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饲养日记》Schilling

1、Vampier

　　三月的最后一个夜晚，谢灵在新家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只吸血鬼。
　　它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像一具早已被烈日曝晒宣判死亡的沙漠干尸，然而它还活着，奄奄一息。

　　一个月前，谢灵买下了这栋位于郊区偏僻一角的别墅，它坐落在一座不知名丘陵的半山腰上，孤零零的藏匿于丛林之中，如果不是那红色屋顶过于显眼，没有人能发现它的存在。
　　事实上，这栋别墅还蛮出名的——因其层出不穷的灵异事件而臭名昭著。
　　据说这栋别墅始建于民国末年，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一位洋人，好像是英国人又或者德国，没人记得清了，只晓得他是来这里养老的，至少对外说法是这样的。但是，自别墅建成，这洋人搬进去住以后，一系列怪异的事情开始了。
　　这山下原本住着一户人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种地。有一天，这户人家的老头起夜上厕所，借着暗淡的月光摸摸索索着去了茅房。正解手时，一阵强光骤起，照得整座山亮堂如白昼，晃得他睁不开眼，一激灵从半梦半醒中清醒了过来。
　　乡下的夜晚一向黑灯瞎火的，这光亮来得突然，怕不是大炮打了过来，吓得他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就叫喊着跑向屋里，结果绊倒了。
　　这一绊反倒让他冷静了下来，不对啊，也没听见什么爆炸声啊……他扶着墙站起来，东张西望下很快就寻着了光源，奇怪的白光正是来自那洋别墅。没等他细细观察一番，很快，那光便消失了，随即传来一声巨大的惨叫声，凄厉而痛苦，惊得他一哆嗦，手忙脚乱地跑进了屋里，钻进了被窝里。
　　后来他把这事儿说给了老妇，老妇说给了儿子儿媳，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村镇都知道了这件事，闹得人心惶惶。镇里念过书的青年说，那光是“电灯”，惨叫大抵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吧，就这样安抚了大家。
　　尽管如此，这件事后大家更加关注那洋人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很喜欢吃兔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专人送一批活兔子到洋别墅，顺便把洋人堆积的一些垃圾运走。
　　有好奇心重的村民偷偷查看了那些垃圾，发现那是一堆死兔子，不是骨头渣子什么的，而是一具具干瘪且完整的兔尸——像是被抽干了血，只剩下毛皮裹着骨头。
　　清晨砍柴的村民偶尔会经过洋别墅，时常听见别墅里传出惨叫声，像极了犯人经受酷刑折磨下的痛苦哀嚎，令人头皮发麻。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那时候也没人敢招惹洋人，更没人敢得罪洋人，于是担惊受怕的村民们只好一个个搬离此地，远离那座山那栋别墅那个洋人。
　　后来，洋人去世了，别墅被一位海外归来的先生接管了，据说是那洋人的学生。而现在的别墅主人便是这位先生的女儿，她移居国外后，这栋别墅便一直空着，挂在房产中介那儿。
　　有段时间网上很流行“探秘鬼屋”的视频，这栋洋别墅的故事便被人挖了出来，好些探险博主闻名而来，到此地一探究竟。
　　虽然是有主的别墅，却不乏“胆大”的博主私闯民宅，溜进里边拍视频，甚至有人堂而皇之地在客厅打地铺，不过这一觉可睡得不踏实。
　　据这位“大胆”的博主说，当时他在一楼客厅搭了帐篷，裹着睡袋睡得正香。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荒山里，长期无人居住的别墅里，在他的耳边响起了诡异的磨牙声，一阵一阵钻进了他的耳中，耳膜痒痒的，就好像有人就躺在他身边，在他耳边磨牙。
　　他吓得跳了起来，心脏狂跳，但出于探险博主的职业素养，他立马捡起红外摄像机，哆哆嗦嗦地开启机器。
　　盯着显示屏，他缓慢而谨慎地转动身体，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而就在这时，屋里突然响起一阵金属磕碰声，伴随着因拖拽而形成的划过地面的摩擦声，像是锁链拖地的声音。
　　然后，他就被吓跑了。
　　还有一个更离谱的，这位博主说他在别墅借用厕所的那天晚上听到吃嗦面的声音，吸溜吸溜的声音。
　　他壮着胆开玩笑说“哥们在厕所吃面呢”，那声音立马停了。他正想接着调侃，忽然听见一个低沉嘶哑的男声，跟着便是咚咚咚的敲击声。
　　声音虽小，但他确实听清了，那声音说：“还……跑……吗？”
　　关于这栋别墅的传闻很多，谢灵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当然，他可不是什么私闯民宅的探险博主，他是手拿房产证的合法的现任房主，得以光明正大地搬进这栋传闻中的“鬼屋”。
　　他花光所有积蓄买下这栋别墅，对外宣称他是来这里寻找写作灵感的，事实上并非如此，他其实是来寻死的。
　　他是一位专门写灵异小说的作家，死在一座鬼屋里，这很合适，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对人生没有任何留恋，如果非要在临死前总结一下他过去26年的人生，他想他的人生大概是一只破碎的花瓶，碎得七零八落，即使勉强拼凑起来也是满身裂纹。
　　现在，他终于决定把这只残破的花瓶扫进簸箕，丢进垃圾桶里。
　　所以，他写好了遗书，把一切值钱的有用的东西都留给了他的小助理。
　　他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买下了这座鬼屋，顺便把它修缮翻新了，毕竟死亡也得有仪式感，至少他得有个漂亮的棺材。
　　装修队忙活了一个月，终于宣告完工。
　　现在，谢灵终于搬进了这里。他收拾好行李，打扫完房间，一切井然有序，非常完美，是时候去死了。
　　他把麻绳拴在了二楼走廊的护栏上，踩上了椅子，预备在楼梯间上吊。
　　谢灵刚刚把头伸进绳套里，突然听见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原本没有在意，但他记起那个探险博主曾说过在这里听到过什么锁链拖地之类的声音，他一下子竖起了耳朵。
　　可仔细一听，那声音却不见了，仿佛方才只是临死前的幻听。
　　像是在驳斥他的猜想一般，那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再次响起。
　　这声音似乎很近，若隐若现的，谢灵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它是真实存在的，但它从哪儿来呢，总不会凭空出现吧……
　　作为一名想象力丰富的灵异小说家，强大的好奇心迫使他暂时终止了上吊，跳下了椅子。
　　一接触到地板，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声音近得像是就在他的脚下。他俯下身，匍匐在地上，贴着地面侧耳倾听，果然——
　　那叮铃哐啷的声音清晰得令谢灵毛骨悚然。
　　所以，这栋别墅有一间隐秘的无人知晓的地下室，而地下室里有东西。
　　深夜的磨牙声，锁链的碰撞声，吃面的吸溜声，低沉嘶哑的男声……这说明地下室里闹出的动静绝不是老鼠之类的东西。作家发挥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莫非这别墅的地下室里囚禁了一个男人？
　　不对，这里荒无人烟，别墅多年无人居住，被囚禁在地下室里的人怎么可能存活这么久。先别胡思乱想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地下室入口的所在地。
　　谢灵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话说回来，装修队十几个人在这儿修理了一个月，居然没一个人发现这里有间地下室么……对了！确实有一个地方装修队没动过！
　　谢灵看向身旁的杂物间，这个在楼梯底下狭小空间，是堆放各种杂物废料的地方，他让工人门重新粉刷一下就好了，里面根本没动过。
　　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捏着鼻子，挥手扇开眼前的灰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狼籍。
　　嗯，还真是“没动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四散一地。
　　如果真有什么地下室入口的话，这地下应该藏着一道门吧。
　　谢灵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把门边的杂物清出来，往外边放，好先腾出一块地。
　　他大概是忘记自己没穿鞋了，一脚便踩进了满地狼藉中，地上的碎玻璃毫不留情给他来了一下。
　　幸好他反应快，在感觉到刺痛时及时收回了，碎玻璃没扎进肉里，只是割开了一道小口子。
　　谢灵凝视着小脚趾渗血的伤口，却没有管它，继续收拾杂物。
　　忙活了半天，清理了大半杂物，他发现地上铺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的周边被堆积的杂物压实了，谢灵攥住一角，使劲地往外拉才将它全部拽了出来。
　　果然，下面藏着一道门。
　　谢灵蹲下身，发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有些年头了。他尝试性地扯了扯锁，没想到竟轻易地扯开了，看来确实是有些年头了……
　　拉开门是一条漆黑幽长的地下通道，一股腐败的臭味混杂着霉味扑鼻而来，差点让谢灵呕出来。缓了一好会儿，他才压住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这个味道，他在葬礼上闻到过。
　　谢灵盯着幽暗的阶梯，犹豫了一会儿，旋即用杂物间的拖把棍抵住了门，拿着手机迈进了地下通道。
　　他用手机打着光，扶着墙一步一步走向了地下，那股潮湿的腐臭味越来越浓烈，他捏着鼻子小口呼吸着。这地下室应该很久没被开启过，阶梯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只有他走过时踩下的足迹。
　　这里几乎感觉不到风，空气浑浊得令人难以呼吸，显然这并不是适合活人居住的环境，他更加确信这股臭味来自某具尸体，动物的尸体或人的……
　　通道不长，一会儿就到底了。
　　正巧谢灵在墙面上摸到了一个开关，顺手按了下，地下室瞬间亮堂起来。有些晃眼，谢灵稍微遮了下眼睛。再看时，是一道道铁栏杆横在他面前，在地下室里隔出了一间监狱，而那里面躺着一具干枯的尸体，在他身后堆积着层层叠叠不计其数的死老鼠。
　　谢灵不清楚地下室里的腐臭味是来自于这些死老鼠还是这具干尸，又或者两者皆有，忽然间胃里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哗啦啦地吐了一地，这股浓郁的腐臭味几乎把他胃里的东西都搜刮干净了。
　　他虚弱地扶着铁杆，直犯恶心，干呕着。
　　这时，他又听见了熟悉的铁链磕碰声，闻声看去，果然瞧见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锁链，同连接船锚的那种铁链一样，又粗又重，只不过它系在了一个人的脚上，系在了这具“干尸”的脚上。而它之所以发出了声响，是因为锁链的的主人正用脚拉扯着它。
　　谢灵愣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他的视线终于完完全全地落在了这具“干尸”身上。
　　与骷髅相比，它不过是多了层皮，紧实地包裹着嶙峋的骨骼，又添了一窝混杂着土块乱草般的头发，披着一身衣衫褴褛，让谢灵想起了多年前在《人类未解之谜》上看到的“楼兰女尸”。
　　如果没有那只依旧抽动着的右脚，很难让人把它同“活着”一词联想到一起。
　　在谢灵思考着先打110还是120时，那具“干尸”开口了：“还……跑……米……”
　　嗯？传闻中的“还跑吗”？怎么听着不太像……
　　虽然没弄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由于“干尸”开口说话了，谢灵决定还是先打120把他拉去抢救一下吧。然而打开手机时，他才发现地下室没有信号。
　　“你等一下，我马上给你叫救护车。”谢灵先安抚了他一句，赶忙转身要上楼。
　　“懂！狗！”他嘶哑着嗓子喊道，语气似乎有些急迫。
　　谢灵停住脚步，满腹疑惑，“懂狗”又是什么意思？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见谢灵驻足，那人用几乎带着乞求的语气喊道：“懂！狗……”
　　等等！他是不是在说“Don't go”（别走）？！
　　谢灵转过身快步走到铁栏前，蹲下身，看着那人，正要开口问他，却见他缓缓抬起头，满面沟壑中夹杂一线亮光，那大概是他的眼睛，他用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对谢灵说：“Help me，please.”
　　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何，谢灵忽然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去世的爷爷。
　　于是，谢灵鬼使神差地开口了。
　　“我要怎么帮你？”
　　甚至没想对方是否能听懂。
　　“I need…”他的目光缓缓下移，定在谢灵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干涸的咽喉里终于挤出几个音节，“blood.”
　　（我需要血）
　　血？
　　谢灵思索着，也是，这人都瘦成皮包骨了，也许是需要输血的，果然还是得先打120，把他送往医院再说。
　　“稍等一下，我去给你叫救护车。”
　　见谢灵起身要走，对方却有些急了，连忙喊道：“Don't… do this！”
　　（别这么做）
　　谢灵再次顿住，实在是有些困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对方紧跟着解释，艰难地张开干裂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I just… need… some food… I am… starving.”
　　（我只是想要一些食物，我快饿死了）
　　大爷你都这样了，跟一具干尸没差别，结果你说你只是饿了，需要吃点东西？
　　谢灵狐疑地盯着对方，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番，没什么新发现，可总觉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去！这人的身体没有丝毫起伏！他没有呼吸！
　　最终，谢灵的视线落在了“它”的身后，那些干瘪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死老鼠。
　　死人才没有呼吸。
　　灵异小说作者谢灵的大脑飞速运转，综合前后所有怪谈传闻，他断定眼前这人——
　　也许并不能称之为“人”，甚至也不能称之为“死人”，应当说是“活死人”。
　　“它”也许是某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怪物，保留着人类智能的僵尸或者吸血鬼？也可能是某些生物试验的产物，类似于生化危机里被T病毒感染而导致变异的丧尸，并且是更高级那种？
　　谢灵此刻还无从知晓，也不知道对方是是善是恶，是敌是友，但是这都无所谓。
　　谢灵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由于过度兴奋而剧烈跳动的心声，一声又一声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按耐住激动的心情，俯身故作镇定地问它：“你是谁？”
　　对方闻声抬头，迎着谢灵探问的目光，“它”说：
　　“Vampier.”（吸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