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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伤病 ...

  •   “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当谢闻枝平复心绪,一行人冒着雨上了郁郁青青的笠山,从前也少不了冒雨前行,但无论是何种瓢泼大雨,谢闻枝总觉得与己无关,相反,不时还有脚下生风之感,前方越是千重万仞山,他便越有征服的欲望与野心。而如今,却觉得不过丝雨照样能让刺痛他的每一寸骨头,难捱的不行。

      流云日夜常在,江浪卷似流云。他们都还要待在裕都。

      “你可知我爹娘?他们是为了护他而死。”谢闻枝只觉得每一步都惶恐至极,举步维艰,不得不仰起头来寻找阳光,却被无边细雨打的措手不及,他扶着山路旁的青松上喘气,仰视着同样驻足等待的江潜,“我算是明白了,你我同年登科,却最受魏煦昭器重的原因。”

      江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同时思索着该如何答话,却不想谢闻枝自言自语道:“你一向是最不看重恩典的,可偏偏魏煦昭最离不开你。”

      “谢兄......”言栀以为他受了刺激,寻思着该如何安慰他宽心。却不想谢闻枝泄气似的抬头,目光疲倦地看向二人,随即还是停留在了江潜之上。

      “现如今你可以与我说实话了吗?”谢闻枝站直身来,好让自己能够与他平视,“江潜,你入仕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你我相识六年,六年来我无有一日未曾怀疑你的心思,直到后来时间长了,时间总能让人淡忘,但如今你是否还能够与我说一句实话?权当做......罢了。”

      “今日之事,还请二位暂且缄口,莫要告诉陆相宜。”

      听完谢闻枝所言,言栀恍然之下再起思虑,他虽常听那些忠贞臣子为国为君鞠躬尽瘁的故事,但却从不理解,只当是段佳话,而如今见谢闻枝模样,虽是依旧不全然明白,却好像也懂了个大概。

      江潜轻轻抹去言栀头发上的雨滴,却发现已然濡湿了,他想快些赶路,“你先上去吧,我与谢大人在后面跟着,恐怕会慢些。”

      言栀以为他是想要支开自己,心底掠过些许不悦,但还是照做了,三步并两步上了台阶,走时还不忘回头看了看二人的身影,虽在风雨之中,却依旧胜如松柏。

      风摇动着二人的披风与青丝,多年前的一场大雨,他们也是这般并肩站着。

      “江尽月......”谢闻枝颇感疲累,照着从前同窗时的称呼喊,“这当真是我们最初想要效忠的那个君王么?那个开万事于太平,广开言路,革弊政,推新政,不吝职权的皇帝,这还是他么?”

      江潜清眸沉静,对他的发问丝毫不意外:“你还同六年前一样。”

      谢闻枝抿了抿嘴,神情哀伤,自嘲道:“可要杀陆家人居然是他......我要报仇的人,居然是我效忠多年的君王......”

      江潜阖眸长叹道:“太子与长公主多少劳苦?多年吃力却不讨父皇欢好,结党是错,无权是错,聪颖是错,愚钝亦是错,亲生子女尚且将近走投无路,更何况是对臣子?我从一开始选择入仕,交好太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要效忠于他的心思,帝王总有更替,若说要效忠,我也只能效忠大齐。”

      谢闻枝走得极为缓慢艰辛,而江潜却同他的脚步,甘愿陪他久立雨中,“我早该懂的。”

      “江尽月,我要报仇。”

      江潜一怔,偏过头看他时神色依旧平静,“你想好了吗?报仇不是你的责任,若非要做这一桩事,那也得由陆相宜来做。”

      谢闻枝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好似五岳皆负于肩头,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努力将冷凝的眉宇舒展开来,声音嘶哑低沉道:“我的父母死在了收复南厉的战场之上,直到死魏煦昭都没有召见过一回,谢氏满门忠义,但物是人非,我不愿愚忠,也无法做到继续效忠一个杀我世伯之人。还是找个时机,带我去见太子吧。”

      “你还可以选择雍王,或是长公主。”江潜提醒道。

      谢闻枝在长久的风雨中凝望,近乎绝望地思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长公主无帝心,雍王心机叵测,若他登基,恐为下一个魏煦昭。”

      江潜颔首道:“是这个理。”

      “那你呢?你是为何入仕,为何结于太子?”谢闻枝还是没放弃追问,但此时的语气已然轻松许多,做完了决定,心中就算悬着多少石头都已然放下了,接下来的就交给天命。

      江潜笑道:“怎的,我就不能与你一般,为筹志报国入仕?”

      谢闻枝冷哼一声,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笑意,“诓骗别人罢了,已然是同舟共济,命系着命,你还想对我有所隐瞒?”

      江潜故作落寞,长叹一气:“如何忠贞耿直的义士,遇上你刑部的那几件东西那都能交代些什么出来。”

      谢闻枝略一挑眉,二人的脚步都逐渐快了起来。江潜示意他往前看,言栀湿淋淋的外袍里溜出一角衣袂正,从前头山路蜿蜒处掠过。“你还记得他叫什么吗?”

      谢闻枝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答:“言栀,怎么了?”

      江潜回答地一五一十,隐去了他们各自的真实身份,长话短说道:“我入仕便是为了这位公子做铺垫,而合作魏籍也并非同你般深思熟虑选的帝才,我们三人也是为了两桩事,但这两桩也可以合一而论。”

      “是什么?”谢闻枝倒抽了一口凉气,准备听他的下一句。

      “查案,报仇。”江潜目光一黯,冷笑道,“是否同你一样?”

      谢闻枝闻言乍惊:“查什么案?报什么仇?”

      江潜付之一笑:“你莫要忘了,魏籍的生母,死因不明的中宫元后,她可是叫言倾澜。”

      谢闻枝顿时如受雷磔般呆立原地,始料不及,他怔怔地看着江潜的眸子,妄图从中捕获些什么出来,“言栀......言倾澜?他们果然是......”

      江潜此时却拉过他的手臂道:“你曾经怀疑过的,就在他刚来没多久的时候,你曾问过青笮是否认识惇懿皇后。”

      “可我当初不过随口一问罢了,因为惇懿皇后的名讳是在书院读书时你告诉我的,我怎会怀疑你的表弟?”谢闻枝难以置信道:“江尽月,你从那时就在探我?”

      江潜笑着将他往前推,语气歉然:“快走吧,雨大了,你不见陆相宜了?”

      谢闻枝自疑般笑了一声,却多了几分轻快明朗。

      “还笑呢?方才还人不人鬼不鬼的,我头一天听你说这么多话。”江潜嘲道,他们并肩走着,互相搭肩的动作却极为熟稔,宛如还是当年同窗之时。

      “我因祸得福了,少了个效忠的人,却找到了幕后真凶,你不知,我为了给陆伯父查案报仇,多少个日夜没有合眼?”谢闻枝故作释怀道。

      而江潜看着逐渐清晰的慈云寺,慈云寺被云雾所绕,见了形,却看不清。他眸光黯淡,叹道:“恐怕今后也难以合眼了。”

      谢闻枝却不以为意,道:“你疯了?何时还需我来安慰你?从前你我并肩查了天大的一桩案子,现如今各有官职傍身,还怕什么?再不济也还有个快走到绝路的云岁骛在后头垫背!”

      “云岁骛?”江潜好似忘了这个人,突然提起倒是愣了许久,待晃过神来,他止不住地笑。

      就这般,泮林革音,前程远景皆成虚幻,他们笑着,依旧抬头看。

      慈云寺的那几尊神像前,跪坐在蒲团上的孟黎书被包裹于烛光之间,他敛眉垂目,神思都凝聚在眼前的长卷佛经上,他的手中还执着笔,只是下笔时微微有些抖动。

      净明和尚在一旁捻转着佛珠,听见来者脚步,倒也不慌,只是在心中有序地念完最后一句经文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最先到了居然是言栀,他瞧见从前贵为神仙之师的孟黎书此时竟也做起来求神拜佛之事,只觉得心中一阵酸楚,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在了他身旁。

      纵然周围火光凝聚,暖炉冒出缕缕青烟,但言栀却依旧觉着寒气逼人,山中要比城内冷上许多许多。“你来做什么?”孟黎书依旧凝神于誊写的经文,没有给言栀一个眼神。

      “徒儿有罪,但凭师父责罚。”言栀双手合十,说话这句话后对着神仙一拜。净明瞧见远远处江潜与谢闻枝二人将近殿内,先一步跨出寺庙,合上了大门。

      宝殿内,只有孟黎书和他的旧徒。

      “你知道这是谁吗,你便拜他?”孟黎书头也不抬,从语气中丝毫听不清情绪,他伸手沾墨,在砚台边舔了舔笔。

      言栀态度极度恭敬,默念的祷文也是照眼前摆着的书页念的,“师父拜他,我也理应拜他。”

      孟黎书这才放下笔,语气平淡道:“我是被贬下凡的谪仙,从不愿学凡人模样拜神念佛,但我这一生只拜与我有知遇之恩的月神。”

      言栀惊闻“月神”二字,这才缓缓仰头望那金身神仙,却并非养父的面容,正欲发问,只见孟黎书指了指那几尊神像之间,一尊半臂高的月神像被放在神龛中,摆在了孟黎书眼前。

      那神像的的确确是言霁的模样,言栀见了父亲,不自禁潸然流下泪来。

      他刻意回避了许久,不肯见月神神像,不愿听月神名讳,脑海中若是浮现出与言霁相关的任何一事一物,那血色斑驳殷红的一日便会重新闯进他的脑海,月神如玉容颜,月白广袖上的血,无不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孟黎书长叹一声,搁了笔,“这尊像是我亲手塑的,从前藏在大理寺,现在藏着这儿,从不愿人供奉他,只怕天宫有仙人察觉此事,来寻不便,但如今你姐姐继位,倒也拿出来拜一拜吧。”

      言栀听完后朝着那尊佛像再次磕头,他偷偷将泪抹在蒲团上,唯恐被人瞧见。

      但孟黎书近在咫尺,即使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他也能懂得言栀的所思所想。他将爱徒轻轻扶起,将言栀搂紧怀中,他好像是重新回到了月宫似的,又成了当初的那个抱着师父不肯撒手的孩子。言栀将脑袋深深埋在了碎云的怀抱内,小声啜泣起来,他隐忍了许多日,从被踹下凡间到今日不曾为言霁流一滴泪,与其哭他,他更想亲手将真正的杀父仇人捆至言霁的神像前狠狠鞭笞。

      但纵然如火般的仇恨蔓延滋生,却也抵不过寒雨连绵。

      周遭尽是湿寒阴冷,唯有碎云的怀抱尚存几分温暖真情,言栀与他重逢的那一日便想紧紧抱他了,可物是人非,师父再也不是他独一人的师父。罢了,言栀自觉从不缺人疼爱,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碎云轻轻俯拍着他的背,他却也不想同他分开了。

      “师父......”他轻轻唤着,嗫嚅的语气里尽是求怜般的气音。

      孟黎书扶着他的肩膀,伸出手为他拭去泪水,温柔如初,“我本是不愿你来慈云寺的,但辗转反侧,还是想让江潜带你来一趟。”

      孟黎书醇和道:“带你来,是想让你拜一下月神,好宽慰你父亲的亡灵。是,为师也想让你求求他,让他保佑相宜平安无事。”

      “师父,我会为他祈福,我来为他抄经,”言栀恳切道,“是我出手伤他,是我的错。”

      孟黎书却摇头,他虽心疼徒弟,却也明白事理,“你若不伤他,自有大理寺伤他,还有皇帝要伤他,能保住这条命便好,只是为师不想让你因此有了罪孽在身。”

      当初刺杀陆相宜,虽说目的并非伤他,相反,却是护他一命,但孟黎书清楚言栀的心思,当看见陆相宜身上的伤口后他便懂得了一切。

      大理寺的随从暗中跟随,须得装出狠厉模样给他们瞧瞧,但言栀未提的却是他的私心,这是他对陆相宜的报复。本以为江潜会因此责备,却不想他至今没有反应,反倒是默许了这一切行为,宠他溺他。

      孟黎书艰难起身,久跪的腿骨犹如被万虫啃啮般刺痛,言栀连忙扶着他的胳膊,听侯下一步发落。

      “我带你去见见相宜吧。”孟黎书说道,将手递给了他,言栀服从地连连颔首,牵着孟黎书出了宝殿。

      谢闻枝与江潜此时正在偏殿中悉心照顾着陆相宜,江潜煮好了水,而谢闻枝正拿着帕子,为他擦着额上细密的汗珠。

      净明将门推开,顿感寒风肆意闯入,谢闻枝以身躯为榻上的陆相宜挡去寒气。

      “他的烧刚退。”净明说道,合上了门。

      言栀站在矮桌旁不敢再向前一步,面对亲手造就的伤口他依旧有些抵触。正巧江潜倒好了水放在桌上凉着,他与他极自然地对视一眼,发现了他眼底的晶莹,心中丝毫漏跳一拍,随即牵过言栀,让他跟在自己后头来至榻前。言栀半躲在他的身后,却也不敢看陆相宜一眼。

      他们自然知道言栀的顾虑为何,本该轻松的气氛在周围人的沉默中缓缓消散,净明往火炉中又添了块炭火,火星子跃出炉子时,他的脑海中不由地又浮现起那个热烈如火的红衣少年,不由在怔思中陷入怅然。

      净明轻轻叹了口气:“各位,病人前留不得这许多人。”他是想找个台阶,好让言栀先下了,免得待会若是一言不合闹得难堪。

      可孟黎书却点头道:“确实如此,你们都已瞧过病人了,那便留言栀在此伺候着,你们随我回宝殿答几个问题罢。”

      言栀有些无措地望向孟黎书,见他转身离去,看来是执意如此,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江潜,不想,他关怀似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便也随着谢闻枝一同离开了禅房。

      待众人走后,言栀无奈地坐在榻边的踏子上,托着脸静静看着陆相宜,看来他是伤的极重,连同在梦中也是紧蹙眉头。

      言栀枯坐在禅房内许久,见他嘴唇干裂,想去倒些水来喂他。

      “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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