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邻者》沐米丫

5、交涉

　　“睡醒啦？”
　　林屿在昏暗的房间里突然睁开了眼，又失去时序感一般迷迷瞪瞪坐起来，稍稍恢复些神志就晃晃悠悠下床穿了拖鞋，开了门一路头重脚轻地走到扶梯中央再呆呆愣愣地挂在栏杆上的时候，撞入眼帘的就是陆邻穿了围裙在厨房整理刚买回来的食材的背影。听见了他下楼的响动便自然地回头望了他一眼，轻笑着柔声问候一句，又回身继续忙着他手上没做完的事情去了，一切平常得就像在并不存在的过去已然如此发生过许多次了似的。
　　平行世界……会不会是真实存在的呢？否则为何一些分明应是缥缈虚无的感受，有时却坚实清晰得就像在另一个世界真的是确凿经历过的事实。
　　没听到预想中的回应，将手中最后一瓶阆野醋归置到放调料的柜子隔间后，正疑惑着的陆邻匆匆擦了擦手便走向客厅抬头去看还挂在楼梯上的某位小朋友的状况，关切的脸上仿佛长满了许多亟待解答的问号。
　　“怎么了？没睡好吗？还是不太舒服？现在要吃药吗我去拿给你？”看着楼下还穿着围裙一副居家模样的人仰着头一直追问问到最后不自觉眉头越皱越紧感觉下一秒就要去打120了的样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轰然拉回现实的林屿，实在没忍住突然很是开心地笑出了声。
　　托他的福，刚刚不知神游到何处涣散虚浮失去重量的思绪，此刻又渐渐凝聚清晰，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我没事，别紧张。”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楼梯来，站在同他不近不远的距离，虽然陆邻身材高挑，但自己也不算矮，在他面前直视他的话……只需要微微扬起下巴，并不会觉得费力。
　　“只是睡迷糊了，刚起来有些懵而已。”仔细看看，他的眉头真的有松动下来，还放心地轻舒了一口气。
　　“而且陆医生应该知道，药是不能随便吃的。我早上吃的药是治疗甲减的，每日剂量有严格的控制，并不是其他什么发病了马上吃就可以速效救命的药哦。”最后一句多少带了点儿故作轻松的调侃。
　　愣在原地的陆邻看着刚刚还在面前的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容地走向沙发随意地坐了下来，顺手拾整起他下午在那里小睡起来后摆弄得到处都是的项目资料，有些好奇地翻看起来，心里竟莫名觉得有片刻的沉静。默默踱步过去，轻轻坐到他的身边，顿了半晌还是没想好该怎么开口。一旁的人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不经意地出声问他，“陆医生是不是对我很好奇？”被说穿心事的陆邻像是被一根细小的针酥酥麻麻地戳中，一边有些羞赧一边不忘再度感叹林屿某些时候单刀直入的坦率，莫名地感受到了三分帅气。
　　“嗯。是这样没错。”坦坦荡荡承认的感觉好像也不赖。
　　“之前对开始这个项目的事没有那么上心和在意，怎么说呢，就好像一切都安排下来了，但我的内心并不想承认，所以那时也并没有想那么多。”听到这里林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侧过头专注地望着他，好像很郑重地做好了接住他接下来想要说的话的准备，认真的模样让他又不自觉弯了弯嘴角轻笑出了声。这个人，意外地很是让自己招架不住呢。
　　“现在终于对它有了实感，也有了要好好计划安排为它尽量多做些什么的觉悟，整理思绪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有些在意。”
　　“嗯？在意什么？”看着林屿一脸陪他一步步解题的表情实在觉得有些好笑，勉强镇定下来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郑重地开了口。
　　“关于你的事，我好像知道得太少了。”诚恳的眼眸悠荡着明明白白的清澈。
　　“有很多问题想问，有许多事情想知道。”不要用这么认真的语气温柔地说出这样的话啊喂！
　　“但总觉得前提是得到你的准允。”
　　“明明是项目中很关键的‘第三视角共情者’，但老林交待给我关于你的信息却非常有限，现在想想，应该是有意为之。”
　　“不管是出于对你的保护还是其他什么特意的安排……”林屿心下微惊，却努力维持了表面的镇定。这几天稍微熟悉起来，差点儿就忘了这人是正儿八经高智商高专业度的心理学在读博士……
　　“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的意愿。”嗯？什么？
　　“于公，‘第三视角共情者’本就是理想状态下纯理论的初次试验，‘共情者’本身在深度参与的过程中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无法事先进行准确预估，而我更倾向于极力予以应有的保护，避免对其造成可能会有的负担。现在这个人是你，我更希望能充分了解你的真实感受，在你觉得‘不行’的时候一定要抛却一切顾虑对我喊停，这是这个项目进行下去的基本原则之一。”认识这几天……还是第一次对陆邻专业医生的身份有了些实感。啊，好像能想象呢，穿着白大褂作为“陆医生”在医院有条不紊工作着的样子。
　　“于私……”嗯？于私？于私怎么了？正听得有些专注的林屿看着原本一丝不苟义正言辞的某人突然转过头去开始欲言又止磕磕巴巴，一时有些莫名。
　　“于私……我也同样看重你的感受，希望你尽量保持轻松，有疑问和困惑要提，有负面和不好的情绪要表达，如果各方面开始变得难以承受要以保护自己为前提及时‘熔断分离’，不要因为顾全大局或考虑他人而选择把压力全然承担，指向自己。”对上陆邻不知何时悄然转回的目光，其间所暗藏的，波澜涌动却无声的关切，让一字一句消化着对方说的话的林屿有了片刻的失神。
　　“陆医生说的‘于公’和‘于私’，听上去好像没有特别明显的差别呢。”心情莫名有些飘飘软软，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拖鞋尖尖，自顾自说着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而听的人却好像更加认了真。
　　“‘于公’，是作为‘第三视角共情者’的提出者和项目负责人要事先告知你的。”嗯，我有好好地记下了。
　　“‘于私’，是作为希望能更了解你一些的预备朋友陆邻，想让你知道的真心。”
　　世界骤然安静。此时此刻，好像周遭变幻声响一俱不存，只剩下眼前这人平静却真挚的面庞，和自己心里掉落下一根针的声音。微不足道的瞬间，却好像触碰到了刹那的永恒。
　　这个人，在对我说“真心”呢。
　　真是不可思议。
　　“为什么……是预备朋友？”两人相视无言顿默半晌，林屿才好不容易蹦出这么句回应。刚刚还一脸郑重锐利直接的某人却又像突然害起了羞，转过身去坐直了用手囫囵抓了抓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道，“因为不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让我成为你的朋友啊……”
　　撇过脸去略有些难为情的青涩，让人恍然间有了看见陆邻还是十七八岁少年模样的错觉。一些奇妙的时空重合感让看呆的林屿有些忍俊不禁，终是毫无顾忌畅快开怀地笑出声来。
　　“陆邻，没想到，你还挺可爱的。”刚刚严肃认真地告知他项目原则和事项颇有气场的陆医生，和现在别扭地表达着“想更了解你”，“成为朋友吧”，“但不着急我会尊重你等你愿意”的孩子气想法的陆邻同学，真的是一个人吗？眼见着被自己这句“可爱”的评价有些震懵的一八五轻熟都市男自我怀疑的表情越来越精彩，林屿及时开了口试图打断他此刻脑内的线路暴走与混乱。
　　“我叫林屿。”嗯？这个我知道啊。
　　“山林的林，岛屿的屿。”怎么写也知道。
　　“我生在乘川，长在乘川，在平逢念了大学，回乘川工作过，现在也在自己乘川的家里待着，没什么别的事情。”也是在平逢……念的大学吗？那我们会不会，真的在什么时候有擦肩过？
　　“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比较虚弱，走不了远路，但又很喜欢去公园或河岸之类的地方散步，耗费精力做个什么时间超过一两个小时就得平平地躺下休息一会儿，即使晚上睡好了第二天醒来也像爬了一天的山没有恢复，一直都是很疲累的状态，只有深呼吸会让人觉得好受一点儿，但又不能每次都保持深呼吸。”原来……一直都这么难受的吗？
　　“我工作的时候做过一次手术，甲状腺囊肿，术后渐渐出现了甲减症状，现在要每天早上按剂量吃药，吃的是左甲状腺素钠片，每日一颗半，有时会按照季节变化和波动情况进行增减，虽然不出意外的话得终身服药，但好在这药还算便宜，不算多大的负担。”原来药盒里的白色药片是治甲减的优甲乐……甲状腺功能减退本来就会让人容易乏力，嗜睡，记忆力减退，严重的人甚至都没什么力气起床……这么久了，忍受得很辛苦吧，小屿。
　　“目前除了休养没什么其他的事情，精神好的时候会用数位板画些画儿，别看我这个年纪了，就还一直挺喜欢漫画动漫之类的东西的，有时自己画一画也挺开心的……”一股脑说到这里，倒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
　　“原来你还会画画啊……”缓缓悠悠的语调，笑意渐涌的眼眸里是感到新奇和憧憬的光亮。
　　“嗯。算是吧，还在学习中，这次我也带了笔记本和数位板来，是你自己没注意到，也没问我呀。”提起自己喜欢的东西的林屿，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莫名让人觉得心里有了熨帖的温暖。
　　“嗯，我知道了，会期待林老师的画作的，最好哪一天也能赏脸给我画个什么，我好收藏着等将来拿出来炫耀。”半认真半打趣，温柔的笑意却像要从好看的眼睛里溢出来了似的，林屿同他相视半晌，两人都没忍住同时噗嗤乐出了声。
　　“我的画很普通的，哪里有那么大的增值空间，陆医生恐怕要投资失败了。”笑得稍微平复了些便舒展了眉眼懒懒地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幽幽地说。
　　“那不管，我的眼光一向很好。我先预约了，等你愿意的时候我会排队来取的。”一同松下劲来的陆邻也跟着林屿并肩瘫在沙发靠垫上，视线同轨得像是天花板上真的有什么值得观赏的风景。
　　半晌没人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两人却同时转过头望向对方，又不知为何同时笑了，有些微喘的林屿艰难地坐起身有些莫名地问一旁还在傻乐的某人，“我们原本是不是在说什么严肃正经的事情来着？”
　　听到这里回过神来的陆邻也懵地坐起来，回想了一下刚刚的起伏跌宕，有些迟疑地应他，“好像是。你睡着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下周要开碰头会的资料，有很多东西想跟你讨论，怎么就这样了呢……”认真思索的样子让林屿忍不住在旁偷笑，明明看起来是个很干练帅气的人，却意外地偶尔会露出迟钝可爱的样子，就……还挺让人开心的。
　　“啊，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去煮面条，逛了一圈还是买了看着最新鲜的莴笋叶，可以吗？”刚刚还是一副沉静深思的模样，这一刻就一脸清澈无害地说着类似“晚饭要吃什么”的家常话，还真是……切换自如呢。
　　后来每次林屿在家自己煮面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一晚陆邻在厨房手忙脚乱一番最后给他端出来的那碗卖相难得还不错的青菜面，看着他一边摆弄着下午才从超市买回来的瓶瓶罐罐的调料，一边自顾自嘟囔着“这个是什么”“这个加多少才合适啊”“中餐果然博大精深”之类的絮叨话，墙上的时钟分明一如既往地在转动，可林屿却觉得，时间在那时悄然停止过。
　　而这是他默然保有的，未能开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