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重生 ...

  •   边关沧州,北风卷地,八月飞雪。

      黄沙随雪卷入苍莽,又散在千里瀚海。

      院中被吹开的门不停拍打,姜姝拢着赤狐氅衣,摸索着走到门口,布满陈旧伤痕的手指受寒隐痛,略显笨拙地推了几次,才将门关上。

      方转身,便听身后传来咣当一声。

      刚合上的门被大力撞开。

      狂风裹着雪沫扑面,姜姝讶异一瞬,灌了满口的风沙与寒凉。

      “是谁?”

      她不爱人伺候,唯一的丫头去打水,算着时辰尚在路上。

      来者不止一人,似是打量她片刻,开口如洪钟:“可是云成将军徐策安的宅院?”

      姜姝点头。

      略带嘲讽的声音传来:“堂堂云成将军,竟养了个瞎子外室!”

      姜姝指尖泛白,抿唇:“我非他外室。”

      “你是丫鬟?怎么这身装扮?”

      姜姝不欲多言,只道:“阁下何事?”

      “乱臣贼子徐策安起兵谋反,罪无可赦,陛下下旨命我等查抄他沧州的府宅,来人,搜!”

      雷霆万钧的声音伴着阴号的风声砸过来,姜姝只觉耳中嗡鸣,神思混乱,直到混杂的脚步伴着兵甲摩擦的声音入耳。

      “徐将军驰援雪山,如何便成了乱臣贼子?!”

      姜姝急切抓住前面的人,却被重重拂开。

      她跌坐在雪中,裙摆满是泥污,形容狼狈不堪,空洞的双目却无端透着倔强,“徐将军绝不会是乱臣贼子,他在何处,还请您容我见他一面。”

      “见他?”冷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叛军早被围剿,徐贼千刀万剐,尸骨无存。”

      姜姝怔在原地,雪水融化渗进衣裳,冷意顺着脊骨寸寸攀升,巨大的骇然压的她无法呼吸,良久,才喃喃道:“他不会死,他说过几日便回来的,我要去找他。”

      院中一片狼藉,她辨不清方向,更无法遵循习惯躲避障碍,止不住地跌倒又爬起来,在院中可怜地团团转。

      无人帮她,又或者皆在看笑话,看她这个瞎子慌乱又狼狈,满身泥水匍匐在地,尊严荡然无存。

      周围人的讥讽传来。

      街头屠户家的女儿声音最大:“没想到徐将军竟然是这样的人,呸!我之前还想过嫁他呢!真是瞎眼。”

      “这样的贼子活该曝尸荒野才好,她竟然还想去收尸。”

      “……”

      不知何时人们皆都散去,中秋节万家团圆灯火通明。

      姜姝倒在路边,发丝散乱,双目泣血,身上覆满白雪,似与天地一色,风雪愈大,似乎要将她吞噬。

      却不知被何人拉起,她不住挣扎,却还是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巴,丢进一个湿冷逼仄的地方。

      身体坠落之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妃,好走。”

      刹那间风雪隔绝,安静异常,只鼻尖传来腥味,身后的壁上黏腻湿滑。姜姝无处借力起身,十指扣挖间指甲尽断,血流不止。

      却还是找不到出口,就像她被困在王府后院时,绝望等死。

      只是这次,没有徐策安来救她了。

      不知多久,逐渐混沌,迷离之际她又看见他,那是他还年少,总爱白衣。

      徐侍郎家的三郎君,是名动京城的玉面公子,长街打马而过,落了满身闺阁情意。

      昭贞三年八月十二,云成将军徐策安死于沧州雪山。

      八月十五,姜姝死于沧州院中枯井。

      ……

      再睁眼时,依旧是一片黑暗。

      被捆住的双手不知何时松开,一臂之内触不到阻隔,反而意外撩起绵软的帐子,缝隙中照进一抹刺眼的光。

      多年一片黑暗的眼前忽有不同,姜姝盯着愣了许久。

      她看见了?

      姜姝猛地起身。

      大片的暖阳透过窗前的海棠花树,在黄梨木案子上留下斑驳的光影。一侧白瓷瓶中插满馥郁鲜花,远山笔架子上的毛笔随风晃荡,卷着香气的风拂过耳边,勾起姜姝的碎发。

      温暖柔和,无半分凌厉寒凉。

      这不是沧州,也不是齐王府,而是她的闺房。

      目光落到手上,姜姝更加讶异,纤纤玉手上并无可怖的斑痕,指节笔直纤细,也无被断骨重接的崎岖。

      心中掀起惊涛,姜姝微微颤抖,定定看着眼前死在齐王府的侍女白薇,明媚鲜活,拿起一只玉簪,轻轻挽起她的头发。

      姜姝想起曾看过的志怪故事,恍惚又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重生了。

      这是京城姜家,她尚是姜相独女。

      尚未嫁给齐王,更无后来的被徐策安带出齐王府,到边关沧州小院。

      她尚是完整的,健康的自己。

      姜姝心头酸胀憋闷,泪水婆娑中看到手忙脚乱的白薇,口中好似还有苦涩的砂砾。

      “白薇,如今是昭贞几年?”

      白薇看着一觉醒来忽然流泪的姑娘,虽疑惑,却还是如实道:“昭贞元年。”

      姜姝松了口气,离前世她死,尚有三年。

      只是这口气尚未出完,便听见白薇笑道:

      “姑娘是要出阁欢喜地忘了年月吗?怎一觉醒来,又哭又笑的。”

      “什么?!”

      姜姝陡然站了起来。

      “什么临出阁?!”

      白薇见状,抬手指着正在院中门前挂红绸子的丫鬟婆子。

      “自然是姑娘与齐王明日大婚啊,姑娘您怎么了?”

      姜姝却如五雷轰顶,快步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子。

      微风扬起绸缎扑面,红色满目,下人来回搬运物件,一片喜气洋洋。院中尚还放着几口朱漆箱子,几个嬷嬷正在最后清点随身的嫁妆。

      姜姝方觉缓和的心如被坚冰重新冻住,她握住窗棱的手指发白。

      前世所有不幸的开始,便是她遵照父亲之命嫁给齐王。

      起先,倒也相敬如宾,齐王是先帝幼弟,年不过三十,如今新帝唯一的亲叔叔。

      身份尊贵体面,处处受人尊崇,人也生的风度翩翩,行事温和如朗月清风。虽说为了避嫌不领朝中事,却也备受千金贵女们追捧。

      是以姜姝与齐王定亲后,受了不少白眼。

      那时齐王温柔体贴,又常与她挂画插花,宽慰心怀,姜姝一度觉得,自己果真嫁了个极好的夫君。

      直到那一日,她扯了新裙子欢喜地到书房寻他,却在门外听到他正与人交谈。

      对方之语音调怪异难懂,姜姝好奇地从门缝中打量,却看到他腰间的配饰。

      那是国朝死敌,北戎人常用的花样。幼时她曾在江南见过,有商人私下兜售。

      姜姝虽听不懂二人说了什么,却觉背后直冒冷汗。

      一向闲散不理朝政的夫君,私下竟与敌国人有所往来。

      姜姝心头大震,慌乱地想要离去,却被暗处的侍卫压进了屋中。

      自那日起,他像是撕下面具般,改了脸色。

      或许是顾忌着声名,姜姝先是被称病,囚禁在后院,久了院中婆子势利,开始克扣炭火和吃食,后又被他纵容的宠妾挖出双目,夹断十指。

      她数次传讯,却始终得不到父亲的回应。

      姜姝便在那不见天色的小院中,拖着千疮百孔的身子,绝望地挨过一日又一日。

      直到后来徐策安潜入,带了她去边关。

      可即使到了边关,他依旧不放过她。

      姜姝想起前世被捆住双手丢进枯井之时,那一声阴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王妃,发白的手指不自觉收紧,指甲触及木窗断裂,刺痛感唤醒陷入回忆的她。

      一低头,鲜血浸染满手,姜姝却毫无所动,巨大的恨意和不甘塞满胸膛,这小小的伤痛前世齐王府中的屈辱和凌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姜姝抬头,扯下窗口贴墙的红绸,用它慢慢擦去满手鲜血,目光柔韧坚定。

      这一世,她绝不嫁齐王。

      不仅如此,前世齐王加注在她身上的痛苦,她要他加倍偿还!

      *

      黄白的圆月被黛蓝的天色推涌,渐至披着翠绿琉璃瓦的鸱吻檐角,夜幕低垂时秋意渐浓,带着桂花香味的风卷起屋中熏香,丝缕高升。

      “姑娘,安寝了。”

      来人一身褐色连珠纹衣裳,花白头发梳的纹丝不乱,本该是慈眉善目的年纪,却被一双锐利的三角眼带起严肃漠然。

      是父亲的奶母尚氏,也是被父亲安排在姜姝身边教规矩的嬷嬷,生平苛刻冷漠至极,酷爱跪祠堂与打手板。

      因是受姜相之名教导,前世的她对着尚嬷嬷,惧怕中带着几分尊敬,可是如今——

      姜姝想起在齐王府中那突如其来的被迫病倒,以及数次带着希望的传讯。

      若说身为权倾三省的姜相半点风声未闻,姜姝是不信的。

      如今再看眼前的尚氏,父亲殷切而苛刻的教导,使她美名满上京,到底是舐犊情深,还是为青云之路,姜姝心中甚明。

      “知道了,下去吧。”

      姜姝淡淡说完,便偏过身去,继续拿起笔在宣纸上作画。

      尚氏颐指气使惯了,见姜姝忽然换了模样,猜想她或许是因着要嫁齐王,翅膀硬了,便来违逆她。

      心中一晒,尚氏走到姜姝面前:“姑娘安寝需有时,莫要让我再说一次。”

      姜姝抬头,凉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语调却还是轻轻柔柔,换了话头:“嬷嬷今夜值守吗?”

      尚氏不耐,却还是道:“今夜事情良多,我会一直为姑娘打点嫁妆,姑娘有事?”

      那便是会一直在院中。

      姜姝盯着跳跃的烛火,明灭的光线在眼底浮动,却又被浓密的睫毛遮住,她垂首看着宣纸上成型的玉佩,那时前世她在齐王书房见到的北戎人佩戴的。

      这是她唯一的线索。

      尚氏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见他良久不言,一下过来抽走姜姝手中的画笔。

      “姑娘一日在府中,便要一日听老奴的教导,就算是日后做了齐王妃,也是奴婢跟着您继续教导。”

      她这话半是威胁,半是得意,几乎明晃晃地告诉姜姝,这辈子都脱不开她了。

      姜姝抬眼,正欲开口,尚氏被小丫鬟叫走,到院中去忙了。

      案上织锦绣金的红嫁衣富贵异常,与金玉的冠子折出灼目的光。

      姜姝瞥了眼,招来白薇,附耳轻言几句,白薇刹那间瞪大双眼,口中的惊呼被姜姝眼疾手快捂进腹中,慢慢点了头。

      庭中如积水空明,几个婆子细细地擦拭嫁妆盒子,尚氏转了两圈,见众人低头,坦荡地拿了个金钗放入袖中。

      “尚嬷嬷,姑娘唤你。”

      白薇忽然而来的声音吓了尚氏一跳,随即恼怒染上心头,她皱着眉,不情愿地走过去,口中嚷着:

      “都这个时辰了,姑娘是越来越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白薇放了尚氏进来,扫了眼院中各司其职低着头的丫鬟婆子,将守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遣了远些,随即关了格子门。

      连同钩窗,也盖得严严实实。

      谁知不一会儿,屋门便又被打开,姜姝立在门前,淡然道:

      “夜深人定,嬷嬷在我屋中外榻上歇下了,你们也都散了吧。”

      尚氏向来以半个主子自居,众人听了,倒也不觉得奇怪,皆都退了下去,只留两个小厮,守着院门。

      姜姝转回屋中,长呼一口气。

      “呜呜呜……”

      一旁的海棠花照壁后,一脸横肉的尚氏额头注血,手脚被牢牢捆住,嘴中塞的是白薇从浴房找来擦地的抹布。

      白薇早就不忍尚氏嚣张跋扈已久,今日终于出了口气。

      方才她假意唤尚氏进来,姜姝拿了凳几藏在屏风后,一下敲昏了尚氏,二人虽害怕,却还是强自镇定,拿出备好的绳子,将尚氏捆的严严实实。

      只是或许下手不够重,没过片刻,她便醒了过来。

      尚氏一脸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姜姝,又渐渐地被畏惧包裹,姜姝逆光而立,尚氏看不见她的神色,只觉得骇然。

      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姑娘,怎的突然像变了个人,她要做什么?

      姜姝向前两步,引得尚氏蛄蛹着后退,口中呜咽不停。

      姜姝越过她,见白薇已然将包裹收拾好,吹灭了蜡烛。

      月光洒下一室寒凉,尚氏看着逼近的姜姝,不由得打起摆子来,下一刻,后颈被重物击中,重新晕了过去。

      姜姝颤抖着的手放下砚台,拉着白薇,悄悄从后窗,翻了出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