,碧寒经常会出入这个梦境,陪你聊天,你也一直清楚外界发生的事?”
      “当然了。我长那么大,在琴岗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到了‘僭灵城’才发现是小巫见大巫。这里的一切,都太神奇了。”颜路兴奋地慨叹。
      “可惜,不能带你去现实中看看……”
      “你伤感什么!”颜路推了陆无鉴一把,徐徐道,“我的身体,就埋在外界的这棵寒樱树下。小寒说,那是他的真身,有他修炼成妖的百年灵气,可以佑我下一世投个好人家。”
      “颜路……”陆无鉴听闻至此,隐隐流露出不舍之意,“你已经想好,要去转世了吗?”
      朱衣少年殷切的目光越过庭中唯一的烛光,望向漆黑夜空。他笑道:“不然呢?做人可以偶尔流连一处的风景,止步不前,做鬼可不行……再不往前走,我就会永远困死在这儿。”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这一生,大概再无缘相见了。”陆无鉴的脸色又灰暗下来。
      “比起短暂的相聚……小六,我更希望你向前看。”颜路抬起手,伸向遥远的天际,五指几与夜色相融,“若我这一缕魂识在幻境中逐渐消失,无法再入轮回……难道就是你所愿看到的结局吗?”

      子时,洛府,主人房中。
      被朝露侍候得一丝不苟的“她”躺在床上,长发铺散,衣冠整洁,一只玉手轻轻覆在身旁浅睡之人的掌心,不知动弹。
      洛永离虽闭着眼,但眉头紧蹙,好似在睡梦中也忧心忡忡,并不安稳。他的掌中有一团淡淡的墨色正在流转,即使睡着时灵力细微,却也绵绵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以保“她”体温不降。
      哼……还真是假仁假义。
      雪奴从沐月楼中出来时,仍觉浑身疼痛难忍,每一寸皮肤都要裂开。如今没了温泉水缓解阵痛,“她”这具沉睡百年的遗体便直接暴露在凛冬严寒里,要以尚未流通的血脉抵御新鲜空气的侵蚀,属实不易。唯有一点点炼化洛永离先前给“她”吃下的丹药,与他输入体内的灵力里应外合,方能延缓生命力的流失,从而恢复四肢百骸的力气。
      雪奴原身属水,从未修过土灵,因而炼化的过程极其缓慢。但洛永离说过,她并非纯粹的水灵——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另修他系,而不会有被强烈克制的感觉?
      这样也好。若能尽快地灵活驾驭这具身躯……“她”微微侧过头来,斜睨着洛永离略显不安的睡颜,心想:我一定要杀了你。

      “芷梦”幻境中,残月高悬,天幕低垂。偌大的洛府空无一人。
      缃儿的附灵之曲从火灵位点传出,音力波及僭灵城各处,却不会被身无灵力的平民百姓所捕捉,而只有修炼之人能够听见,因此除陆无鉴之外,同样也影响了心念不定的洛永离。
      此时,他身着喜服,茫然站在挽音别院内,面对着旋音湖静水流深,目光空洞却充满哀怜。
      玄冰灵核,没了。我的玖音,没救了……
      正当他自怨自艾之际,原本平静的湖面忽若被他的意念所感染,霎那间自内而外结满厚厚的白冰,令人再看不清湖心景象,也不容他有思考的余地。
      震惊之余,洛永离飞身扑倒在冰上,以血肉之躯徒然捶打着冰面,却使这坚冰愈结愈深。他的指节很快皮开肉绽,鲜血飞溅,一身暗红锦服更与湖中凝结的煞白冰层相映,形成一种诡异而鲜明的对比。
      “玄冰,去哪儿了……我不信!给我出来!”他边打边吼,旋音湖上回声阵阵,冰面却岿然不动。
      “不会的……玖音,一定有救……”
      “是我太没用了,你才会弃我而去的……对不对?”
      在外人面前拼命维持斯文、痴情形象的城主,此刻却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发狂到力竭,再到颓然瘫倒,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待到忽然醒过神时,他竟想不起自己因何愤怒,又为何这般狼狈地对着一片毫无灵力之流的湖冰出气。
      此处分明是……在梦中。
      他浑浑噩噩地起身,忽闻身后有人放轻了脚步,衣裙翩动地靠近,便猛然回头一看——
      那女子身量高挑,也是一袭富丽娆美的大红喜服,见他回头,亦即停步,却因背光而立,面目模糊。似临岚,又似玖音。
      “永离……你怎么在这?”她声音空灵渺远,竟令他听不出是谁,“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啊。”
      “……我就来。”洛永离一步一顿地回到岸上,向她迎面走去。
      淡薄的月色给她随风微扬的发丝镀上一层朦胧的光晕,似雾中看花,分外幽美。洛永离正要分辨女子的面貌,转眼阴云蔽月,天空晦暗异常,就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与他默默相携回房。静谧的房中更无红烛照明,两人只得掀开重重纱幔,摸黑坐下。洛永离一言不发,甚至有些享受此间微妙而怪异的气氛。直到她开口……
      “夫君,”女子半含羞怯半含期待地唤道,“我为你宽衣吧。”
      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自愿张开了双臂,任她摆布。
      她指尖微颤,一寸寸摸向他的腰间,却没注意自己重心偏移,一个不慎,就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洛永离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梦境倏忽而逝。只见“她”两颊绯红,乌发散乱,手足无措地伏在洛永离的胸前,将他压得半身麻木。难怪睡梦中感到奇怪,像是梦魇……
      他无奈地扶起“她”僵硬的身躯,小心放回床上,自己则翻身坐起,勉强平复了紊乱的心跳,便即离开卧室,去隔壁的书房静思。
      最近几夜,还是先别睡在一起了。他想。
      要赶紧琢磨出其他法子,让她的身体与灵魂进一步融合,成为真正的“人”。否则一直是这样半死的状态……指不定还会出什么岔子。
      洛永离走后,雪奴终于惊魂甫定。
      当他的意念尚且沉醉于幻梦时,雪奴突发奇想,便用他输给自己的灵力转化出一柄尚未成锋的墨刃,企图借刀杀人。但这具半死之躯终究不尽人意,在墨刃一端即将成形、抵住他的命脉之时,“她”却蓦然使不上劲了,导致这个仓促的刺杀行动功亏一篑。幸亏雪奴反应及时,将那转化为墨刃的力量倏而吸入“她”的体内,又因洛永离乱了心神,才没被发觉。
      虽然这次行刺失败,但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雪奴自我反思道,不如谋定而后动。
      洛玖音生前未经修炼,死后又被冰封数年,是以这具遗体对雪奴来说本就比常人还要弱一些,即如刚刚那样的冒险行动,就已使她筋疲力尽。
      她转念一想,若是能趁洛永离不在的这段时间,接触到后院旋音湖里的玄冰灵核……应该可以将自己受损的仙魂修复个七八成。再遇刚才那种情形时,她便可调动出更多属于自己的灵力,压制住这具尚有残念的躯体对洛永离的本能保护。
      雪奴暗自打定了主意,便再次忍着剧痛,慢慢运行起方才囫囵吸纳的土灵之力,使之与血脉间残余的药力相合,为自己所用。
      如果不想成为月琢公子和临岚姑娘的拖累……就必须设法自救。
      她咬牙命令自己:即便只为洗清此身所受的屈辱,也不能有一刻松懈。
      那个人,做出这种事来,就该死!

      缃儿隐入原身休养后,月琢临岚也相继走出了问芳亭,不再打扰她静心自愈。
      城中风雪在耳畔呼啸而过,几欲淹没任何声音。月琢脚下踟蹰,没有再往客栈的方向去,而是下意识地往西南城门处迈了几步,又止住不动。
      临岚心知,他在迟疑。
      而今城内已无他处可去,解救雪奴亦是一时半刻无法达成之事,如若出城,必得上山,却要提防洛永离在他们走后随时封城的可能——笼罩幻阵的结界虽因洛永离本体的衰弱而自行撤去,但以凡人之躯,若无高过城主的灵力,城内之人仍会遵循“九日”幻阵的运转法则。
      临岚此前放出的灵血虽已修复幻阵的缺漏,足以使僭灵城维持数日,但难保洛永离出尔反尔,将那些无辜的生民困在城中做人质,以免月琢他们为救雪奴与他正面抗衡。
      此番一去,便要确保万无一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月琢,我们不回客栈了吧?”临岚轻轻一扯他的袖子,主动问道,“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考虑?”
      尚自走神的月琢忽而抬头朝向北方,低声自语:“还差一样东西,我没想好……要用何物。”
      “你不妨和我描述一下。”
      “先前,我在青铜像、长明灯两处都放下了与之相克的灵物,作为两个大阵之间的力量联系。就好比有些药方之中需要药引子,才能更好地起效。”
      临岚会意地颔首,请他继续。但月琢语气微滞,终是向她坦诚道:
      “碧寒那边……料他不会轻易就范,我便悄悄留下了两枚蕴含自身灵力的玉环,目前只差旋音湖没有合适的灵物可用。”
      “——你又把修为玉环给出去了?”临岚以手扶额,语调微扬,似是不悦。
      “嗯。”月琢淡然应了一句,转向临岚,略有不甘地反诘道,“眼下还有其他办法吗?”
      “不……不是这么说。你至少也要知会我一声。”临岚有点生气,却也不愿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外,遂一转话锋道,“两人同行,不就得‘互通有无’么?你不说,怎知我毫无办法——喏,这不就是?”
      她赌气似的从袖中甩出一件可伸缩的玲珑短兵,随手舞了几圈,将其变作双节长棍的模样,递给月琢道:
      “早上师父来时,给我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就怕我有用得上的地方——这根长棍也是其中之一。”
      “麒麟血珀……”月琢摩挲着长棍手握处镶有的血色琥珀,喃喃念出了其上镌刻之名,“这是土系修行者的适用兵器,看样子……流传了不止百年。”
      临岚抚过长棍两端细细雕琢的两只金麒麟,解释道:“不错。师父此次来南疆之前,刚巧见过了这根长棍主人的亲族。据闻当年吴州大乱,那位姓姜的前辈携族人拼死平息妖祸,战至不能再战……后人遍寻他的遗骨而不得,只在海边找回了故人之兵。这次带来转交给师父,也算是重归故土吧。”
      往事之惨烈,临岚不得而知,亦非三言两语就能述清。但既已成过去,今人也无须沉溺于惋惜和痛苦中,徒增忧怨。
      月琢在手中反复掂量着那长棍,只觉灵气内蕴,沉稳而温润,全无一般兵器斩妖除魔后极易积累的怨气和戾气,不由欣慰道:“好……此物甚是合用,替我多谢你师父和那位姜前辈。”
      临岚微笑着点了点头。故人之物若能发挥出更大的价值,便也不算蒙尘。
      “那我们,今夜就出城吧。”她暂且收起麒麟血珀,向月琢建议道,“雪奴身上有你的仙羽令,待她神魂稍微稳定些……到时再将这东西传到洛府也来得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