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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夜 ...

  •   第一章·长夜

      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公理。更何况他杀的是清虚仙人、月神殿下,更是将他悉心抚育长大的养父。

      自古权利迷人眼,他手上还沾着鲜血。但自然不止手上,还有他的华服、银冠,处处皆有血色。此等消息一出,四方神明便立刻前来抓捕此人,霎时间,言栀像是过街老鼠般惊恐逃窜,依旧被堵在了人人望而却步的谪仙台。

      “杀君弑父,人人得而诛之——”

      为首的是月神言氏宗亲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言劭观。他的声音浑厚如钟,胸腔嗡嗡震动,见他发话大家便知此时该动手了,纷纷换了阵势,但却只是紧握剑鞘,与其直接捉他入瓮,他们更想迫他先有所动作。

      咒骂声如同一道道利剑直向他的心脏,言栀的视线逐渐模糊,耳鸣声捻动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一齐震颤,此时的言栀宛如惊惧困兽,他向后挪移,却一个趔趄踉跄跌倒,银冠摔飞出几丈远,珠玉碎落狼藉。

      “不准跑!”

      神官们箭步向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窒息感如钝刀捅入喉咙使他不得动弹。

      但让他们心有不甘的是言栀早已放弃抵抗,这便又少了一条在天君跟前控诉的罪名。而言栀自知抵抗无用,本就是死路一条。

      又有何可逃?

      “戚氏余孽——”

      “戚氏余孽,其罪当诛!”

      言栀被血糊了一脸,目光所及皆为鲜红一片,抖着身子试图辩驳,却又无可辩驳。

      他本名戚悬衡,奈何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尚未出世时父亲戚予就被打入玄沙北狱,生死尚不得知。生母乃花神宁纾,难产而亡,幸而蒙受月神言霁荫蔽。殿下心善,将他悉心养育,改了名,保全他至今。

      言栀的脸像是被冰霜笼罩,涔涔汗水滴落,他哪还有精力与这些老匹夫比嗓门?脑海中雪白一片,垂眸却见衣衫上几个殷红指印,那触目惊心的红正是养父的鲜血。

      “快搜!”

      他们要搜的是凶器,眼下找到凶器比处置他更为关键,要紧的是能够坐实他的弑君罪名,“说!你将凶器藏在何处!”神君怒不可遏,在他身上肆意翻找,尽显不耐。

      言栀的喉头上下滚动,干得像是受火烧,迟迟未答。养父在他眼前暴毙而亡,自己遽然沦为罪人,隐瞒了数百年的余孽身份公之于众,记忆如迸溅火星难以捕捉,痛却如潮水席卷全身。

      “快说!你将凶器藏在哪——”

      “我没有!”言栀一口唾沫啐向来者,回应他的却是两个响亮的耳光。

      神君们懒得废话,自顾搜集罪证。他睨着忙碌众人,大概是精力透支,言栀突感几分凉意,自己好似残破傀儡,体温一点点从身体中抽离,耳畔回荡起破碎飘零的哭喊声,还有隐隐约约,儿时同亲人的笑语。

      言劭观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月神最宠爱的孩子本可以顺利继位,又是什么原因竟让他如此丧心病狂,连自己的养父都要杀?

      他眯起眼,审视着言栀,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要给言氏全族一个交代。

      突然,言栀不知从哪抽出一把匕首,惊得众人们下意识后退。

      “戚氏余孽——”不知谁又在此时喊道。

      “戚氏余孽?本宫乃月宫少主!尔等岂敢放肆!”言栀就好像回光返照,踉踉跄跄勉强方稳住身,模糊重影散不去,而眼中又烧起不灭的怒火,他要杀了那落尽下石之人,将这些所谓神君的光鲜羽衣尽数撕裂。

      一向温和持重的言劭观此时露出一副凶狠模样,他青筋毕露,震声道:“戚氏,你已然犯下滔天大错,本就是枉为人子,枉为人臣!如今仔细交代罪行本君尚可饶你一命!”

      这是言劭观给他的最后机会,而言栀充耳不闻。

      他想要报仇!他要真相!他要这些卑鄙小人为他们今日的陷害付出代价!言栀颤抖着举起匕首,匕首的尖端直对着言劭观的脸,他脚步晃悠,可惜体力早已支持不住,一个踉跄后连忙又扶住台阶。

      他垂首喘着气,却看见自己一身的血。

      他浑身是血,但却不是他的血。

      “血口喷人、你们血口——”

      言栀话未说完就看见一道影子从眼前闪过,霎时间剧痛席卷全身,而再睁眼时,自己却已然半身腾空,面前景象逐渐疏远模糊,一股冷风随之而至。

      而他,又听见了耳畔揉碎即将将自己湮没的呼唤,来自至亲的宠爱,爱人的欢愉,和那从血管中迸溅出的鲜血,刺破皮肤,热烈地泼了一地,来自生命最后的长叹。

      言劭观大步向前,飞起一脚将他踹下了谪仙台。

      杀了人,本就是一桩大案。

      而凶手生死未卜,那就成了一桩悬案。

      齐昭和八年,中秋十五满月,奉茶献酒,开祭坛。

      中秋还是那个中秋,裕都也还是那个裕都,街市灯如昼,好似四方安宁。皇帝在宫中设宴,大臣们粉饰太平,彩灯精致琳琅,从宣化门一直烧到了景阳门,点缀繁华。八年前还是山河残破,新生之国却好似已有前朝鼎盛之姿。

      时近子夜,江潜与太子前后脚从盛宴中脱身,方出宫门,侍人便将缰绳递给了江潜,他翻身上了黑马,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一连串渐行渐远的马蹄。

      被世人称作渊清玉絜的宰相江潜,在人间待了近七年,从入仕到拜相也仅仅花了五年,珠流璧转,时光一晃而过。

      太子爷在东宫设了祭坛,三牲六畜一应俱全,瓜果点心亦不曾落,他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渗出了薄薄冷汗,只因如今齐国皇帝,他的父皇最是厌恶问佛求神之事,私设祭坛乃是杀头的大罪。

      二来,今日亦不为求神,而是降神。

      而此时东宫的大门未关,也没有守卫在明,偌大东宫阒然无声,而此时门外一声马嘶,江潜不假思索,马蹄直接踏进了后院。

      魏籍方才将贡品摆整齐了,他又点燃一炷香,递给了下马冲自己走来的江潜。江潜小心翼翼地接过香火,立在铜鼎当中:“殿下所备一切,比臣所想的周全多了。”

      “这样能行?”魏籍疑道,心如系着千斤石,多半还是觉着有些不靠谱。

      江潜对他淡淡一笑:“殿下不必担心,他也不是三岁孩童,纵使贪玩又怎会忘了时辰?你我此举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他做完这些便背手站立着,火烛光亮照在他的脸上,不同的是,相比魏籍的忐忑不安,江潜更像是胸有成竹。

      “好,那便好。”魏籍点点头,虽说着放心,却依旧不由地来回踱步。

      在花园长廊洒扫的侍人们畏畏缩缩,不敢抬头窥探,做完了事便小跑回了杂役间,更不敢多做言语。魏籍近日行为古怪,求神拜佛那是一样也没落下,前不久触怒陛下险些禁足,今日又与丞相私设祭坛,若非是中宫嫡子,那掉脑袋也不一定。

      求神拜佛的事魏籍是没少做,但这迎天神下凡,可是头一回,但单单为了此事,魏籍已经足足等了六年,这六年来的寝食难安,战战兢兢都将在今夜迎来转机,皇室的森严规矩在他眼中已然无足轻重,他只是迫切而又焦虑地期望着谪仙降世。

      江潜仰首望着祭坛上的一片夜空,那是月升之处,不过中秋夜的烟火让这寻常夜空多了几分看头。他的余光扫到魏籍时他插着腰,即使是一声不吭但江潜也知道他多半是等得心焦不耐了。

      “寒不累时则霜不降,殿下已然做足了准备,那便不必多虑。”

      魏籍缓缓吸入一口气,迫使自己镇定。

      江潜话音刚落,一道亮光倏得划过夜幕。

      “来了。”江潜一改先前的严肃,语调变得明快起来,难掩喜色。

      星光转瞬即逝,江潜再次上马,他与白马共同追逐着那道亮光,一波又一波的烟火绽放夜空,绚烂了这个天际,而江潜的马蹄声也愈发急促,终于在烟火消散之时,寂寥夜幕之间,亮光直直落下之处,他抬首看见了格外熟悉不过的匾额。

      “江府”二字映入眼帘。

      江潜会心一笑。

      言劭观老当益壮,这一脚将言栀踹咯了血,从月宫堕入人间,下坠好似离魂,眼睁睁看着一株新栽种的桂树即将要被自己砸断了腰,言栀心中暗骂,闭紧了眼,咬牙承受落地那刻的剧痛盈满全身。

      “嘶——”不知是谁倒吸一口凉气。

      “嘶!”

      本该来的痛感却未道来,言栀的心不禁倒悬,惊讶之余身体却又腾空而起,“江、江潜?你!”

      “还好,没有晚。”江潜跌在花圃上,抱着从天而降的言栀,身旁桂枝簌簌抖落。

      “你在这干什么?”言栀此时伤弓,眼眶绯红。

      “自然是在等你。”

      江潜回答的理所应当,故作平淡的语气中略显欢愉。

      “等我?等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会下凡?”言栀脑海空空,瑟缩时环抱住他的脖颈:“怎么不说话?”

      “不急。”江潜道,“你如今受累,外头风大,我们进屋再谈。”

      见他平静,纵然言栀疑窦丛生,此时却也只能按下不表。

      江潜将言栀横抱进了自己的房间,安稳将他放在榻上,又如珍宝在怀,不肯轻易松手。

      只是黑夜漫长,四下阒然,直到他感到言栀正撑着身子缓缓后退,江潜这才放开了手,转了转酸痛的腕子,随即来到小桌旁,将倒扣着的两只杯翻过了面,提起茶壶,为他倒上了一杯热茶。

      幸好,水还是温热的。

      “今时不同往日,虽不及月宫仙酿,也将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吧。”江潜缓缓将瓷杯往前推去。

      奈何言栀毫不领情,他推开江潜,待平静后道:“我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江潜动作一时停滞,良久才扯出一个笑容道:“不脏,没人用过。”

      这瓷杯世上独一无二,起初只因江潜在东宫瞧见了一套青瓷,觉着与爱人甚是相配,便托太子找制瓷名家烧制。

      可见言栀不做言语,他只好落寞地放下了杯子。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言栀幽幽睨着。

      “什么?”江潜扬起头。

      言栀微微蹙起了眉,重复问:“你怎知我会下凡?”

      江潜呼吸微滞,良久笑答:“我奉命下凡多年,为的就是护你周全,自古王位交替皆是凶险非常,想必月神殿下早有所料。”

      见言栀面色不虞,江潜转而改口道:“一时半会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今日便先歇下,待往后我与你细细解释。”

      言栀却斜乜他道:“是道不明,还是不愿说?”

      江潜沉默半晌,喟叹道:“只是现在......不能与你说,这是月神与我的约定。”

      “可是那群老匹夫告诉你的?言劭观?你是不是他们的接应?是谁杀了我爹?你怎么不说话!”言栀骤然拽起江潜衣襟,目眦欲裂。

      江潜心知言栀此时实为惊弓之鸟,将眸低垂:“我是蟾宫使,自然是月神让我下来接应你。”

      “我知你苦痛,本该陪你度过此劫,只是月神之命我何以不从?你我相伴多年,你不该疑我。”江潜对上言栀双眸,缱绻眸光满是爱怜。

      回忆过去,言栀方才想起江潜身为养父的近侍,不久前突然被派遣凡间。

      言栀一时惶邃,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他只觉得万事恍惚不切实际。自己横遭此祸,受着丧父与被诬见辱的痛,又该如何气定神闲?

      江潜再次拿起了桌上的杯子递给了他,言栀下意识接过了那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见他方才的受惊模样,江潜苦笑道:“今日受的委屈,日后慢慢讨回便是。”

      言栀抿唇,初来人间,眼前之人是唯一可靠之人,他要靠他,他只能靠他。

      言栀佯装释怀,轻笑道:“见到你了便不会委屈,往后......徐徐图之便是。”只是这伪装极其拙劣,笑声干涩。

      江潜微笑,不知他在此时被贬下凡间是福是祸,将一介被踹下凡间徒留仙骨的谪仙,对东宫称是从月宫迎来的贵人,虽保全了言栀的颜面,但谁知又是否是留了后患。

      只因齐建国不足二十年,平定四方不满八年,皇城内人人心机叵测,各怀鬼胎,边疆外处处血雨腥风,百余万虎贲之士尸骨未寒,邻国外族虎视眈眈,好在东宫之君素爱清谈。

      “那些老匹夫平时看上去个个一言不发,像是正人君子,但这揍起人来可不含糊,我好歹也是会些武功,被他们像撵鸡一样追着打。”言栀想到此不禁感到伤口隐隐作痛,笑着自嘲,“好在如今有你,想来不久便可真相大白。”

      言栀方才一场尔虞我诈的棋局中一败涂地,本以为自己暂且躲过了这阵风波,却不想又重新卷入一场明争暗斗的境地当中。

      而他却以为自己绝处逢生,便可借江潜之力沉冤昭雪,再登月神殿。

      “你不止是蟾宫使,我们的关系非同寻常,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言栀摸上江潜衣襟,讨好般扯出微笑。

      江潜见他还有工夫说笑,心中悬着的石头也便也落了地了,他关切问:“还疼吗?”

      言栀摇了摇头。

      下一刻,言栀环顾四下,话锋一转:“你现在有这么大的府邸,想来不是富甲一方,也是吃朝廷俸禄的吧?”

      江潜不敢对他有所隐瞒:“下凡后我便考了功名,又结识了当朝太子,如今宰执之职,你不必担忧那些柴米油盐的俗事,日子也不会比以前差。”

      言栀稳住心中波澜:“这可不是小官,不过以你的资质阅历,当这一国丞相也是绰绰有余。”自然,助他重登神位也是小事一桩。

      江潜应了一声便再无话,相比说话,他更想仔细看看他。近七年没见的爱人,如今与从前模样有何差别?

      “你给我安排了什么身份?”言栀按却捺不住。

      “我的表亲,以往二十年生活在故园池照,如今来投奔我,想谋一份事业。”江潜说道,随后补充道:“名字不用改。”

      “戚悬衡?”

      江潜与言栀对视半晌,缓缓纠正:“言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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