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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故人 ...

  •   “陆医生,再放些醋吧,你脸都红了。”
      已经丢脸地呛了半天的陆邻瞅着对面的人担忧又有些憋笑的神情,灰溜溜地拿起桌上刚刚拆封的醋瓶,不发一言一股脑倒了好多进碗里,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开口道,“从一开始就想说了,不工作的时候不用叫我陆医生,叫我陆邻,或者陆哥,都可以,随你高兴。”在煮地滚滚的锅里挑起一片之前漏掉的毛肚,在刚调的“醋碗”里翻来转去好几下,才一边皱眉琢磨着会不会煮得太老了不好嚼一边视死如归地往嘴里送。
      对面的人似乎觉得这画面有些好笑,弯着嘴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真的,上了班以后每天都是三百六十度环绕的‘陆医生’,虽然听上去很可靠,但有时候也会短暂地怀疑一下那是在叫我吗,时间长了会不会自己都忘掉自己的名字了。”随后又自顾自嘀咕着“怎么听着有些像《千与千寻》里的桥段……”俊朗沉稳的外表下竟意外地是个鲜活松弛的人,停下筷子许久的林屿不禁瞅了瞅自己手里同样的豆奶,心想着这也不是酒啊没道理会醉吧。
      “陆医……陆哥说得挺对的,以前上班的时候身边也都是‘陈总’‘王助’‘李主任’什么的,也有想过这些人原来是有名字的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只剩下一个模糊的符号了,因为隔着这层奇怪的膜,对他们的印象和记忆好像都不是真的,时间久了就再也想不起脸是什么样子,和没有认识过一样。”抱着杯子一点一点喝着专门为他热的豆奶的样子,看起来莫名乖巧,看得嘴已经被辣肿了但依然倔强的人差点父爱泛滥。年轻真好啊,老林这回算得上靠谱,这孩子与自己还真挺投缘。看着他依然显露出些许纯真,还像男高中生一般稚嫩无邪的脸,莫名觉得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增加了。虽然也上过班了,但看起来仍然是个孩子呢,作为社会阅历更丰富的年长者,可不是得好好守护起来。如果此时他脖子上系着红领巾,应该已经被心里陡然腾冲起来的正能量吹得飘扬起来了。
      “吃好了吗?对不住啊,本来你刚到平逢应该请你在外面吃一顿的,但老林说你是乘川人,想着你应该会喜欢吃火锅,平逢这边的店可能不及你们那里正宗,所以我去超市买了乘川特产的火锅料,干脆在家自己煮,也要干净些。就是不知道买的这些菜是不是你爱吃的。”梧州本来就是吃辣大省,平日外面卖的粉面之类的都是赤腾腾的红油红汤,刚来平逢的时候从小习惯了清汤鲜口的自己着实深感震撼,那段时间看着自己身边梧州本省的同学都像在看英猛无比的勇士,后来时间长了自己也发现了香辣重口食物的妙处,渐渐习惯了当地的口味,只是这名声在外的乘川辣椒,今晚还是将他是个没能衔着辣椒出生的外省人的事实暴露无遗。
      “吃得很好。”这一句总算听出些愉悦。
      “而且陆哥……很会买,我喜欢的豆芽,鳕鱼,贡菜……诶?你连贡菜都买了,完全懂得了乘川火锅的精髓啊,好厉害。”看着对面的人像个掰着手指数着自己心爱宝物的小孩子一般抖落出自己爱吃的菜来,被戳中萌点开始像个傻瓜似的托腮呆望的某人一边在心里默默记下一边切实感受到了带孩子的乐趣。
      “看你的表情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厉害,小屿也太会夸人了,本来还担心在家弄会搞砸,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一抬头便看见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人脸上还带着被辣椒洗礼过的红润,觉得有些有趣而不自觉弯了嘴角的林屿一时间也忘记了这人开口叫他“小屿”所表现出的亲昵。
      晚饭后的清洗时间,林屿没有接受陆邻让他去楼上收拾自己行李早些休息的建议,只说没带什么复杂的东西,很快就能整理好,便再自然不过地跟着他一起收拾碗筷,清理桌台,最后在穿上蓝色围裙显得很有居家感的主人的坚持下,只得乖乖站在水池旁边轻靠在冰箱上,看着他戴上手套开始熟练利落地洗碗。
      陆医生今年多少岁了?二十七有了吧,哪怕从小成绩优异,可能会跳级什么的,毕竟是已经读到博士的人呢,这个年纪,相对于他已经取得的成就,真的算很年轻了,性格也让人觉得亲切,生活上有条不紊,也很会照顾别人的样子,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存在着啊。低着头无言地蹭蹭自己的拖鞋尖尖,还是陆邻知道他要住进来以后提前给他备的,简单大方的款式,底子舒适柔软,从他今天特意在家里煮乘川的火锅给自己接风,还提前了解了乘川人可能偏好的火锅菜这一点来看,几乎都能想象到他在超市细心挑选合适的新拖鞋的模样,明明只是还没见过的,被导师随口拜托帮忙照顾的陌生人,却意外地,能感受到被他认真妥帖对待的诚挚与温暖,理所当然应该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吧,也会是让父母骄傲省心的孩子,光辉璀璨,人生赢家什么的。就这么出神地想着,也不知是在感叹还是羡慕。
      “收拾好了,你的行李箱和手提袋都搁在你楼上房间地板上了,卫生我打扫过了,不介意的话我提前给你铺了我以前用过但洗干净了的床单被套,衣柜是空的,可以随便用,房间里带了卫生间,应该挺方便的。今天挺累了吧,早点上去洗洗睡,明天放假,可以在家好好休息,后天我们一起到老林那里报到就行。”看着嘴没停过一路交待一边利落地脱手套围裙顺便妥帖归置好的这位年轻“房东”,林屿没说话迈着步子跟着他走到了客厅。
      本想看他上楼进房间后自己在客厅沙发上瘫上一会儿的陆邻没听到预想中的应答,连忙转身准备看看怎么回事,结果一回头就见着这位将要一同合住半年的小朋友盯着回来时匆忙放在茶几上的花束有些愣神,这才记起自己明天早已定下的“行程”,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神情都变得更柔软了些,再开口语速都轻缓了下来,“忘记告诉你了,明天一早我要开车去西郊墓园,会给你留早餐的,起来记得吃。中午前会赶回来,我订了楼下的西餐厅,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抬眼看着小孩欲言又止的眼眸,不自觉小心地询问,“怎么了吗?”语气是自己也未能意想到的温柔。
      “陆……陆邻。”后来陆邻才回想起来,原来认识的第一天,他就开口叫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明天你要去看望你的朋友,我能跟你一起去吗?”清澈的眼眸,有一分刚刚下定决心的坚持,还有明晃晃的想要得到肯定答案的期待,以至于已经有些看呆了的人回过神之前就开口轻轻应了一声“好”。
      奇怪,这位小朋友,似乎有什么能让人甘愿满足他愿望的魔力。看着他因收到了准许而瞬间绽出些许光彩有些亮晶晶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心情轻快了许多。侧头看了一眼矮几上静置的花束,仿佛松了一口气般,又回身微笑着看向他,低声说,“如果是你的话,她大概会高兴的。”
      “明天我们一起去吧。她叫周叶,曾经是我的病人。”
      命运的齿轮一直于宇宙荒寂中无声地转动,漫无目的,混乱错杂。直到有一天,之前各有轨迹毫不相干的两个齿轮开始触碰到对方,并开始第一下咬合。
      你知道,散乱的序章结束,真正的故事,将如注定一般,轰然开启了。

      “她笑得很漂亮呢,是那种心里能住下许多美好的女孩子吧。”
      墓碑上嵌入的照片虽然只是黑白色,但女孩爽朗绽放的笑容仿佛仍能让人触碰到一些未逝的生机。这样纯粹绚烂的笑容,没能在现世理所当然地延续,而是作为一个年轻生命的定格,被永恒张贴在了她下定决心,亲身迈进的坟墓里。
      林屿同一身整肃的陆邻并肩站在这块新添未久的墓碑面前,又看着他把早上出门时特意喷洒了干净的水的菊花束缓缓地放在一侧,起身注视着她实在生动的笑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里却有无法消解的怅然,与深不见底的空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耳边响起开始慢慢感到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嗯。是个相信美好,很有生命力的人呢。”虽然总共才见过两面,但不得不说,她留下的印象深刻,甚至注定要成为自己此生又一个无法轻易忘却的烙印。这位最后一次见面时两眼闪着光芒,满脸欣悦地告诉他会坚定自己的选择,勇敢地按照自我的意愿继续活下去,还真诚地对他说着无数感谢的话的女孩,现在,能算是过得快乐了吗?
      林屿想起昨晚陆邻说要一起来墓园以后,和他坐在沙发上聊了许多关于周叶的事。说她是一个特别的病人,说他只在医院见到她两次。说她已经很努力地自救过了,说起她放不下的热爱与梦想。听到最后林屿抱着沙发上的抱枕感受到自己内心片刻的沉落,抬眼瞥见身旁的人暗自攥紧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多想什么,便伸手轻轻地覆了上去,安抚似的拍了拍,什么都没有说。陆邻眼角蓄了泪,终是没有抬头,两人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谈里共享这一刻寂静的悲伤。
      回程的时候车内似乎仍然弥漫着一种从墓园带回来的沉湎气息,时间在放缓的心流上被拖绊得些微迟慢。这一次是林屿主动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安静地坐了进去,本来握着车门把手仍在愣神的陆邻注意到了对面关车门的轻微响声,瞬间舒展眉眼轻轻笑了笑,漂浮的心像是得以落了地,这才将车门拉开从容地坐进去。在浑身包裹着清冷气丝的时刻,身边有着一个人安然呼吸的温度,或许也挺重要吧。周叶,希望你这一年也能过得好。我们走了,明年再来看你。
      “周叶她喜欢服装设计是吗?”每年清明的惯例,路上漂着见痕不见声的细雨,今年的清明只放一天,从西郊回市内,难得一路都是冷寂少人的样子。林屿在车内响起的声音,有一丝让空气得以回暖的温柔。
      “没错。她从小乖顺懂事,成绩优异,高考的时候也听从家里的安排,填报了就在平逢的财经大学,学了当时炙手可热的金融专业,毕业进了本地的银行,工作表现也很出色,做到了总行部门的主管。”听自己的病人主动敞开自我,甘愿毫无保留将自己一丝一缕剖析给他看所获得的讯息,他总能记得格外分明。
      “本来一切看起来都算不错,平静安稳的生活里也未曾出过什么岔子,唯一的不可控,是她渐渐到了所谓‘该结婚’的年纪了。”想起这个也曾在他面前笑得很光亮的女孩,脸上出现过的极致苦恼与撕扯的表情,陆邻仍能察觉到一丝难抑的沉重。
      “然后父母与周遭一块儿用尽各种手段催婚,逼她短时间内见许多不同的适龄男人,没完没了的相亲,大失所望的斥责,日益狠毒的抱怨……这些让她逐渐出现了早期抑郁的症状,因为现在对抑郁症的媒体传播和普及越来越多,她察觉到自己可能出问题了以后,开始了本能的自救,自己走进了医院寻求专业医生的帮助,并且看起来效果还不错。”林屿似乎没有去留意正在开车的陆邻听着他平静的陈述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不自觉抓得越来越紧的模样,淡淡地望着窗外不断向后飞去的风景,接着旁若无人地说,“但她还是死了。曾经坚定地想过一定要救自己的,最后还是不存留恋地放手,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并且觉得这样大概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车速骤然减慢,缓缓靠右停在延伸出一块的休息区。陆邻转头看向林屿的眼神里有无法遮掩的震颤,语气分明是平静如旧的,但自己却真切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微不可察的难过与愤怒,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因为在他还不知该如何开口时一直扭头向着窗外的人已经微笑着抱歉地转身看着他,不见痕迹地说,“影响你开车了?对不起啊,我话好像有些多了。继续开吧,不是订了餐厅吗,晚了可能赶不上了。”陆邻深深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朝他笑了笑,应了声好,假装没有看见此刻了无破绽的人刚刚转过头前像是在偷偷抹泪的模样。
      周叶,刚刚我都以为自己又看见你了。这么久了,还有人在试图感受你身上发生的一切,短暂地空出自己的一部分,毫无保留地去容纳你曾经有过的迷茫与痛苦。他甚至之前都不认识你呢。
      真好啊。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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