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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日:苍山暮霭 ...

  •   壬午年,冬月。
      一天清晨,严风似杖,撞了撞紧闭的门扉,惊扰了云隐阁中尘封已久的冷气。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此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江南吴州的地盘,昭告着冬至凛冽地降临。
      古城旧巷原本青灰的砖瓦,一夕间已被一层轻凉蓬松的细雪覆着,只露出些淡漠素净的边角,将平日里温婉大方的吴州一衬,倒是平添几分神秘与晦涩。街边寥寥几人,过往皆行色匆匆,唯独经过云隐阁时,都似乎受到什么催使,抬头一望,神色讶然。
      且不论人们因何惊讶,也甭管云隐阁是何境地,却看城东门外一家供人歇脚的茶坊内,今日亦有一桩耐人寻味的事。
      茶坊位于吴州城东门外,临近官道,外观朴拙,并无甚特别。其间往来不外乎客商羁旅,路途迢远,行得累了,坐下来讨杯茶喝,暂缓跋涉之苦。因此所卖茶水茶点,都循着平易近人的质朴法子去做,淡雅亲民,不为刻意展现地方特色,价格也实惠。茶坊本无名,只因几年前一位高人云游至此,心觉这里的茶香自天然,不为市井之利熏染,故赠名曰“馥茗”。
      这日风雪催人,茶坊立于古城边缘,更显孤单落寞。为防客座落雪,掌柜的临时搭起了屋篷,虽也不牢靠,但总比没有强。客人照例不多,大都不得已出门办事,临了,来这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然而偏有一人,在这平平无奇的茶坊内,显得格格不入——
      他明明身着华贵,却情愿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身边还带着一个女童。若离得近些,便可知他穿的是深紫织金的缎面长袍,宽大软和的袖子上绣满了瑰异锦纹,乃中原罕见的图样,貌似价值不菲。而他虽以黛色绸布蒙住双眼,长发松松束于脑后,仍能给人辨出是一张清丽冷淡的好容颜。
      女孩与他相邻而坐,眼前一碗冰糖姜丝茶还腾着撩人热气。但她全部的注意力,竟是落在男子随意斜靠桌边的一根流光溢彩的法杖上;法杖顶端镶有暗紫剔透的玲珑珠子,宝气森然,如堕幽灿星辰,让女孩移不开眼睛。
      “……叔叔,你说这法杖叫‘乌星杖’,还能伸缩自如,以前好像没见你拿出来过。那现在为什么不把它好好藏起来了呢?”
      女孩稚嫩的声音如莺啭燕啼,轻灵灵撞在男子心里,软化了他冰凉的情绪。男子本自出神,听到她悦耳的轻唤,便也回过头来,对她温和道:
      “一直藏起来的话,湲儿哪还看得见呢?”
      “可是、就这样放在外面,给人看到了还会被七七八八地乱说……湲儿不想听到那些……”小女孩粉唇微撅,细嫩的手指摩挲着比她拳头还大一圈的珠子,满脸的委屈。男子虽瞧不见,却完全感受得出来。
      “是吗?那你跟我讲讲,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明知故问,言语却温润似水。
      “他们说……叔叔是江湖骗子之类的,也就一身行头唬人,其实还不是个穷鬼……”她语声渐小,打心底里不愿再说,便急急替他辩驳,“我才不这么认为呢!我就觉得叔叔很好,也很厉害!”后半句话,倒像是故意说给周围人听的,女孩提高了嗓门,一副倨傲可爱的模样。
      噗地一声,男子温颜笑了,只觉她太有趣。
      “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懂得为人抱不平。”男子笑着啜了口香茶,抿出叶底残存的杏脯味,慢慢地唇齿回甘,语意中也渗透出丝丝清甜。
      “但我没说错啊……”女孩垂眸,拈着耳边细发低喃。
      觉着她不再赏玩法杖了,男子便一挥手,一道细亮紫芒疾疾闪过,那长约五尺的法杖旋即化为小巧之物被他收入囊中。待女孩反应过来,他已拢起衣袂,笑而不语。再开口时,语调依旧平和,只是话意之中,似乎抑着深深的愧疚:
      “湲儿,我这些年寻你,着实不易……怎知甫一见面,你却身患寒疾,更不能像其他孩子般奔走自如……”
      “我曾经承诺过,要让你这一世过得平安幸福……”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来,摸着女孩软软的头顶,轻声道,“只待寻到那位神医姐姐——她定会有办法,让你康复……”
      四下看客这才恍然。
      原先只道女孩文文静静地坐着,应是生性乖巧,不喜躁动,却未曾留意她的双腿竟像傀儡娃娃般了无生气,轻飘飘软绵绵地挂在凳上,根本无法同其他小孩一样灵活跑跳。再往前想,他二人从进门起,便是男子小心翼翼抱着女孩,一举一动极尽温柔……虽不知他俩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某些亲缘关系,单就这番呵护备至的情形,已将男子区别于拐卖孩童的人贩。
      女孩不过垂髫之年,模样清纯又不失伶俐,却无父无母,在世间短短数载,也是孤零零一人存活。上天未能给她健全的身体,偏又让她养成开朗活泛的性情,个中甘苦,足以引人唏嘘。
      “神医姐姐……你真能找着她吗?她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女孩支起小脸,天真地发问。
      看来他们刚刚也已听人说起过,从不闭馆的云隐阁今天却没开张,神医临岚姑娘竟也不辞而别,只留书一封,说她去了南疆;至于具体目的地的位置、去做什么,以及大致的归期,均一概未提。
      “……你不用担心。”男子握了握她微凉的小手,以暖热的触感让她安下心来,坦言道,“我对医术确是不甚精通,但对毕生所学法术巫术,区区用于追踪,还颇为自信。”

      “泠泠夜雨,梦断牵丝曲。雪霁天明花若许,弄晴鸟、偏无语……”
      寂冷无边的飞雪道上,倏尔传出一段破碎绵亘的歌音。有位妙龄女子一路踱步而来,于此长身而立。她乌发纤长,素衣如雪,歌句由衷而发,隐隐含着悲戚。只是在面对道口、面对这荒茫雪野时,那孤傲清绝的身形,却忽地凝滞了。在她身后,一片和暖明煦的山林便若一幅远古巨画,于溪谷浮岚间幽然显现。
      “师父,请你一定、要等到我回来……”
      轻吟毕,她将悠长的眸光自渺远高山上收回,继而转身离去。
      丛林古茂,遮天蔽日。女子只身前来,风尘仆仆,连路上饮食及备用衣物也未曾多带。除了刚才在飞雪道前失神那会儿,她几乎没想过停下脚程歇息半刻。从吴郡至南疆,其间少不了崇山峻岭、长江激流,路迢而险,却不晓她怎么竟仅凭一己之力,半日内就已抵达。
      此处林荫交迭,暖雾飘悠,温凉适宜。沿山溪曲折向里,未走几时,脚下之路便换作淡灰素雅的砌石小径。一块半人高的巨石横斜路旁,沧桑不朽,上面以遒劲的力道和清隽的笔迹刻写着,“僭灵”二字。
      吴州城郊,馥茗茶坊。
      “掌柜的,”久坐的男子忽而起身,风一般来到柜台前,从腰间那串瑽瑢作响的碧玉环佩中取出一枚,搁于台上,“听说吴州城外有一处湖泊,那儿的水天生具有治愈之力,就连云隐阁的那位神医也颇喜取用。此事当真?”
      掌柜听出异样,随即朝台面看去,心内却是一凛,没敢立刻收下,“客官指的可是‘玉玞湖’?那传言倒是非虚。玉玞湖的水来自山顶清泉,受日月天光浸浴,小神医也的确喜欢用它来煎药呢。”
      “是吗……”那人听后,微一点头,绽出如雪花般凉薄淡雅的笑颜,“我这次远道而来,本想带小侄女拜访神医姑娘,却不料她……想来若是能去到那片蕴藏圣水的湖泊,沾一沾治愈之水的灵气,也算不错。可惜我目力极微,亲自去寻多有不便,烦请掌柜的指个近路。”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却让人感到莫名的真诚。或许,这就是经历过苦难之人对世事独有的一份豁达吧。
      待探问清楚去向,男子当即返回客座,轻巧地抱起女孩,紫墨色身影倏地一晃,便消失无踪了。众人皆呆怔当场,惟余身周清气逸散,浩然若朗月映照乾坤,却谁也不曾看见那柴门的开合。
      “仙人!一定是仙人!!”在座者又经一番私下议论后,终达成一致而得出了这个结论。
      “诶?客官你的玉——”
      掌柜一拍脑袋,心道自己忙着称奇,竟忘了要紧事。手中那枚带有微小缺口的翠玉环,成色已是上佳,绿得通透斐然,再经自然光线一滤,那环中沉淀的青葱之色便如湖底鱼儿般鲜活开来,随观赏者视线的游移而粼粼泛动,宛如碧波云镜,将光线尽数吸纳、浣洗,透过这琳琅晶玉,再放出时也愈加地明净灿蔚。此刻纵观整个玉环,却已不是一个“绿”字可敷衍描述:它呈给世人的有柳叶之嫩碧、竹枝之劲翠、松柏之黝绿……总之所有自然界存在之绿,由浅至深,尽在其中。
      这……这是个稀世的宝贝啊!掌柜暗自心惊,手一滑,玉环差点迎面掉落。他一生穷苦节俭,真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那位客人倒真大方,怎就舍得当茶钱付给他了呢?
      掌柜的这番因获至宝而喜出望外,那紫衣男子却已循着他所指之路,行至玉玞湖边。
      玞,美石也,似玉非玉,质洁而大方。以此名湖,一说是应了它处深涧而不拘谨、承奔溪而不张扬的清新朴雅,正如一块幽居山林的妍石,与好玉相比是逊了一筹,回归天然,守住自我,倒可一方独美。还有一说,便是此湖乃仙月山灵气汇集之地,积淀了山中奇石所蕴藏的能量,浴月光而澈,最适为治愈之用。
      湖上照样大雪纷飞,若素丽银羽飘扬无根,又如碎裂冰纨凄婉寥落。北风吹来,湖面静止,似已结出薄薄新冰,留住了湖水微漾时的鳞纹。湖纹奇特,不一而足,又好像神女妙手轻施,敷上的一层粉黛图画。
      “叔叔……”蜷缩怀里的女孩以极其轻弱之声唤道,“我们来这里,到底是……”
      他闻声而止,俯脸轻靠女孩头顶,感觉到她在瑟瑟发抖,于是又将臂膀圈紧了些。女孩似乎尤其怕冷。为了尽快赶到玉玞湖,他已同时念动驱寒、疾行两种法诀,但仍不奏效。
      “湲儿,抱歉……”
      男子一时无措,只得催注更多灵力,在她小小的身子周围生起一座编织细密的白金法阵,结界似的将她保护起来。虽并无大用,但那娇小脆弱的身躯已然因此安稳许多,宛若能体会到男子的一番殷切心意。此情此景,他却只恨自己半生修行如废,竟对一切使人回暖的火系术法都未有涉猎。
      “你稍等等,我去探知这湖水中的气息,很快……”
      话音未落,他便弯下身去,轻而易举地击碎手边一小片冰面,从中掬起一捧浸寒彻骨的冰水。沉思稍许,掌心金芒迸现,一汪透明已化作汩汩冰泉,于指间不住地跳动。金生水,金灵灌入圣水,那水中所含任何细微的线索,皆被无限放大。男子见微知著,果真不用多时,便将与神医临岚有关的讯息一一了解个透。事毕,他随手放去冰流,缓慢直起了腰身。
      “雪奴——”湖畔万籁俱寂,他却头也不回地望空叫道,声音笃定,不辨喜怒,“你,还打算藏着吗?”
      似是应着山谷里尾音的回荡,在他身后纷落如蝶的细雪中,一束柔媚剪影也正被凌散飞舞的雪晶描摹出皎皎轮廓。一位玉颜少女犹似从冰图霜画里走出,身缀银蓝法术之光,肌肤赛雪而红润,未着白衣而自洁。那群从她身旁飘飞而过的雪丝儿,忽若拥有了灵智,变得温顺而有秩序,围着她翩若惊鸿,悄无声息。她满身的微光配合着这超凡雪舞,好似银海湛湛浮波,又若蓝羽盈盈颤动。
      “……恩人。”
      仅此二字,已将她不舍追随男子的原因一下点明。少女低眉垂首,以极袅娜的姿态,对他柔柔一拜。
      “呵……”男子失笑,悠悠回转身来,似叹惜,似劝慰,“你啊,总是那么执着,可不好。”
      忆及往事,雪奴有些沉默了。她一定是他遇过的最荒唐的雪精灵,生于寒却畏寒,只有瑟缩在雪地里等待自身灵力散尽而亡……彼时若没有他注意到奄奄一息的自己,今朝也就没有了她如仙子般优美的再现。月琢虽已失却那双善睐的明眸,但这番细腻的心思,绝对一如从前。
      她的名字——温凝雪,亦是为他而取。

      辰时正刻,僭灵城东。
      身披素白大氅的女子寻到一处客栈,匆匆在门外瞥了一眼,便轻步跨入那扇微敞的朱漆大门。
      这儿虽深处小巷之中,地面上偏僻了些,不比街市繁华,却也占得个清静。门口“晴初客栈”的四字招牌,更采用古篆写法,填以淡色金泥,极有一种雨后初晴、阳光镌刻了潮润山石的清新之美——女子看中他家,多半也是因此。客栈大堂隐得更深,不似别家直对大门,而须折身经过一个回字型长廊所环绕的闲雅庭院,方可走进。庭院里各色花草盆栽不在少数,于此晨光细风里争奇夺艳,却唯有一株深红的樱花树赫然傲立其中,芳菲正盛。
      “掌柜的何在?我要一间客房。”清冽如泉的嗓音响起,女子亭亭站定,对前台一看店小厮道。
      看这客栈远离商业竞争之态,掌柜的许是不常来店里亲自看账。那小厮听到有新客人来了,忙搁下手头正在清点的账目,起身赔笑:
      “客官要住店哪?您喜欢什么样的客房,我这便叫人去收拾——”小厮是个半大少年,而面前这位女子身姿修长,打扮中性,他得努力挺直了腰板,才将将与她平视。
      “……随意。”眼前女子似有心事,递出银钱,淡淡说了句,“我想在楼下坐会,先帮我上壶茶吧。”
      “好咧~”小厮识趣,果不多问,即道,“客官稍待,我们南诏最有名的茶要属那银生城附近山上产的啦,我这就沏一壶给您尝尝!”
      女子“嗯”了一声,就近寻个位置坐下,眉宇间一抹愁色愈浓。小厮记完账,转头便去了里间。
      师父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那人说来僭灵城或能求得续命的方法,我又该从何做起?
      静思间,隔壁座上的一席谈话,不觉引起了她的关注:
      “嘿……听说了吗?又有一户人家的青年被仙女选中,脱离肉身、得道修仙去啦!”一精壮青年眉飞色舞道。
      “你是说,钱书生家?”对面稍文弱些的青年显然也有所耳闻。
      “那可不?他家小娘子还为此伤心呢……想是新搬迁来的吧,不晓得这实在是件好事哩!”
      “哎……说来也难怪,钱书生毕竟是她唯一的依靠。若二人一同‘升仙’,她也就不会孤单了——诶,那仙女为何不选她呢?”
      “怕是资质不足吧……呵呵!”精壮青年语带嘲讽地评判,随后又摆出一副神往的表情,道,“据说被选中的人都还在睡梦里,自己全然没有意识,但旁人能看出来,他们即使睡着了,也是神态安详、满面春风……待仙女为他们剔去凡骨、炼化凡胎,神识魂魄得以永存,就再不需要什么外在形体啦!”
      “真是这样?怪不得我听人说,被选中的人的身体,隔段日子便会消泯,形同、形同……灰飞烟灭?不对不对,这么说有点奇怪……”那文弱青年拧着一双细细的眉毛,一脸的苦相。
      “哈哈哈……别想了,你就是太迂腐!”精壮青年大笑着揶揄他道,两人的话题到此即止。
      □□消散、神魂不灭,这是“升仙”?什么鬼道理……
      人死后二魂七魄注定不复存于体内,血肉之躯也自会因为失去生命力而溃烂。仙神之说虽高深莫测,可也并非不具形体、魂魄不散……这种事一反常态,恐怕不像他们说的,是什么好事。
      女子不欲与他们正面争辩,却想亲眼一观所谓“升仙”究竟何事。思来想去,仍是向他们打听了钱书生的住处,准备前往。她自称一名好猎奇的医者,想探求人身上潜藏的奥义,态度诚恳,说得振振有词,差点连她自己也信了。那俩青年见她相貌俊俏,又似乎是个“胸怀大志”的难能之才,完全未把她的话当作骗语,反而还出言鼓励……
      说话间,庭外一道冷厉剑光骤然闪现,如落日宏霞般灿艳,却伴有金石皆摧的锋利之气,无意便掀落了几簇初绽枝头的幼嫩小花。转眼旖旎化作离殇,红瓣飘碎纷扬。陆无鉴隐匿已久的身形,亦悄然退出了客栈。

      “她怎么了?”雪奴盯着他怀抱里昏厥的女孩,不禁想起从前的自己,也曾像她一般冻得血色全无,呼吸也微不可闻,不免忧心忡忡。
      男子听声辩位,轻手抱稳女孩,款款向雪奴走近:“畏寒体质,我也束手无策——不如你来看看?”飘若浮云的柔软语调,却寄托着男子深沉如海的期望,让她无可推卸,亦不忍拒绝。雪奴本就决定一试,如此,更不敢懈怠。
      “好……我尽力。”一边回想咒诀,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诵。雪奴素手微抬,像一片冰雪玉叶,轻柔覆上女孩苍白的额头。此一霎那,掌心间已有无数柔亮灿烁的红光盈满,颜色淡如薄樱,又具幻花之形,跃跃然向外漫逸。光影间又有无数细小绚丽的星点错综交互,融合出一股奇妙醺然的暖意,酥酥软软将人缠绕,裹挟其中。男子与施术者距离之近,几乎等同于受术,不自觉神思翩然,仿如沉醉……
      “这……是你修炼的御寒之术?”
      男子毕竟修为精深,醉与醒之度,尚能掌控自如,游刃有余。已觉怀中女孩的体温在此术作用下渐渐回升,手脚微作抽动,似要醒转,他自是欣慰不已,遂出声询问。
      “是啊,我自己钻研出的法术‘醉暖樱’,唔……不算很差劲吧?”雪奴熄去手间花光,怯怯望他一眼,两颊却如春瓣飞红。此种心情,无异于学生把自己用心创作之物拿给老师评定,激动之余,也期盼着被认可、被肯定。
      “当然。”男子毫不吝啬地赞许道,笑意朗爽,像一杯清酒中荡开的迷人涟漪,“这法术,连我都陷进去了……许久未见,说明你的修为大有进步。”
      “恩人说笑了……”
      久别重逢的话未能说尽,湲儿这会却清醒如常了。她小小的脑袋仍旧靠在男子肩上,一双晶亮的桂圆眼若明星汇聚,扑闪着望向雪奴。粉唇皓齿之间,迸出一个甜甜的称呼:“雪姐姐……”
      男子一怔,继而俯首,似出乎意料。女孩昏迷初醒,也无气力多言,他便转向面前的清媚少女,试图寻求一个答案:“你们竟认识?”
      “……是。”雪奴莞尔,轻轻握住女孩朝她伸来的白净手儿,将事情娓娓道来,“我一直都跟着你。来吴州之前的路上,她无意中发现了我,我便趁你不在意时,偶尔现身陪她说说话。”
      “这样么?也好……”男子抚眉,神色黯然。
      终归,是我疏忽了。
      像湲儿这般体弱的女孩,多年来却孤身流离人世,其实她最需要的,还是亲人的陪伴啊!他一个活了恁久的大男人,踏遍九州大地才将她找见,居然也没弄明白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眼下他又将启程去往南疆,只为寻得茫茫人海中的一个陌生女子,可想前路之艰辛。如若再把她带在身边,自己既无法全心照顾,又不能放开手去寻人,与其陷于两难,倒不妨将她托付给雪奴。两人的交情虽也不算很深厚,但至少,雪奴能像个姐姐一样陪她说话、抑或在吴州兜转玩乐,且雪奴又会御寒的法术,可以保护她不受严寒困苦——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值得自己去信任。
      “雪奴……你以后,真的不必再称我‘恩人’了。”男子重又开口,话语间已是释然。但对面少女却并不知晓,他的心里竟已有过诸多考量。
      “什么?”
      雪奴正自愕然,却见男子复抬首对着她,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说道:“接下来我可能要离开几日,湲儿就交托给你照看了,可以吗?”

      却说陆无鉴自晴初客栈出来后,七弯八拐绕出了小巷,走上宽拓明畅的主街道,便径直往古城中心的闻弦居行去。
      早上行人不多,但各路商人已开始摆摊叫卖:精美绝伦的珠玉首饰、造型独特的陶器竹具、风致盎然的古玩字画,抑或馥郁醉人的香花美酒、色味浓厚的小吃珍膳、苗情异韵的衣衫裙裳……只叫人应接不暇。这等繁闹昌平的市井坊间,和乐清安的风物人文,对陆无鉴这一外乡客来说,却早已是司空见惯之景。在他长久以来的心目中,僭灵城仿佛成了一张已经定格的画卷,永远这般兴盛祥和,永不变更,也不应改变。他穿梭城中,混迹人群,也只为体验那种闲庭信步时的自在与渺小。
      神游顷刻,已至竹楼。略过竹梯,正门进去便是闻弦居的厅堂。时辰尚早,那堂中正是安静得很,没什么客人到来,仅有一位长相斯文的中年人端坐于柜台后,架着一副银边圆眼镜,仔细做他手头之事。看那账簿上整齐有序的字迹,以及一旁摆着的古旧算盘,不难猜他是个账房先生。
      “洛管事。”礼貌地称呼过后,陆无鉴又将腰上佩剑的锐冽剑芒尽皆掩去,方才大步走向人前,“城主可在?”
      中年人原叫作“洛文笙”,是那洛府洛城主家的管事。城主本是闲人,府中也无多少事可管,便差遣他来,顺道揽了这闻弦居的账房一职。
      “啊,是陆公子。”洛文笙略一抬眼,即投来两道温和儒雅的眸光,“城主一早便来了,依样在地间兰室。陆公子可要在此等候,喝一杯茶歇歇?”他一见来人是陆无鉴,立时起身相迎,言语恭顺,如待贵客。
      “不了。我直接去找他。”
      见他语态急切,应有什么要紧事相商,洛文笙自也不多劝,只作一个“请”的手势,便邀陆无鉴入院。城主与无鉴素来交好,甚至以兄弟相称,那么他们俩的事,只要能志同道合,旁人也无须多问了。
      陆无鉴敛袖穿过厅堂,迎着薄暖曦光漫步进入四面环楼的庭院。庭中芳草萋萋,犹带晨露,踏之衣摆微沾,却也恬净清爽。绕过一方清幽静雅的莲池,掩身于嶙峋淡朴的假山奇石中间,陆无鉴伸手触动一处不明机关,便见得那莲池活水忽然停止翻泛,水中鱼儿亦随水位的逐渐下降而分拨向两边游去,未几可见池底泥沼所填护的簇簇花根。而那池水虽然撤去,池中田田的莲叶却依然青翠挺立,蓬勃生机迎日而展,如流仙步云,俯仰娉婷,摇曳生姿。莲池正中,一口暗井般幽邃的地洞入处已然打开,其内台阶宛然,刚好可容一人通行。
      这里往下共有两层密室,统称“地间”;城主常去的地下二层,便为“兰室”。一、二两层实际并不相通,但若掌握特定的方法,也能自由行退。陆无鉴来此不下十次八次,早是轻车熟路。
      “……”
      兰室之内,并未种有一株兰草。却尽是岩壁石墙,坚不可摧,寻常人用手触及,还会有一股森森冷意,从皮肤透进血脉,驱暖散热,倒行逆施,凛入脊骨,直教人后背生寒,头皮阵阵发麻。唯有室中横放的一具冰棺,却还令人少些恐惧——确实,虽说棺中躺着一名故去多年的女子,然她音容宛在,一身华美宫装,如同沉睡的仙子,优雅动人。冰棺内气息浮动,使得环护女子的纤纤细草与点点飞萤宛如沉浸在一片月夜幽海,随风荡漾,随波流转。静寂之下,兰室所呈现出的湛碧深蓝,便映显了棺中零星散落的珠光清白。当真是天仙降临,美不胜收。
      “永离,她已来了。”
      陆无鉴站在兰室的隐秘入口,轻言打破了这份寂静。一男子身穿玄色长袍,背向着他,负手玉立,望着冰棺默然无语。

      拜访过钱书生家后,临岚本应循原路走回客栈,然而心里边一直怀着疑虑,便忍不住沿途多观察了几户人家——没有进门,皆用感应。待探得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她才发现原来只需经过两三个街口便能摸索到的通往客栈的弄堂,竟被她足足走了两盏茶的工夫才找到。
      “呵,我也太分心了……”
      回到客栈时,先前说话的那俩青年也已离开。大堂里又多了几位前来喝茶饮酒的客人,正用滇西方言聊着各自的话题,谈吐明快,显是常客。临岚本无其他琐事,想便问了那小厮给自己安排的房间位置,暂先歇下。
      她昨日从吴州出发,连夜赶来,全靠师父早先所赠幻符“鸢飞翼”,再凭自身之力催动起法诀,方才短暂获得了瞬息千里之能。可身为女子,从前也未出过远门,其间千里奔波劳顿不说,她的身心亦保持了整夜个高度紧绷,这会儿忽然闲下来,便已觉累得不行。
      这里说是雪山脚下,可是离真正的地面也还有个千八百米,总之临岚一进这城,除了被它与外界截然相反、温暖如春的气候所感动以外,也莫名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有点不太舒服。而她现也正想趁此休息的片刻,好好理一理自己的所见所闻,再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探。
      谁知还未踏上通往客房的旋形木梯,那个看守大堂的小厮却意外地跑来叫住她道:“这位客官,请问您是否姓‘云’,单名一个‘楹’字?”
      临岚俊眉一挑。
      云楹,那是她最初的名字。是她初临人世时,随师父之姓自取的,亦是她拜别师父前,最后一次被唤作的名字。心念所及,临岚动作微迟,又立即转过身来道:“是我,怎么了?”
      “这儿有封信,是一位少侠嘱托我带给您的。”小厮恭敬地递上来,待她接过,便自告退。临岚犹疑着打开那张便笺,却见其上潦草不拘地写道:
      获悉你已来此,可到洛府一坐,城主乃吾故友。
      无鉴字
      “陆兄……他也来了吗?”临岚自言自语道,将信笺原样叠起收入衣袖,径自向客栈外走去。
      原来,那位名叫陆无鉴的年轻剑客,就是曾告诉她要来僭灵城寻问延命之法的人。此前,他还在那诡秘幽暗却透着凄清美意的兰室中,与自己的好友兼一城之主洛永离会面。二人话短,没说几句就已知会对方的意思,所以他才赶得上去客栈传信,而这次请临岚作客洛府,却是洛永离主动提出。
      这倒无巧不巧顺了她的意——眼下临岚正无所事事,一心只想快些为生命垂危的师父找到解救之法,休息与否皆可抛诸脑后。这座城内发生的种种事迹,最清楚的人莫过于城主;倘或去了,多少能通过他了解到一些相关的内情,岂不比自己冥思苦想、白白耗费时间来得值当?这么一计较,她便已按捺不住,举步离了客栈,去打听那洛府所在……甚至,连陆无鉴为何知悉她的行踪,也未作细想。
      僭灵城外,雪色如银,素裹山峦大地。这处山谷间洋溢着的如春翠意,温润连绵,与飘渺薄霭相间起伏,恰是如仙如幻,清韵灵长。
      此际天高云淡,日色正浓,广阔无垠的穹隆上光芒灿耀,一只飞鸟也无,可谓极是澄净空阒。不过,这高天上亘久不破的青冥与静谧,很快便在一声清亮卓绝的长啸中泯然震颤!
      这渐近的啸声如鸟嘶鸣,隐含一种撼天动地的磅礴势力,横空破开远方云岫百重,乘着东风浩荡而来。紧接着,一痕紫金长线如一道巨箭疾驰过蔚蓝天穹,在云空白影中载浮载沉,愈飞愈大,俨然一只巨翼颀身的紫鸟——那鸟兽之头如戴金红锦冠,身披绛紫华翎,翅若北冥之鹏,通体柔顺如缎。在它破空腾翔时,浑身紫羽翻飞扑动,深如暗夜星翳昏沉,浅至一抹淡烟紫白,渐变层叠,紫气明萦,乌亮光泽;尾上九根绮彩修羽,根根丰满飘逸,若仙枝灵条扬风而舞,昳丽非凡。尤其是那每一根尾翎之端,还各悬有一枚通润似玉的翠环,翩飞时彼此相撞,发出脆若银铃之响,铮铮如击心弦。
      “竟然……是在此地……”
      空谷云岚间,那只紫翼神鸟却只盘旋不下,双目微垂,睨视着身下与世隔绝的僭灵城,恍惚像用人语在感叹。又踯躅了一会,它才稍稍收敛飞翔之势,寻那最接近城镇的一片疏林降落。
      “唉,我的眼睛可真是——”
      他这句抱怨一出,庞大的身躯便显露不稳之态,未及原定的降落之处,就险些要跌落到旁边的山涧中去。待双足轻盈点地,即有一团朦胧如月的柔白光雾将他整个儿笼络在内,顷时如影随形,一会却又散去。半明半昧之后,一个颀长的紫墨色人影也渐愈显得清晰……

      时至隅中,僭灵城各个街巷间已是相当热闹。虽说这城镇的格局比之吴州似还要小巧灵秀些,但论及它车水马龙的熙攘程度,绝不输于中原稍有名气的大城。
      早间行人还少,临岚寻着大路往洛府去,倒是可以风风火火走上好一阵;而过了食时,家家户户便开始各行其事,街上人一多,她自然也放慢步子,迤逦而行。此行的节奏一旦慢下,那不久前在钱书生家所遇情景,便又让她仔细回顾了来……
      那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门外有竹篱围成的小院,院落里石桌石凳静穆陈设,一棵虬曲老树在门口盘根错节,叶零枝枯,年岁显然比这宅子的主人大上许多。临岚跨入院门时,倏忽觉得自己像走进一个沉寂哀婉的墓殿,院中气氛静如一潭死水,没有迂回流动的风息,轻薄得让人心碎的阳光寥然铺在地上,举目四顾,尽为惨淡凄迷。
      往里走至屋前,临岚本想叩门,却没想那门竟是虚掩,一触即开。略去屋舍内简洁朗爽的家具,视线停留在那张倚墙而铺的软席上,钱公子安然如寐,一动未动。他的身旁,一名妙龄少妇蜷腿跪坐,清淡的眉目间隐隐藏着几分疲惫,却掩不住那惹人哀怜的秀气。
      “那个……打扰了。”
      约略与她说明身份和来意,临岚便轻道一声歉,径直走了过去。循着直切主题的心理,临岚只简单问了她几句,方知这位陷入昏迷未久的钱书生叫作钱堇枫,而钱氏原姓唐,小字染秋,家里都是经营丝绸生意的,两人青梅竹马,新婚后不久即从江南远迁而来,并打算在此长住。他们本只想度过几年平凡甜蜜的日子,等有了些积蓄再回老家余杭向父母尽孝,谁料还没过得半月,钱书生便成了这副模样……
      “神医姑娘!你……你可有办法救我夫君?”
      唐染秋恳切地看向她,泪眼已然婆娑。这些本不算多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于少经世事、情思也较为单纯的唐染秋说来,已经算是人生坎坷。临岚一边劝慰,一边也婉然向她表示自己或可代为诊断她丈夫这种奇怪的“病情”。
      许是女子之间互解柔肠的天性使然,又或者临岚表情达意的说辞足够明白真挚,慢慢地唐染秋已被其深深打动,也坚信了这个突然造访的女子并非刻意怜悯于她,而是真的想给予她一些帮助。唐染秋本自守了沉眠不醒的丈夫已近三天,期间只是垂泪,根本茶饭不思,形容便也憔悴不堪,以至于刚要挪动身子为临岚让出诊病空间,自己的双腿就因毫无体力支撑而蓦地一软,踉跄摔倒在地。医者仁心,临岚自是不忍看她这般颓唐,揽着她纤瘦的手臂悄悄渡了些元气给她,又好言相劝许久,她才肯去隔壁膳房勉强弄些东西吃。
      回到软榻前,临岚却并没有急着为那钱书生诊脉。行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四个步骤,而临岚却不须如此麻烦。她能够以自身灵脉间存在的无形之力去感应病人内在的损伤,从而了解凡间医者难以得知的有关人神魂上的特殊变化,这叫作“气息感知”,属于玄门之法了。
      因此就算钱书生昏睡不醒、不能自述病情,只是据客栈那俩青年所说,再结合自己所观感,临岚就已可断定钱堇枫此般绝非生理上的病状,而是其神魂间发生了某种变故。稍一凝思,她便伸出手掌,催动周身灵气游走、汇集指尖溢出,一丝一缕地朝钱堇枫缠绕而去,以触及他内在的精魄魂识——果不其然,这一探让临岚好一阵惊颤!
      钱书生何以气若游丝、几日无饮无食而尚能幸存,全因他命魂一线相吊,七魄虽勉力依附其上,却也早有徘徊体外之兆;而那其余二魂皆已杳然无踪,就像被外界某种强力兀自吸引去,只是未必消亡罢了。倘若过得一定时日,二魂亦在体外亡尽,那仅有的一缕命魂便将独木难支,与七魄一起慢慢耗尽剩余魂力,到那时,恐怕就为人们所说的,“□□消散”之期……
      兹事体大,临岚越想越深,不免眉尖微蹙,忧思重重。正巧这时那唐染秋从厨房归来,气色恢复了少许,可一见女医者满面肃容,难免又胆战心悸,忙向其求问丈夫的病情细节。临岚心有定数,自知不能全然道出真相,也不能学世人用那套荒诞不经的“升仙”之说将她洗脑哄骗,于是只得暂且安慰住她,自己也另施一术,以确保钱堇枫命魂不散。待一切事了,她便就此告辞。
      物极则反。何况僭灵城中不止有一户人家陷此囹圄……莫非那续命的法子,还真着落在城中居民的这些怪异之事上?临岚驻步抬眸,思绪戛然而止。
      洛府,一代城主之居,原以为即便未有雕栏玉砌、碧瓦朱檐,也应当气派恢宏,如一位不怒自威的严厉老者,端庄自持,令人肃然起敬——原先临岚也断想这僭灵城主乃陆无鉴嬉游江湖所结识的忘年之交。可是,当她亲身来了此地,才发觉这丝毫未有想象中那般威严、高冷,反而像个孤单又温柔的朋友,冥冥之中在引人亲近。临岚心下一软,便再无顾忌,只身往府中去……
      一路幽深僻静,惟有前厅似乎传来寥寥人声。临岚自不会知晓,那洛城主实不讲究诸多繁文缛节,也不喜有太多闲杂人等伺候,故此府内甚是空荡;偶尔有几个玄衣侍卫在偌大的院子里执剑走动,也只不过是些洛永离的亲信手下,恪尽职守罢了,不会无故出手伤了来客。
      就这样带着些微疑惑,临岚那一段淡青刺绣的幽美裙裾,已飘飘然越过前厅朱槛,扬起片片细白飞尘——
      “是云姑娘吧?承蒙光临寒舍,在下有失远迎。”
      洛府寂寥,空廓的前厅内也仅有洛永离一人。他本已伫立厅中,侧身朝里,一言不发,那道玄色身影便犹同沉渊里凝固的墨色,光亮只照见了他半张清白面孔,神情亦若寒潭莫测。可一见临岚,却又微笑着回身过来,拱手相问,有礼有节,倒像是恭候多时一般。尽管,他的笑如他本人所散发出的气质那样,清冷而疏离。
      “城主客气。”临岚亦拱手回礼,举止洒脱,颇有侠女之风,“是陆兄荐我来此,无意叨扰了你……”陆无鉴并未在此,那刚才听见的,又是城主与谁在说话?
      “无妨,云姑娘请上坐。”洛永离仍然浅笑,言语更是和婉,“我这府里一年到头都十分冷清,你能应邀前来,已经是我极大的荣幸。”
      “是吗?谢谢……”
      提及陆兄,城主神态自若,并未有所遮掩;且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推断,洛府上下应无迎客的习惯,那么……临岚忽而想到什么,有些戒备地盯了他半晌,方移步入座。
      幸亏陆无鉴不在。否则她现有的满腹疑情,必是要一吐为快了——
      云崖师父病重,陆无鉴怎会无巧不巧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到云隐阁来,及时给出南下的建议?又怎会在她一筹莫展之时,再次送信予以提示?师父乃炼得百年修为的异人,灵血相融,若要救他,除非对方亦是能人异士,或可运用超乎常理之法,将他当初流逝的生命回馈重塑。而洛永离身为僭灵城之主,对城中异象尚且自顾不暇,又如何能够相助?临岚与他素昧平生,他们这番联手引她来,真的只为让洛城主见她一面?抑或……另有渊源?眼下为免言多得罪,她也只好按兵不动。
      “话说回来——”瞧她面皮紧绷、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洛永离心内就已明了,便想张口唤她,适时为自己作些解释,“云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在下与你的师父,还有一段间接的缘分。”
      “……嗯?!”
      他轻淡疏离的话语突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临岚自是一惊,当即回转了心神,看向唇靥盈笑的城主,洗耳恭听:“是因为内子。如我所记不差,尊师应也是江南吴州人吧?很多年前……内子便是在那儿出生的。成年后的她离乡远游,方才到来南疆,与我相遇。”
      “洛夫人……如今何在?”
      “她早已不在了。”
      乍听此话,临岚纵有预料,还觉万分歉然,正愁何以收场时,洛永离却坦荡一笑,摇了摇头,示意她无须避讳:
      “你也出身吴州,可知那里曾发生过一场重大变故?洛家双亲与云崖先生乃多年至交,‘玖音’这名字,还是令师所取。”
      “那场变故,我确有耳闻。但师父很少提起他的过去……”
      临岚已尽力回想,仍显为难之色。她很明白,自从伴师父重回故乡吴州后,生活之于他们,便如从新开启的篇章,就算怀有再多对前人的惦念,也随师父夙愿的了却而终于释怀。洛永离心领神会,不再强求于她,只作轻叹:
      “时过境迁……令师为内子取名,本意许她放歌长久、心悦一世,谁想她于人间流连的光景,竟终归只有短短二十余载……听无鉴说,而今云崖先生的身体也欠安了,我与你一样作为后辈,理应为他做些什么,云姑娘你说对否?”
      又谈得几句,临岚约已听出洛永离会见她的真实意图。感念之情虽不足道,却也从旁体现了他愿救云崖性命之诚心。可当他们欲作下一步详谈时,厅门外却匆忙闪进来一人,玄衣如墨,俯首向洛永离禀告,面色相当冷峻:
      “城主!大事不好了……有个瞎子自称是什么江湖巫师,在府外作法闹事,胡言乱语,非说要见您——他还道,僭灵城将有大难!”
      “什么……”洛永离听闻此言,瞬间变了脸色。

      他叫公冶月琢。来自上古神兽部族之一的鹄族,至今已活了千岁有余,也的确曾是一名巫觋。
      他的真身,恰是此前惊扰了僭灵城上方云气的那只紫翎巨凤——每一根尾羽上镶嵌的光润碧环,则代表他每百年的功力荟萃凝成。
      不同于族长、长老等职位,巫觋是凤凰诸族之中尤为少见的。鹄族尚以天地灵气修身,因此常会为了寻找一处更宜修行之所而甘心历险、长途跋涉。这迁徙之途往往便要花费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期间若有族人折损,亦在所难免。而他们途中该往何处行止,那至纯灵力又会在三界何方汇集,都需要一个天分与实力相当之人来占卜预测,以及为途中不幸死去的族人之魂安抚祷告——而他身为具有沟通冥灵之力的紫凤一脉,便自觉担起了这个责任。
      月琢此次南下,入僭灵古城,原本只为寻到那位因故离乡的吴州小神医,请她回去看一看湲儿的双腿是否还有治愈之望,谁知却还颇费一番周折。待现出原形极速飞越了四五千里的路程后,他那双常年护于眼罩下不得视物的眼睛,也就再难支持下去。等到真正进得城内,他又不得不用那块黛色丝绢将暂时失明的双目再度蒙起,变回人们眼中的“瞎子”。
      当然,这倏忽而逝的光亮与色彩,对早就习惯置身黑暗的人来说,就像习惯昼短夜长那样,并无很大的影响。他照样能凭鸟兽天生良好的感知和敏于常人的听力去判断自己身周的事物,从而决定该如何行进。
      早先在那晴初客栈,他已问出神医姑娘的下落,自然也不会多等,便转头往洛府去了。说来也怪,这座百年古城中生活的,大多竟为外乡人,且对中原来的客人甚是欢迎,全无排除异己的迹象。所以当月琢说明要找之人的特征时,竟有好些个人称自己对她印象深刻,并为他详细指点了临岚的去向……
      接下来的事,大抵不用详叙。月琢到了洛府后,不欲在外干等,便想了个装神弄鬼的法子来引起府内人的注意——一来是想让他本就要见的小神医有所惊觉,早些看穿这洛府气氛怪谲,不应逗留;二来,则是传达他个人欲请见城主的意愿了。
      这一路寻访走来,城里流传的异闻因何产生,僭灵城的本质究竟为何,能逃过他千年来对世事一向敏锐的知觉?他虽不喜多管闲事,也不愿难得“重操旧业”就一举败坏了他鹄族巫师的名声,但见当时情形,确实没有比觍着脸去招摇撞骗更为简捷有效的办法。
      于是在这百年安逸无甚波澜的僭灵城,在这不算特殊也并不平常的一天,若有人偶然从城主家门前路过,便会惊奇地看到一个面相气度皆俊雅不凡的男子,身着破落青褐褂,手执五尺玄灵杖,而竟在洛家大宅前颠倒乱步,飘荡之形胜似个醉酒的无常鬼;不仅如此,更有听不清是念咒还是喊话的咕叨混语,从他沉闷的喉中酝酿而出,被他喋喋反复,不辞不休,其大致意思是:
      “死生终须有,幻者莫强求。古城虽犹在,勉力事难为!”
      别说身居城主之位的洛永离,哪怕换成是居住于此的平凡百姓,想必听来这种话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更别提他洛永离原是僭灵城的创造者,城镇中的一花一叶,一屋一舍,可都是他的心血啊!他如何能容忍得了别人随便诋毁?!
      一念及此,洛永离怒气上涌,一双修白的手被攥得骨节高突,脸色也一下变得极其难看,“玄林卫听令——立刻把他赶出僭灵城!绝不容许他在我的地界上再出现!”
      他想也没想便脱口命令下属道,语声高亢近乎怒吼。一旁静坐的临岚见他刚才还温谦的态度霍然转变,也是被猛地一吓,花容微颤,心底暗暗惊异。
      “是,城主!”
      玄衣人领命而退,来去如风,毫不拖泥带水。洛永离虽还坐定,却已经心乱如麻,默然细思仍觉不妥,速又唤来另一玄衣侍卫,低低耳语几句,才放他前去执行新的命令。
      等交待完所有重要事务,他方得转头顾及犹为座上之宾的临岚,欲与其俯首告罪时,那通人情、懂事理的姑娘却早站起了身,面露理解之色,就待寻个空儿同自己婉言道一声“告辞”!
      “不好意思了,云姑娘……今天是我招待不周,有一些私事要处理,改日你若有暇,还望赏脸到闻弦居小啜几杯,在下定当与你细谈!”
      惊怒之余,洛永离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遂不忘恢复和颜,将那该有的客套话说完,也好有始有终,为自己挽回个颜面。事已至此,临岚亦知其难处,救人一事至少已有着落,就客随主便,颔首答应了他。
      离了洛府走上主街,原先看热闹的人均已散去,临近晌午的街上正是不拥不堵,一片豁然。
      白日的云光慵懒写意,照落在临岚身前,铺映出那一双素兰绣履踏过的石子路面,便如有一对白莲迎着波光轻盈绽放,依稀又翩动在一袭水绿长裙所营造的湖光山色里。她外罩一件轻灰绣罗衫,内里仅以雪白单衣作衬,清朴无华,贴身裹住了那一对丰润婉转的胸房,亦是有说不尽道不明的诱人隐韵。
      这一抹出尘绝色,远观者或许无心捕捉,但若走近看时,却又不能不为她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清冽之气而屏息。这座城中街头巷尾往来之人,肤色都呈现一种健康朴拙的铜黄色,倒衬得她这么个皓腕玉颈的人有些突兀了——像是一只裹在俗世布衣里的瓷偶,是自然艺术家一气呵成的绝妙刻品,凝聚了人世间最决烈之美与最刻骨的柔情,巧夺天工,却又浑然天成。
      怎么说如临岚这般韶华与丰采,出现在古韵绵长的僭灵城里,当是何等惊艳绝俗的美景!可不料便在下一刻,在那纵横交错的街巷里惊现的一幕,竟将这份足以引人驻足观赏的宁谧给生生破坏了——
      一群身穿墨纹玄衫的人持刀匆匆而过,雷厉风行地跟于一人之后;那人手无寸铁,显然对这僭灵城的分布不甚熟稔,只顾在四通八达的街道间奔走,看似没有那么地慌乱无措,其实已是穷途末路。
      须臾,眼看那人就要被他们追赶进一处三面围墙的死巷子里,却见晴空之下倏然有一束绚耀紫光明烈绽开,状如一朵盛放的巨大紫莲,瞬间便令午后疏淡的日光哑然失色。那人不见了踪影。或者说,自他孤身闯入巷口的一刹那,众人亦只觉视野里一场覆天灭地的昏黑席卷而过,那条死巷中,便再无人迹可寻……

      “晦气!”
      自打出了那诡谲之城后,月琢第一反应却是回头轻斥这一句。且不说他好意提醒人家而不被领情,就连他本身最初的目的,也未尽达到。此间落荒而走,没见着神医姑娘一面倒也罢了,自己却还惹了不小的麻烦——看那些黑衣人对他穷追不舍的架势,未必就只想把他赶出僭灵城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亦为可疑,且与他入城前的猜想不谋而合,即是那轻纱薄云般笼于城外却不影响城内视觉的虚白雾气。
      这层若有若无的雾气,实乃围护僭灵城的结界之一,以其虚无表象来掩藏实质的用途,让人联想不到它才是阻碍来人跨出僭灵城地界的一道首要屏障。简言之,任何人都可轻而易举进入此城,但若要从此出去,无特殊媒介的话,那就必须有比这结界之力更强大的力量方能冒险一试。
      那时月琢已事先封住一身浩瀚仙力,所剩灵气与凡人无差,一个时辰后才能自行复原;情急之下遂以日光为引,将这少许灵力聚集点燃,让自己幻出一瞬的原形而冲破结界,逃离僭灵城。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完全脱险。那群玄衣人既奉了城主之命,则必会将他追杀到底。僭灵城外草木葱茏,却不易藏身,况且他最末的灵力也已当作燃料燃尽,后续火力无可烧之底物,便直接吞噬了他现有的精气神,令他顷刻间伤尽内外。莫说继续逃亡,就算让他再稍略迈出一步,都已无比艰难!
      “唉,身为神族又怎样?偶尔也会失策……”
      月琢回首向那隐匿烟霭的僭灵城喃喃笑说一句,却竟不动声色地原地蹲下,双手交叠于肩前,默声召出那根颀长精丽的法杖来;法杖凌空飞速旋转,撒落无数幻砂般细碎的灵力紫晶,在他头顶飘飘坠坠,如叶纷雪舞,又若一场无由而下的绮璨流星雨。
      紫晶纷然翩落之际,灵力之精华便融入他蜷曲如睡的身躯,立时化开并生出一团奇异的缃白光影,恰似月中浮起一层清烟明岚,缥缈微薄,却能将他短时之内无法移动的身子浑然覆盖。待到那十数个玄林卫急急赶来,焦虑无措地在这一带溪林间来回查探时,他已像在翠树暖云间蒸发的露气,让他们竟也遍寻不得!
      再说临岚。自从她离开洛府,在意之事未能有一个确切及时的解决之法,甚至还碰上更加离奇扑朔之事,整个人便难免会有点闷闷不乐。而在这当口,又遇一群极似洛永离手下玄林卫的人如此气势汹汹地追赶一无辜法师,行动间颇有要将其击杀之意,她便倏然想通了之前在洛家大厅时城主的一系列反常举动!
      那人是谁……为何洛永离决意杀他?
      此念一出,临岚亦不由感到心寒,双脚似也不能抑止般,飞快向城外奔去。那人的性命着实堪忧,而她自己心上所纠结的疑团,也须要一个切实的解答了。
      因为这,终究还关乎着她师父的命运……
      “快!分头去找,城主说务必不留活口!!”
      巫凰山谷里古木成荫,由内而外发散着浓郁的青墨之色,连接着外围一望无际的寂白雪峰,仿是在那一方冰清玉洁的宣纸上滴下一朵娈婉墨花,花开宛转,蔓延数十里。那些个黑衣人到了城外树林,自然也要稍作变通。
      据城主相告,此人法力平庸至极,内在修为却深不可测,就好比明珠蒙尘,即便曾光流华焕,却无以一展风采。故此,玄林卫的头领才敢放出话来,让大家分头行动,一旦有人遇上,无须向同伴求援,独自亦可杀之。
      然而,他们谁也没料到,月琢纵无仙力护持,也能借助乌星杖中蕴蓄的星碎灵力以结合鸟类最擅长利用的风的气息,将自己完好地隐藏起来。而他在此后几个时辰的自我愈伤期间,都不会再现露真形。
      一段时间过后。
      “怎么会呢……难不成真见鬼了?”
      侍卫头领辗转搜寻无果,在溪边一处灌木丛间停下。一绺不起眼的青褐布条挂在身旁带刺的弯枝上,他知道是那瞎子巫师遗落的,内心却无过多的惊喜,只慢吞吞地伸出两指去将它挑来。
      “……城主的幻灵法阵滴水不漏,这也能被他逃掉?”玄衣头领愤愤丢下布条,心存怀疑但仍不敢相信。可这附近无论山石林木,他都已前前后后翻了个遍,除了这块并无甚价值的破布衣条,确没有半点与那人相关的其他线索。
      “莫非,不是凡俗之人?”“得先回去禀告城主!”
      他一声令下,重又召集起同伴,互相问询过后,皆是一无所获,便待回城去向洛永离复命。
      此际天光黯淡,白日低垂,树荫里云深雾暗,俨然已近黄昏。

      “去芷梦等我。”
      这是陆无鉴被推入虚空前,听见洛永离匆匆对自己说的。等到眼前幻彩缤纷的混沌光团经历了如白云苍狗般的瞬息万变,又变成点线面分明的真切物象,陆无鉴才恍然觉悟,自己已被洛城主利用“芷梦”特有的法术效应给传送了来。
      这儿虽无真实栽种的花草树木,却不若兰室孤寂清寒,而像是人间明媚柔暖的春天般,弥漫着田田生机。这里,就是闻弦居地下一层,相对阴面“兰室”而存在的阳面“芷梦”了。
      芷梦整体属阳,内里却有黑白对立的两面,其分布之貌,大致就像人们常说的阴阳鱼太极图。略为不同的是,它的黑白两面之间仍有一带隔阂,似一条无形巨臂潜入深海,挽住并分开了两边狂澜,乍见若无,然固若金汤,不可或缺。所以又像象棋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为来访者留出一条中立之路,使其心神免受两侧灵力的干扰——陆无鉴此番被传送来,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这条沉静肃穆的空道上。
      洛兄那么紧张,应是云姑娘来了吧?不……她现在,该叫“临岚”才对。
      孤身来到这个世界,失却爱人,百年畸零,他可以和别人都没有什么交情,也一定不想与云姑娘为敌。
      但愿洛兄能顺利将她说服……
      百无聊赖间,陆无鉴索性盘膝而坐,从怀中摸出一本意外拾得的发旧的手记,细细翻看。而他尚且不知,洛永离苦心等候的机缘,早因另一人的意外搅局而永不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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